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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边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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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内灯火阑珊至半夜。
酒酣耳热时,唐镇尹举杯对苏席雪笑道:“沈大人可有看上的小娘子,这院子后头有厢房,今夜春宵一度岂不美妙。”那笑容在昏暗的烛火下格外暧昧,丝毫没有白日里的端肃。
苏席雪不紧不慢拈着荔枝干慢慢咀嚼,甜滋滋的果味在唇间蔓延,她瞥了一眼身侧安分跪坐的花娘,摇摇头:“多谢唐大人好意,不过我幼年在道观里度过,不大爱这妖冶调调。”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唐镇尹不是爱多管私事的人,听罢点点头,换了个话题问:“沈大人何时启程往宣府去?”
苏席雪道:“昨夜间我的马车随行物品损失不少,所幸带来的人手和重要的东西都在,左不过在平县再留两日,备好马车后就出发。”唐镇尹笑问:“平县经过一场乱斗,怕是数日间无法恢复生产,不如我派遣一队人马护送沈大人去宣府?”苏席雪心下微愣,按理说两人见面不过一日,唐镇尹这般态度太过热情,于是微微一笑婉拒:“唐大人这法子倒是便捷,不过镇虏离宣府还需好些时日,大人此举过于破费,敛承受不起。”
唐镇尹一哂:“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回报指挥使大人,待山西行都司及布政使司政令下来,便要派遣人去京城上奏,沈大人不过再等五六日的光景,到时候随军而行,免得这一路再出什么岔子,岂不安全?”话说到这地步,苏席雪心里虽疑惑,但面上不显,只拱手感激道:“那便多谢唐大人了。”唐镇尹摆手:“举手之劳而已,我唐镇尹与沈大人一见如故,帮个小忙应该的。”
就在此时,几个身材壮硕的军士走上前,一个个脸上带笑,手持酒盏。那几人皆是军中带衔的将士,还有两人是唐镇尹的贴身下属,他们凑上来对着上首的唐镇尹一阵吹捧,也没忘了同样是千户大人的苏席雪,什么“少年英雄”、“胆识过人”,一句接一句,让她应接不暇。
到底是还稚嫩,苏席雪有些耐不住这般你来我往的应酬,觥筹交错间借口更衣,出了金石漱玉的院子。走到安静之处回首看,身后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她长长出了口气,在秋日微凉的夜风中消散着令人脸上发热的酒意。
自从领了职衔,周围人便仿佛换了个态度对她,从前她是师叔身后不起眼的小尾巴,偶尔有长辈随口称赞几句,却不会将她放在心上,上次来这金石漱玉也是因为师叔的缘故。如今她是正六品的千户,在同样的地方,却被一群人簇拥着恭维吹捧,实话说这种感觉还挺新奇。
不过唐镇尹此人态度有些微妙,苏席雪看不透他,索性不再去想,她惯常喜欢见招拆招,不愿思虑。唐镇尹除了有些过分热情,其他倒处理妥当。不出十日,苏席雪一行人便跟着回京师的马车出发了。大同军镇的人马送苏席雪等人到宣府镇,道过别后快马加鞭又往京城赶去。
到了宣府后,无需苏席雪吩咐,毛喻头一件事就去打理早就备好的院子。沈澈知悉苏席雪的任命之后,暗地里派人在苏席雪的任职之所附近布置了宅子,只等着苏席雪一行人到后交接。
安顿完宅院,苏席雪拿着昭信校尉的任命行文往宣府左卫指挥使门上拜见。昭信校尉是名号,苏席雪真正的任命是千户,但职权范围还需指挥使给予。在苏席雪还没出发前,沈澈就对她说了些左卫指挥使万玉的来历故事,此人性格圆滑缜密,想必不会在一开始过于为难新人。
