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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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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这是国朝历史上很普通的一天,这一天天气有些阴沉,天空中飘着小雪,百官按时上朝,国子监按时开课。
只可惜轰隆的马蹄声踏破了国子监平静的早晨。一名锦衣卫总旗趾高气昂地率众冲进学堂,站在学堂门口刷一声抽出腰间绣春刀:“哪位是杨衡宇杨公子?”师生皆惊惧不已,见众人没有反应,那总旗嗤笑着带人离开,又闯进另一间屋子。
不少学生从屋内出来,走到国子监空旷场地中间,人越聚越多,议论之声此起彼伏。这动静太大,连驯马场那边都听说了这件事。骑射教官范光春环视四周,面无表情:“诸生休要惊慌,御马之时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掉以轻心,可记住了。”众人虽然心中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能低头齐声道:“诺。”
范光春表情冷肃:“今日不便再练,诸生且下马来,牵马入厩。”话音刚落,就见一群锦衣卫浩浩荡荡向着马场而来,声势颇大。不少马受到惊吓,嘶鸣着晃动身躯,有些学生甚至被甩下马,马场一片混乱狼藉。范光春厉声大吼:“都给我冷静,坐稳了不要慌,你们上去帮着把马引开。”他一指苏席雪等几个平日表现颇佳的学生,几人连忙上前。
就在此时,锦衣卫们恰好到了跟前,为首的那总骑手中提着绣春刀,懒洋洋对范光春打了个招呼:“哟,这不是范大人吗,听说您从大同回来,没想到在国子监授课将功折罪呐。”范光春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漠然道:“劳烦严大人挂心。”严总旗嘴角带笑,说的话却跟刀子似的:“国子监乃是天子门生,咱们为天子做事的自然要多多费心,免得有些不忠不义之人带坏了国之栋梁。”范光春眉角动了动,却没吭声,只吩咐诸生:“尔等速归。”
但是在场诸生却一人未动。
严总旗也不在意:“今日本是为了带走杨衡宇,没想到居然撞见了您,可见是缘分不浅。想来当日您从大同回来也未曾由锦衣卫审查,如今恰好顺道请您来锦衣卫喝杯茶。”说着手底下的几个小校便上前拿人。众人原本听得要抓杨衡宇已经心神不定,这下看到范光春也被捉拿,一个个纷纷抬起头来,对着那些锦衣卫怒目而视。
其中一人站出来道:“国子监乃是天子学府、圣人之地,范教官是受了陛下的旨意入国子监教学,岂能被大人一句话轻易带走?”严总旗依旧嘴角挂着笑,转向那个学子:“某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搜查,还请各位公子知晓。”这时,人群里又不知谁说了一声:“大人究竟奉的是陛下的旨意,还是江大人的意思呢?难不成锦衣卫能替陛下下命令?”
范光春原本默不作声,听了这话顿时暴喝:“诸生休要胡言,还不快速速离去。”严总旗却一抬手,笑道:“本官倒要知道,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污蔑圣上,质疑圣上的决定。诸生有这般想法可见师长和家人的教唆,本官怎能不查。”他身后的锦衣卫也蠢蠢欲动,就等严总旗一声令下。
一触即发之时,前庭众学子聚集的地方,突然乱了起来。严总旗顿了顿,转身带着一帮锦衣卫前去,马场上留下的众人,有些趁乱离开,大部分都理直气壮地跟着一起过去,范光春见拦不住,只能长叹一声,被两个小校擒拿着行走。
前庭中间原本站满了师生,此时却自发地空出一块地方,那里站着的人正是锦衣卫遍寻不得的杨衡宇。他满脸疲色,形容狼狈,却依旧站得笔直。他身边有几个学子上前将他往外推:“昨日不是告知杨兄早早逃离京师,杨兄何苦再来国子监自投罗网。”
杨衡宇笑了笑,面色沉静,他轻声说了些什么,不远处的众人没有听清,只听见“祖父”、“不愿拖累”等字眼,心下却有些明白。前任次辅杨向大人一把年纪被罢官回乡赶出京城,三朝元老最终成了官场的笑话,可谓晚景凄凉。杨衡宇前些日子言辞激烈,想来自知会被锦衣卫所察,回国子监也是为了不牵连师友。
大家一时间默然。此时严总旗恰好带人赶到,看见杨衡宇站在那里,竟然有些惊喜:“杨公子果真懂事,既然如此,我也不叫公子吃苦。”说着一挥手叫人上去捉拿。杨衡宇本安安静静束手就擒,但突然看到一旁的范光春后,他侧过脸问:“严大人捉拿我可以,可是范教官不曾说过不当言辞,为何要捉拿他?”严总旗看到此行十分顺利,于是随口道:“学生言行有失,自然有师长教育不当的缘故,范光春原本就有劣迹,自然需要盘查。”
