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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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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对池夏而言是富有安全感的。
就像刮风下雨天的室内,黑暗藏污纳垢,把一切在阳光下无处遁形的丑陋,畏惧,自私,狂妄统统隐去,公平正义地充斥着每个角落,只要你愿意关灯。
除了做梦的时候。
可惜九月于时节上虽被划分为秋季,在地域上又要另当别论。
立秋并不意味着天高云淡的凉爽降临,秋分过后,日落也不会提前送来晚安。
这一年,中秋节的气温一举飙到38度,节日前夕,池夏家的面包店会卖一个星期的月饼,现做现卖,因为花样好看,干净卫生,年年供不应求,因而这几日店里十分繁忙,爷爷奶奶抽不开身,池夏上完课也去帮忙,所以她房间的空调依然是坏的。
节日当天面包店却不开门,即使生意会更加火爆。
这是他们家的传统。
池夏的爷爷奶奶很早就迁来了连市,与老家人来往甚少,她没出生时外公外婆就过世了,奶奶年轻那会儿习惯性流产,只有她爸爸一个孩子。她自小没了父母,十来年的岁月里,三人也算相依为命了。
他们家住在一片老街区,街坊四邻很和善,基本上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大妈大婶们时常找个有太阳的空地坐着,一边择菜一边闲谈家长里短,穿开裆裤的小童就在身边嬉闹,棋牌室推拉门上贴着老年活动中心的标识,门口下象棋的大爷面孔从未变过。
中秋节那天清晨,爷爷会陪奶奶去菜市场买菜,池夏的任务则是到隔壁楼柴大爷开的小卖部买三瓶饮料、一瓶白酒和一条烟。
楼与楼的间隔很近,楼道口背阴,她不躲在屋檐下走也晒不到太阳。
当池夏大汗淋漓地到达目的地时,卷闸门拉得严严实实,上头贴着张字条,意思大抵是柴大爷家有亲戚做寿,回老家祝寿去了。
天愈热她愈倒霉,十多年来不变的定律。
荫蔽笼罩的小巷尽头向外是车流不息的马路,地面被日光晒得发白,只消一眼便叫人懵头转向。
最近的超市也要步行二十分钟,中午家里会来客人,池夏的脚在暗面与亮面的交接处几度伸缩,咬牙踏在热浪中的一刻,爷爷奶奶从另一头走了过来。
“夏夏,大老远就看你在这儿磨蹭半天,东西一件没买么?”爷爷一手提着菜篮,一手搀着奶奶,罗里吧嗦地数落起两手空空的她来。
“柴爷爷的小卖部关门了。”池夏手指绞在一块儿,刚迈出去的脚暂时缩回安全区域。
她悄咪咪地瞟了奶奶一眼。
奶奶心领神会,扯了把爷爷的胳膊,“天热得很,上回买的酒还剩大半瓶,晚饭前再让夏夏出去买东西吧,万一中暑了怎么办?”
爷爷哼了一声,池夏连忙把菜篮抢到自己手里,跟他们一同回了家。
进门,池夏例行和摆放在置物架上的父母照片打了声招呼,他们是大学同学,恋爱了五年,毕业一年后就结婚了。照片里是他们穿学士服的毕业照,奶奶尤其喜欢这张,二十出头的年纪,笑容灿烂,永远年轻,是时间悄然无息的腐朽也带不走的青春模样。
奶奶总嫌池夏笨手笨脚,不让她进厨房帮忙,她便在客厅帮爷爷剪报,爷爷的老花镜溜到鼻尖,有神的双眼观摩了好一会儿池夏不慌不忙的操作,才挑起话头,“夏夏,这一个月实习得怎么样?”
“挺好的。”池夏用手背揩去流到唇边的汗珠。
爷爷又问:“班上同学好相处么,有不服管的吗?”
萧白杨的脸在池夏脑海里一闪而过。
昨天,他难得来了回学校,不过是来睡觉的。
还和七班的代课老师差点打了一架。
代课老师是个新来的血气方刚的小伙,不太了解学校诸如萧白杨此类的放养式边缘人物,按正常程序批评,一来二往擦出了火花,在发展为战场硝烟前被匆忙赶到的丁国华勉强阻止,代课老师被俞庆架住身体,气得面颊通红青筋暴起,梁振东则使出吃奶的力气拦在萧白杨跟前。
池夏抱着一沓批改完的周练试卷站在后门口,从萧白杨侧脸上看到半个轻蔑的笑容,他朝代课老师竖起中指,吐出两个字,“傻逼。”
“萧白杨!”丁国华厉声呵斥他。
代课老师喘气不顺,话都说不完全,“我就没,就没见过你这么无可救药的学生!”
“是啊,”萧白杨倒是平静下来,他甩开梁振东的胳膊,悠悠说道,“你刚不是讲了么,我有娘生没娘养嘛。”
他一脚把身旁的椅子踹倒在地,大摇大摆地往后走,与门口的池夏来了个不期而遇。
丁国华劝阻他不得,只能选择在教室里安抚代课老师的情绪,萧白杨的视线与池夏交汇了几秒,很快移开,仿佛她是空气,或者一盆摆设用的绿植。他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池夏感到好奇。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对这类学生感到好奇。
他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宽厚,腿部线条匀称修长,小腿结实有力,纵然对读书毫无兴趣,也不该将生命沉溺在网吧、酒精或是其它,明明可以长成向阳处的一棵树,却偏要做潮湿地的苔藓,全无追求地虚度短暂而又珍贵的年华。
能活着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啊。
“没有,大家都挺好的。”池夏把报纸坑坑洼洼的凹凸面抚平,这一张的内容是关于十中课间跑的报道。
照片里,马路中间乌泱泱一群奔跑的学生,头排女生的刘海被吹中分了,道旁树荫下,她看见一个被截得只剩一半的熟悉背影,前进方向与队列相反,风把他的衣服吹鼓了一处,逃学也能逃出遗世独立的味道。
池夏怔怔地望着照片走神,爷爷咳嗽两声,把老花镜推回鼻梁,“指导老师对你的评价还可以吗?”