本以为会是个大腹便便的笑脸男人,真见到了万玉,才发觉此人容貌其实十分出色,俊美温和,脸颊还有两个深深的梨涡,言语间令人如春风拂面,“笑面将军”一名实不夸张。万玉本人也是勋贵出身,对苏席雪年纪轻轻担当千户一职毫不惊讶,三言两语安抚鼓励了苏席雪几句,给她拨了人马,便让她自己去接手上任千户的事宜,态度上显出颇信任下属。
从太原出来一路至此都十分顺利,但转折从上任第一日出现。
前任千户段亦从去年年底回京述职后右迁离开,按理说能在太平年代上位的武将,应该颇有手腕,手下的将士和事宜都乱不到哪儿去,但段亦从此人不同,他给苏席雪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段亦从原本是读书人出身,半路出家当了武将,但此人不屑于与粗人为伍,一心向文官集团靠拢,故而他不愿也没有能力花时间去训练将士管理辖地,但讨好上司和京城吏部官员们很有一套。
“这是万安堡的粮仓?”苏席雪手里捏着账册,面对潮湿腐烂的粮仓不由提高了声音,“楚大人抬起头来回答我的话。”仓使楚护依旧跪在地上,连同一干管钱粮的小官,地上跪了十几个人,但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
苏席雪冷笑一声,按耐下内心的怒火,甩手出了粮仓,她耐着性子把万安堡上下一一巡视了一番,才对这个文书上一片安稳太平的边塞堡垒有了真正的认知,衙门文书里的描写全你娘的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苏席雪对这般毫无廉耻的行为叹为观止。段亦从的名声她听过,大抵是儒将之类的称赞,还有说他体贴百姓、处事妥当的,苏席雪本以为是周州那般人物,谁知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她有心去解决这些事情,弹劾段亦从在其次,首先面临的是深秋军中无棉袄棉被的问题。苏席雪上任是在九月底,眨眼就到了十月,边关天气迅速转凉,尤其是夜里,寒风呼啸令人难忍,戍边的将士全身几乎都要冻僵,还有谁有心思去老老实实守长城。
苏席雪某日巡视城墙,撞见玩忽职守的将士大半夜聚众饮酒烤火,大怒之下下令军棍处置,但罚是罚不尽的。边关将士并非无知无觉的器物,他们会饿会冷,边关供给匮乏到如此地步,那些尽忠尽职的训斥显得尤其苍白。
边将无故不得擅离属地,于是苏席雪写了三日,给万玉递上文书,但全无音信,再问,还无音信。好不容易到了每旬回报事务的日子,万玉派人把诸位千户百户等人请到宣府左卫属地下最好的酒楼,众人欢饮大醉,万玉坐在上首慢慢饮酒,苏席雪好不容易觑着空儿凑上去,万玉态度很和善,吩咐身边的小厮给苏席雪倒上西域运来的葡萄酒,笑道:“这次送来的酒滋味格外香醇,沈大人若是喜欢,我送你几壶。”
苏席雪手里捏着酒杯,顿了顿,低声问:“大人可曾收到我呈上的文书?”万玉仿佛没有听见,苏席雪略略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次。周围喧闹的嘈杂声淹没了她的话,万玉和身边人说笑过后,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语气平静但是清晰:“沈大人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现在不要打扰了大家的兴致。”
苏席雪沉默地退下了,她还保存着理智,但是心中的怒火灼热滚烫。她无言地一杯接一杯饮酒,来者不拒,有个不认识的百户见她酒量惊人,非要和她比试,苏席雪笑了笑,接过酒坛仰头灌下去,周围人惊呼叫好。
酒宴一直闹到大半夜,苏席雪晕乎乎被人搀扶着送回屋子里,倒头就睡,梦里看见云阳道长无可奈何的笑容。静虚亭外暖风柔和,师父冷着一张脸,嘴里却是谆谆教导的关心,师父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她却不解,明明知道不对,为什么不一剑劈开迷障,师父叹气,狗儿,在这里好好想想吧。于是她被留下跪在静虚亭里,四周空无一人,耳边只有山间的泉水淙淙和鸟鸣啾啾,而她昏昏欲睡。