杨衡宇沉默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愈发响亮。严总旗皱眉示意手下捂住他的嘴,杨衡宇猛然挣脱了那两个锦衣卫,一跃跳上国子监的高台,他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看着严总旗,笑问:“成祖曾言,‘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陛下却为贼子叩门,让我国朝数千里土地落入鞑子手中,让千万百姓沦为鞑子马蹄下的冤魂,让列祖列宗因陛下之举而蒙羞。陛下有何面目裁决大同的将官?教官的劣迹是什么呢?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愿让出国土,不曾将陛下的性命置于千万百姓的性命之上吗? ”
众人一片哗然,严总旗没料到杨衡宇居然敢逃脱,令几个小校拽下杨衡宇,上前就狠狠抽了他几个巴掌:“竖子尔敢。”杨衡宇被打倒在地,口吐鲜血碎牙,严总旗依旧没有停手,在他的示意下杨衡宇被几个锦衣卫踢皮球一般踢打,眼看就要被活活打死。在场的师生无不侧目。
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质问:“陛下有何面目裁决大同的将官?锦衣卫有何面目在国子监殴打学生?”此言一出,附和声此起彼伏,最后数千国子监生竟然同时出声,质问声震耳欲聋直上云霄。有人趁机冲上前,与锦衣卫厮打起来,试图救下杨衡宇。
苏席雪看那几个学生战不过锦衣卫,二话不说冲上去,一个侧踢踹开杨衡宇身旁的小校,在她制服小校的时候,有几个学生连忙把杨衡宇抬到一边,查看他的伤势。沈放看着苏席雪上前,无奈之下只好也加入战圈。
严总旗见几十个锦衣卫和学生们混战不敌,恼羞成怒之下怒道:“国子监可是要造反?”有学生冷冷一笑:“国子监何曾有谋反之意,而是尔等闯入圣人之地,拿着鸡毛当令箭,败坏陛下的名声,汝颠倒是非,实非人也。”严总旗待要看是谁说话,举目望去国子监生们皆是满脸愤怒。
国子祭酒等人早已闻讯赶来,但也制止不住。直到一声微弱的声音响起,有几个人大声欢喜道:“杨兄醒了。”众人这才将注意力都聚过去,只见杨衡宇摇摇晃晃站起身,对着诸生深深一揖:“衡宇谢过各位出手相助,”他直起身,“诸位无愧为士子,无愧为读书之人,无愧为有良心之人。但请大家不必为了衡宇陷入这般境地,”他语气虚弱但吐字清楚,“圣人昏聩乃是小人蔽其耳目,以至朝纲不振,百姓遭受浩劫。衡宇自知言辞疏狂,实为振聋发聩。然言谈大义缩于人后者,小人也;言谈大义勇于承担者,大丈夫当如是。自古至今,吾未尝闻变法有未曾流血者,若要国子监流血,请从衡宇始。”
说完他一步一晃朝着严总旗走过去,平静道:“大人可抓我,非我知错,而是我等愿以性命丈量国尺宗法,叩问国之大义,以求圣人有所醒悟。”
严总旗不语,突然将他一鞭子抽倒在地:“叩问国之大义?你还不配。”他冷着脸用镣铐锁住杨衡宇,吩咐手下将人带走,自己也在锦衣卫的簇拥之下离开,走之前还警告祭酒等:“大人勿教陛下失望。”祭酒唯唯。
但群情激愤不是祭酒等人和几十个锦衣卫能够拦下的,严总旗急着带人走,打斗起来手段不免激烈,就在他抽刀想砍之时,一直没说话的范光春突然冲过来握住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严总旗惊怒之下,厉声道:“你也要谋反?”范光春不语却纹丝未动。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一群人马疾驰到国子监内,为首的官员手捧圣旨:“陛下手谕,令国子监生不许再闹事,违者重罚。”跟着官员一同前来的官兵排成几列,手握枪戟,虎视眈眈。混战渐渐停下,严总旗整理了些衣冠,对那官员行了一礼表示感谢,连忙带着手下和范杨离开。剩下的国子监生们眼睁睁看着锦衣卫大摇大摆远去,心头怒火更盛。
天顺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国子监生静/坐一事由此拉开序幕。
学生们顺从地回到了学堂,但彼此之间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一般,整个国子监暗潮涌动。午休时,沈玫和沈敏偷偷到苏席雪和沈放所在的温礼院,小声问:“你们都没受伤吧?”沈放摇摇头:“阿雪功夫很好,我们一点伤都没有。”沈玫点头,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他们都说要去午门前静坐,我们要去吗?”
几人互相看一眼。他们是沈府的嫡系子弟,行动不免代表沈府的态度。沈敏有些犹豫:“我觉得似乎有些不妥,首辅大人在朝中本就树敌颇多,我们还是不要去添乱为是。”沈玫不满地一瞪眼:“难道要袖手旁观?”
苏席雪琢磨了一下:“不如我们改头换面前去,然后不与他人交谈。”沈放赞同:“反正我们不为名利无需抛头露面,这样也全了同学的情谊,不负杨兄的一番豪言。”几人一商量,觉得可行,便立马偷偷到伙房着手行动,几番尝试后终于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沈玫笑道:“这下我娘都认不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