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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神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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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连续一整月阴云密布,有一道人骑鹤而来,称将有神石出世,果然几日后水中浮现一块大石,上书‘贞平开治’,神石一出现,霎时明空万里,两岸百姓皆拜。民间随即有童谣传唱大街小巷,‘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东宫当道,贞平开治’。”
酒楼里,沈玫绘声绘色地讲着这一个月以来国朝流传最广的神迹。苏席雪老神在在地听着,心里却在吐槽云越师叔的手段真是越来越能唬人了。
东宫是太子,这分明就是在为太子造势而已,看来长生观还真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太子的这一边。苏席雪想起那日在太宁寺见到的俊秀青年,不置可否。太子什么都好,只是性格过于温和,若是在太平盛世倒不失为一个好品质,可惜在如今风雨飘摇的国朝,温和不如说是懦弱。
太和殿。
“哐当”一声响,玉质的酒爵被皇帝狠狠砸下,溅落了一地的西域葡萄酒,酒液猩红欲滴,鲜艳似血。人前耀武扬威的司礼监王敏行公公,此刻弯着腰,匍匐在地额头不断敲击玉石地面。
皇帝阴冷地开了口:“你抬头,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敏行微微抬起头,额角流出的鲜血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显得凄惨又可笑,他不敢隐瞒,将东厂打听到的事实全然上报。等说完了,却又等不到皇帝的回应。
他偷偷抬眼看去,只看到皇帝气得脸色煞白,过了片刻,皇帝居然笑了:“大伴,你去把江大人叫来。”王敏行诺诺称是,倒退着出了殿门。远远的,他似乎听见皇帝在自言自语:“江湖,朝廷,这笔账总要叫你们用性命一一算个清楚。”王敏行被皇帝话里的阴狠吓得浑身一抖,他心里知道,这位皇帝并没有别的什么本事,但是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手腕格外狠辣。
锦衣卫和东厂开始大肆抓人,其凶残暴虐的程度只有太/祖时期可与之媲美。京师的官员朝不保夕,有时好端端上了朝,就再也回不了家,青楼倌院里全是被牵连的犯官家眷。诏狱人满为患,官员被拷打后受不住酷刑,开始攀扯,一时间人人自危。
事情在广西布政使褚宁被害后达到顶峰。
褚宁是景泰帝时期的解元和状元,名满天下的饱学之士,当今儒林双璧之一,也是浙党的核心人物。褚宁历任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景泰帝在位末期出任礼部尚书兼右春殿大学士入内阁,今上复辟后,被贬出京。
回京述职的褚宁在大年二十那一晚,被锦衣卫北镇抚司逮捕入诏狱。原因在于被抓的文臣中有人指认,褚宁有一次回京之时,由于今上离宫避暑,因此拜见太子后就离京了。于是逮捕褚宁的理由便是“伺上出,私见太子,无人臣礼也”。
江恕之指望着褚宁能够再牵连出浙党的其他人,从而将这批亲近太子的官员一网打尽,谁知褚宁咬紧牙关,任凭如何上刑都不肯开口,两日后头骨碎裂而死。死去后,北镇抚司将人丢到门外雪地里。京师中正巧下着鹅毛大雪,褚宁的尸身被掩埋起来,等到雪融化后被发现之时,本就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尸身更加不堪入目。
褚宁的家人不敢声张,悄悄将人带回去葬了。但事情却没有因此而销声匿迹,整个浙党,整个国子监,大半个朝堂都因此而震动。皇帝究竟想干什么?内阁为什么没有拦住,以至于士大夫的性命竟被视为草芥?
