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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军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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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吃空饷一事事关重大,首辅大人派你去辽东之前千叮万嘱,怎么你还如此糊涂?”
堂下跪着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战战兢兢,试图辩解:“不是下官想贪,是不得不贪。刚到辽东镇没多久,下官原本下令彻查原先的屯田账册和人员名簿,结果审了两个月,却审出下官自己手下的人也吃了空饷。这个套儿叫下官实在没法审下去。实话说,辽东一镇早就遍地贪腐,官场上人人都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就连圣上亲自派过去的镇守太监本人也照样毫不手软,下官若是不从他们,怕是要被害了呀……”
堂上沈湛面无表情:“那你如何不向本官回报?本官原先派去你身边传令之人此次竟无一人随你回京,你好大的胆子。”
那跪着的男人讷讷,一开始训斥他的户部尚书李相远见他无言以对,冷笑一声,对沈湛道:“此人该交代的等会儿叫锦衣卫让他去交代,但如今之际,最该解决的还是辽东隐藏的亏空,辽东一旦出事便会危及山海关,鞑子近几年一直在边境蠢蠢欲动,加之下官觉得蓟州等地也不一定干净,因此还需速速商议此事。”
堂下之人早已被无声无息拖下去了,沈湛盯着眼前空荡荡的地面,思索片刻派人去请都察院右都御史及右佥都御史。李相远立刻明白,首辅大人这次打算动真格,右都御史司外省督查,首辅大人这是要派人下去抓人了。
国朝已经几十年没有大规模地动过下面的军镇重地,沈湛此举一出引发轩然大波,但首辅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时候,因此虽然压力重重,但军镇整顿一事依旧雷厉风行地推进着,直到某一日,多年不曾上朝的皇帝私下召见沈湛。
穿着深色常服的皇帝高坐上手,看见沈湛进门便要下跪,连忙虚虚一扶:“沈先生不必行此大礼,朕今日叫你来,不过是前些时候有人在朕耳边说了辽东一事,道先生手下酷吏在辽东网织罪名,以致军镇军心不稳,可有此事?”沈湛曾是皇帝年幼时的太傅,又一直兼任知经筵事,故而皇帝向来敬重他,一直沿用沈先生的称呼。
沈湛面对皇帝直白的质疑却毫不慌乱:“今日巡按御史快马回报京师奏折一本,臣请陛下一观。”他从怀里掏出奏折,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
皇帝身后帘幕轻轻抖动,他瞥了身后一眼,懒洋洋对身旁伺候的太监道:“拿过来吧。”
太监低头碎步接过沈湛举着的奏折,跪下呈到皇帝跟前。皇帝伸手接过,随手翻动几页,脸色大惊,继而大怒。沈湛见状道:“奏折中所言无一不实,甚至还有些没被查出的军饷钱款去向不明,辽东一带土地兼并,官吏贪污之严重,国朝三百年可数。辽东镇号称二十五万军士,真正可见不足十万人,而辽东却还年年上书索要军饷,同时汇报灾荒,请求免税,”他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继续道,“这些,想必陛下早已心里有数,却摸不着他们的错处,因此陛下去年派去了新的监军,但此人虽伺候陛下多年,到了辽东却同流合污,收受贿赂千万余两,罔顾陛下对他的栽培和厚望……”
话说到此,沈湛不再多说,只等皇帝出声。
皇帝显然情绪激动,不仅愤怒,同时有些隐隐的慌乱。他缓了口气,按捺心情,和气对沈湛道:“此时还请先生多多上心,若有新进展,务必时刻向朕回报。至于辽东之事,先生之后将查出的东西呈上来,朕……朕一一去看。”
他挥了挥手,随侍太监送沈湛出殿。沈湛有意放慢了脚步,只听得殿内帘幕落地,桌椅跌倒之声,还伴着女子柔柔弱弱的哭泣。沈湛勾了勾嘴角,镇守辽东的孙家和锦衣卫联手,想借皇帝揽权揽财,可就算孙妃与江恕之关系瞒得再好,两边同时出力,总有蛛丝马迹,就怕皇帝不起疑心,为何孙家在辽东嚣张成这样,作为皇帝耳目的锦衣卫却从没对他回报过呢。
不过现在看来,很显然,陛下怒了。