“大人,大人。”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呼喊她,苏席雪从静虚亭的梦境里慢慢醒过来,眼前是一张黝黑的脸,那人见苏席雪醒了,忙退到一边粗着嗓子道:“大人,早点准备好了,现在要上吗?”苏席雪揉了揉脑袋应了,简单地洗漱后,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面被端了上来。苏席雪大口吃着,那站在一边侍奉的汉子又提醒道:“大人,指挥使大人说中午还有饮宴,若是大人觉得累了可以不去。”
“去,怎么不去,”苏席雪笑嘻嘻道,“这点酒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那汉子见上头的大人态度宽和,也放松了语气,接话道:“可不是,昨晚连一贯善饮的祝大人都喝不过您,您看起来年纪不大,酒量却厉害的很呢。”苏席雪哈哈大笑,心里清楚是自己用内力把酒逼出体外,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问:“指挥使大人中午会去吗?”下手站着的汉子摇摇头:“小的不知。”
苏席雪心下自嘲,随即也不多话,吃完了面,她招来赵柴,问他用过饭了没有,赵柴点头,苏席雪便让他去打听万玉现在在哪。苏席雪和赵柴都是头一回来左卫治下,没头苍蝇一般,过了好半天,赵柴才回报道:“听祝百户下属的副官说,指挥使大人白日带了一群人出城围猎了。”
苏席雪若有所思,再问都有谁同行,赵柴一脸难色,苏席雪也不再多问,只让他跟着自己去赴中午的宴席。到了地方环顾四周,苏席雪心里略有了些明白,在座的大部分是百户小旗之类的,独她一个千户。昨夜拼酒的祝百户一眼就看见她,端着酒杯走过来大声招呼她。
苏席雪也带着笑走过去,被祝百户一一介绍给在座的弟兄。今日来的人职衔都不如苏席雪,但苏席雪本人年纪说是尚幼也不为过,因此大家并无什么拘束,饮酒吃肉大声谈笑。苏席雪在一旁听了不少军中趣事,倒是对宣府卫有了些了解。
日头渐渐偏西,祝百户穿上了外衣道:“现在这时节,到了下半天就冷了。”一旁的季小旗附和道:“确实。”刘百户突然插了句嘴:“不如今晚一起吃锅子,这酒菜端上来就凉了,还是锅子舒服。”管文书的邹知事笑骂道:“刘大郎就喜欢惦记着锅子,依我看你是自己想吃。”众人皆笑,苏席雪突然叹了口气:“咱们能吃锅子,但是手下将士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我近日正愁这件事儿呢。”
一桌人面面相觑,还是祝百户道:“沈大人刚来,不熟悉罢了,在这儿呆久了手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收入,大人年纪轻轻就如此不俗,等日后有了进项,练好自己的人是三只手夹田螺——一拿一个准儿。”苏席雪记在心里,面上笑道:“在座的兄弟练兵一事都比我有经验,叫我什么大人,倒是见外。”
邹知事是读书人出身,闻言便问:“沈大人可有小字?”苏席雪摇摇头:“离家之时还年幼,家中长辈也未曾赐字。”邹大人闻言捻了捻长须,道:“大人何不请指挥使大人赐字予你,昔日唐刀儿就是请陈都督赐字,说近的,咱们上任指挥使大人手下也有被赐字的将领。”苏席雪心思一转,唐刀儿本叫唐竖,因善用横刀出名,乃是陈唯善手下的一员悍将。陈唯善赠其唐刀一把,且赐字立郎,如今跟着陈唯善去了辽东赴任。
“下头来报让出去迎接指挥使大人,”苏席雪正在寻思着,陡然被人拍了肩膀,耳边传来祝百户爽朗的大笑:“你俩凑一起说什么呢,走,正好大人们带着猎物回来,老刘叫手底下的人侍弄那些獐子和鹿,咱们吃锅子去。”
苏席雪点头,又对着邹知事一拱手:“多谢知事提点。”邹知事笑道:“哪里算得上提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他站了起来,略显瘦弱的身子在寒风里打了个颤,小童忙给他披上罩衫,“这天儿冷得很,吃锅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