数日后,东宫少詹事陈泓书同样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在狱中。据传陈泓书下半身几乎成为骨架,同诏狱的官员无一日不听见其痛苦的嚎叫。陈泓书此人虽平日里随和少语,但性格之坚韧从他痛至昏厥仍一言不发不曾背叛太子就能看出。陈泓书被抬出诏狱之时,他的同僚在门外等候,对着血迹斑斑的尸体,深深一揖。
与此同时,襄阳府知府于民乱之中被殴打践踏致死,家中被乱民席卷一空,家破人亡。至于襄阳一带的民乱因何而起,又为何能够进入知府家中,已经是一个不需要询问的问题,答案清晰可见。湖北襄阳与荆州一带,是国朝宗室分封最为频繁的地方,也是皇帝最痛恨的地方。景泰帝曾经的封地正是襄阳附近。
朝堂中,浙党、楚党这些原本争执不休的党派空前团结起来,以内阁为始,向皇帝施加压力。内阁次辅,三朝元老杨向率先上书乞骸骨,意在言辞委婉地劝诫皇帝应当对太子慈和相待,勿使天家不和,百官无措。谁知皇帝看完后,竟然冷笑一声,提笔批了一个准字,生生打了这位老臣的脸面。杨向经此打击抱病不出,辞官回乡之时应得的荣耀和虚衔一分也无,三朝老臣就这般落魄离京,代替他职位的是江恕之的亲信,工部尚书严维安。
这位老兄是靠替江恕之修宅子起家,政治嗅觉敏锐的严维安曾调用各地上贡的香木奇石,在景泰帝在位期间,就私下里送了跟随今上回京的江恕之一座雕梁画栋的宅院,拍准了江恕之的马屁,更叫今上心里舒服。
众人心知肚明,这一切是皇帝对太子所谓‘神迹’的报复。今上是皇帝,太子仍未登基,谁是主子一目了然。可太子也是迫不得已,他的位置本就岌岌可危,更何况听闻江恕之和皇帝身边的太监将要去宗室挑选年龄尚幼的孩子,试图为今上过继子嗣,太子不得不用些手段保住自己的位置。
这个新年,京师的氛围十分惨淡。
沈澈早在事情闹大之前就嘱咐苏席雪:“这些日子去国子监请个假,好好家里呆着,没事儿别出去。”苏席雪顿时领悟过来,和沈家的其他几个小伙伴一碰头,发现大家都得到了相同的叮嘱,几个人又好奇心起,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哪里知道皇帝的报复竟然如此迅疾猛烈。
但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新年之后的第一天。
那一日雪停了,顺天府前的鸣冤鼓前,一个大汉将鼓敲得震天响,睡眼朦胧的衙役从府内出来,怒斥:“你是何人?顺天府鸣冤鼓并非尔等儿戏。”那大汉听闻,扑通一声跪下:“草民愿领二十大板,但求青天老爷为我做主。”
顺天府尹穿了官袍,坐在堂上,一拍惊堂木。
“堂下何人?”
那大汉磕了个头:“启禀大老爷,草民乃是京郊一户农家,前些日子贱内在睡梦之中梦呓自己杀夫之行,草民惊恐之下绑了她,将她弄醒询问,结果她果真曾杀了自己的丈夫。草民乃是卑贱之人,省吃俭用耗尽家财方讨了这么一个老婆,谁知竟被人塞了一个凶手,草民日夜难安,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顺天府尹原本还有些萎靡不振,听到此处略微来了精神:“若确有此事,”他随手抽出一枚签丢到堂下,“衙役且去拿人。”
一声令下,国朝日后令人津津乐道争论不休的阿云一案就此拉开序幕。
阿云本是良家子,父母双亡后,还没过孝期,叔父就急着将她许配给一个瘸腿的丑陋鳏夫。阿云誓死不嫁,但叔父已经收了鳏夫的银子,绝不同意。阿云心怀怨恨,半夜持刀翻进鳏夫家中,将睡梦中的鳏夫乱刀砍死。被逮捕归案后,阿云很痛快地承认了杀人的事实,当时的知县按照谋杀亲夫的罪名,判了阿云秋后处斩。
但案件审核报到大理寺的时候,时任大理寺卿的赵棠大人心存怜悯,认为阿云罪不致死。他给出的理由如下,阿云乃是孝期出嫁,于礼不和,况且阿云与鳏夫并未真正成婚,因此不算谋杀亲夫,最重要的是,阿云对案件供认不讳,属于自首,应当按照法律予以减刑。