殿内,皇帝冷冷盯着跌倒在地的女子,问道:“孙妃有何狡辩,尽可道来,朕倒想听听,你还有什么话能编出来。”地上的女子刚才在沈湛呈上证据后已知无法争辩了,在辽东做都指挥使的老父必然获罪,但她却对江恕之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看在两家合作还有两人的情谊上,能救她一救。原本孙家和江恕之之间有最坚固的纽带,可惜那个孩子流掉了,孙妃心里暗恨,都怪后宫那些贱人,得不到宠爱,就做下这样的手脚,如今她一朝失势,日后必然会被她们搓磨。
此刻,被她念着的江恕之正在家中心情焦躁。他对着半空拉满弓,一箭射中后院的靶子,手心因为深深拉弓而磨出了血。孙妃不可救了,如今他只想着自保,以及万万不可暴露他与孙妃的关系。内阁,他心想,内阁难道早就知道他和孙妃的关系,等着辽东出了这么件事,引着他进陷阱呢,不然没道理早不做晚不做,偏偏等他和孙家一起动了辽东一杯羹才捅到陛下那里。
沈湛这老匹夫,江恕之眼睛里都是狠意,早晚有一天叫他抄家。
不管皇城里边怎么勾心斗角,皇城外的百姓总要生活。自古以来,盐铁酒茶就是与百姓息息相关,且国朝不愿意放手的产业。尤其是盐,江南一带除了走私就是贩卖私盐能牟取暴利,国朝有名的盐商大多在江南,盖因南方靠近港口,从海外来的白银方便流入,促进了商业与贸易的发展。然天顺十五年十月颁布的一份旨意,让天下的盐商把目光放到了山西。
皇帝的旨意宣布,天下的商人但凡能将粮食运到关外边境到达一定数量,就能得到对应数量的食盐销售许可,首辅大人一力推行陛下的意思,表明态度要让辽东等九边重地不缺粮。
“……兄使出百般主意,无奈何辽东自己已经烂到骨子里,整治辽东并非一日之功,故而引山西等地商人出关,破其原有格局,方能不破不立……”沈澈细细读其兄沈湛寄来的信,心下叹服兄长想出来的办法,辽东土地兼并严重,卫所官兵吃着被层层剥削的军饷却整日被压在屯田里劳作如同农民,劳作所得则归上级将官和文官们瓜分,官兵们平日不做训练只管耕田因此毫无战斗力,根本上不了战场保卫国家。整个辽东官场吸着国朝的血肥自己的官,难怪皇帝气得下决心整治。
而且此事也解了山西燃眉之急。山西境内可耕田的区域只有少数盆地,而关外将士和北方关内将士大多靠山西等地供给,平时便还罢了,南方起义归不着北边管,但陕西流民作乱,卢渊思领命镇压所需粮饷大部分从山西境内出,山西境内自己也要抵御流民,再加上关外征粮,山西的粮草早就捉襟见肘。
苏席雪跟着沈澈学了这么久,心里显然明白师叔在想什么,她对着师叔作了一揖,笑着道:“恭喜师叔,”然后又道,“不过这盐商人选倒是要好好考虑。”沈澈按了按眉间,半闭着眼睛思索道:“自然是先从山西及附近选取,只要他们老老实实耕地送粮,这件事就成了一半了。”苏席雪点点头:“就不知送粮过去之后,陛下这次会派谁去辽东管着。”
这也是朝野上下所有人想的疑问,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究竟会派谁去辽东。至于孙老儿能不能全身而退,锦衣卫会不会受罚这些事虽然涉及国家,但更多涉及皇帝自身安危,毕竟枕边人和近侍一旦生出二心,皇帝就离危险不远了。太子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又是另一件皇家自己的事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后居然是浙江总兵陈唯善以左都督府左都督调辽东任总兵。陈唯善此人是江南剿匪一把好手,几年前击破倭寇侵犯的就是此人。但他任辽东总兵有个明显的缺陷,他是首辅沈湛的私人,这也是最令朝野哗然的一点,首辅沈湛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
沈湛自己的学生和亲朋好友也为他担心。李相远平素与沈湛无多大交情,也曾有意无意问过:“沈公可知避嫌一事利人利己?”
沈澈对苏席雪讲道:“首辅彼时听闻此言,直言国家三面受敌,内外交困之际,非常人行非常事,避嫌与此相比乃小事也。”苏席雪不禁对首辅产生了好奇,沈湛此人在不同人的描述中截然不同,说他弄权有,说他打压忠臣有,说他做实事也有,沈澈似乎看出了苏席雪的疑惑,只捏了捏她的鼻子道:“站在那样的高度,绝不可能面面俱到,尤其是我兄想做事而非当个调停的和事佬儿,等你什么时候能真正看到权力顶峰的样子,或许就能明白首辅大人所思所想,”他拍了拍苏席雪的肩,“小狗儿,去把毛主事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