不可以。
池夏在心里默默说。
丁国华几次想找她出去吃饭,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推拒了。他确实消停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蠢蠢而动的试探又卷土重来,装作不经意的触碰,言语里的暗示,奈何池夏油盐不进,不敢直接顶撞就打起了迂回战。
她和刘盼盼聊天无意提到这回事儿,发现原来年级上早有传闻,说丁国华对以前班上的女生就动手动脚过,专挑胆小的下手,她们大多忍气吞声,也没什么直接证据拿得出手揭发,只能私底下传传。
刘盼盼义愤填膺,主动提出要当池夏的护花使者,但凡没课一定会去七班蹲点,或是在办公室坚守到最后一刻,尽量不让丁国华有对池夏下手的机会。
池夏很感激她。
虽然丁国华在屡屡失败后开始找她工作上的茬,各种批评挑刺一并受着,慢慢也就习惯了。
不过是多挨几回骂,多改几沓试卷,多熬几次夜备课。
再糟糕一点,大不了这老师不当了。
不过这个大不了池夏还是不太敢想。
比如她回答“还行”,爷爷就说:“问什么都是可以,还行,你就不能上进点,你爸爸也是老师,比你没大几岁就评了优秀教师,你妈妈她——”
“池大伟,你能不能消停点!”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拎着把菜刀。
池夏的头快要埋进本子里。
爷爷乖乖闭了嘴。
这就是她当老师的原因。
她怕,又不拒绝的原因。
爷爷奶奶很乐观,即使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儿媳。
他们把池夏照顾得很好,从来不会强迫她做她不想的事情。
如果池夏当初说不,爷爷绝不会硬逼她去读师范专业的。
可她不会。
她很少对他们说不。
她没什么强烈的喜恶,也想去父母曾经待过的世界看看。
毕竟她对他们了解得那样少,还没来得及多索求一个拥抱,记忆中的温度就被时间冲淡了。
池夏害怕爷爷失望,也害怕爸爸妈妈失望。
他们在相片里冲她笑着,她如果做不好,每次回家都会感到愧疚。
池夏在家赖了一天,临近傍晚,奶奶为晚饭做准备的时候,她终于出了门。
她乘公交去了南京西路的商场,爷爷的茶叶喝完了,他要的那种只有这里有卖。采购完回程的路上,池夏意外地碰见了两个人——烂醉如泥的萧白杨和穿着酒保制服的俞庆。
俞庆只比萧白杨矮一点,看起来却比他瘦很多,萧白杨大半个身体靠他支撑着,嘴里叽叽歪歪,不晓得在念些什么,手接着胡乱一挥,又把俞庆眼镜打歪了,“萧白杨,你别闹了!”俞庆把他拖到公交站的凳子上,低声叱责。
“小庆庆,我难受。”萧白杨在俞庆身上赖死,双手扒着他的肩膀不肯撒手。
看见已经走到近处的池夏,俞庆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池老师——”
“他怎么了?”池夏问。
俞庆说:“在酒吧和别人拼酒。”
池夏:“你呢?”
俞庆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打工。”
“今天是中秋节。”池夏站在他们跟前,借暗下来的天光遮掩,微微低下头打量这对风牛马不相及的组合。
俞庆:“嗯,老师中秋节快乐。”
池夏不想过多挖掘别人的生活,他们这么做总有理由,堕落的理由,奋斗的理由,挣扎的理由,一个人真的能把另一个人从泥潭里拯救出来么,她不知道。
“中秋节快乐,”池夏说,“会影响学习吗?”
俞庆摇摇头,“一般是周末和节假日晚上过来。”
萧白杨翻身扑了个空,俞庆连忙去捞他,没赶上,他扑在池夏腿旁,脑袋和水泥地来了下亲密接触,人便清醒了一半,他下意识伸手去抓支撑物,于是一只大掌捏上池夏脚踝,她连躲都躲不及。
池夏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今天穿的是裙子,萧白杨正要抬头,俞庆眼疾手快地把人扶起来,萧白杨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儿才站定,朦胧醉眼映入池夏的红脸蛋,揶揄的笑容立马爬上嘴角,“池老师,真巧。”
俞庆向池夏道歉,中途瞥了眼手表,突然犹犹豫豫道:“池老师,我那边不能离开太久,要不我叫辆车,麻烦您帮我把他送回家行吗?”请求一出口,他就觉得可行性不高,老师看上去怎么也不像能搀动萧白杨的人。
没想到池夏竟然答应了。
她温温柔柔地说:“你回去吧,有什么困——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联系,你有我电话的。”
俞庆不放心地看了萧白杨一眼,点点头,“麻烦您了,池老师。”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池夏帮他把萧白杨先塞了进去,自己随后坐到他身边。
司机问他们去哪儿的时候,萧白杨已经倒在池夏肩上呼呼大睡,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俞庆压根没告诉她萧白杨家在哪儿。
池夏摇了他几遍也没得到结果,只好和司机报了自家地址。
车子驶过不平的路面,萧白杨皱眉哼唧了一下,抱住池夏的胳膊,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这种家伙睡着的模样都会给人与平时大相径庭的错觉,尤其是在长得还好看的情况下。
池夏别扭地收回目光,萧白杨咂咂嘴,脸颊亲昵地在她手臂上蹭了蹭,嘴里含糊地喊了个字,“妈。”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