当时的皇帝仍然是景泰帝,他采纳了赵棠的观点,但刑部拒不同意,双方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最后景泰帝恼怒之下,直接下诏免除阿云的罪行,被旧党抨击此行有违祖制。
当时今上已经从瓦剌回京,被安置在南宫,皇城里有一旧一新两个皇帝。旧党有意扶持今上复辟,而忠于景泰帝的新党则对此格外警惕。于是阿云一案,就成为新党和旧党争执的由头,在祖制的问题上争论不休。案件的结局以改为流放结束,但景泰帝于当年下敕令赦□□放的囚犯,阿云因此几乎是被免罪而回到家中,重新成亲生子。
但时隔十六年,这个案子,又被人重新拎了出来。
事实证明,皇帝的报复还没有结束。
“当今越来越失控了,听说今日上朝的时候,他当廷命锦衣卫杖责了赵大人,可怜赵大人半世的清明体面就要折在这一次了。”沈敏摇着扇子感慨道。
沈玫反驳道:“这倒不至于,赵大人该庆幸不曾被下诏狱才是。”
沈敏摇摇头,语气有些怜悯:“你应该不知道赵大人如今的名声已经毁于一旦。”
苏席雪是知道的。
那一日她随沈澈出门办事,路过大理寺见到一群百姓围着一个轿子指指点点,辱骂之言不堪入耳,地上还有烂菜叶和臭鸡蛋的痕迹。那轿中之人在护卫的遮掩下,弯着腰从轿中出来,苏席雪远远瞧见他身子佝偻,像是不堪其重。
沈敏道:“赵棠大人曾有‘赵青天’的美名,可你听听现在那些百姓都在说他什么?都传他因为贪恋阿云的美色,滥用职权放过谋杀亲夫之人,让无辜百姓遭殃。赵棠在他们嘴里几乎成了个色魔。前些日子西京豪强强占花魁的案子也在赵棠大人手里,如今都说赵棠大人和那花魁有一腿,甚至和那告状的女瞎子有一腿,可怜赵棠如此端肃之人竟然晚节不保,你们说可不可笑,可不可叹。”
沈玫叹了口气,三人都不再说话。
事情并没有在赵棠身上结束。
当时站在赵棠一边,为阿云辩解的大臣也纷纷受到牵连。
节后国子监已经重新开课,但是学堂内的气氛莫名紧绷,苏席雪能感受到有几群学子在私下里议论着什么,就像她和沈家的几个少爷小姐一样,这个国家最高学府里的一群学生,对今上暴虐无道的行为早已愤愤不平。
“周兄今天不曾来。”一个学生低声道。
另一人同样声音很低:“他父亲被牵连进去了,要等事情平息之后吧。”
这时突然有一人捏着书卷冷笑一声:“他怎么还能回来,你们难道忘记了已经被流放的王兄,父亲被贬为庶人全家南迁的邹兄,被困在府里活活饿死的段兄……”他的声音因为不曾压低,而显得格外高,格外清晰。
众人一时间都抬头看着他,发觉是前任次辅杨尚的孙子杨衡宇。与他相熟的几人连忙拉他的袖子:“伯言,勿谈国事。”杨衡宇笑了笑,拂开他们的手,一字一顿道:“圣人言,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连一句真话也不敢讲,看见我们的同学密友被抓被流放,连一个人也没有去为他们送行。朝廷里的官员想到的唯有自保,不管是恩师、弟子还是同僚被牵连,第一时间就是撇清关系,更有甚者落井下石。我们的朝廷究竟选了一群怎样的官员,怎样的监生,”他轻蔑地说,“学了一辈子仁义道德,做的却是狗屁之事。”
说完不待别人反应,他转身离去,有一群人跟着他一起离开,剩下的人愣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有人问:“杨兄这些日子,到底在……”旁边有人打断他的话:“此事休提。” 于是众人作鸟兽散去。
苏席雪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她转身对沈敏和沈玫说:“这几日,国子监必将出乱子,我们是明哲保身还是留下来同舟共济?”沈敏和沈玫对视一眼:“怎么能走呢,戏还没看够,自然要留下来。”三人默契地谁也没跟长辈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