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福羹

4、第四章

　　池夏的耳光连萧白杨挠痒的力度都及不上，他的脸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五彩斑斓，唯独缺少他自己的脸色。唱的人停了，喝酒的人也不喝了，摇骰子的小团伙打破短暂的沉默，一个接一个起哄，“老师牛逼啊”，“杨哥儿，老师批评你呢”，“你对人家做什么了，哼，流氓”……
　　肇事者则把脑袋歪向一边，疑惑地问：“咦，你为什么不生气？”
　　萧白杨神情里的错愕留存了几秒，转而由玩味取代，他发现池夏和往常似乎还是不一样的，“池老师——”他叫她。
　　“干嘛？”池夏与他对视，双眸澄澈，毫无避开他的意思。
　　他牵起她的手，她没有甩开，也没有脸红，“干嘛？”池夏继续追问。
　　萧白杨指指点唱机，“唱歌不。”
　　池夏摇头：“不唱。”
　　萧白杨：“为什么不唱？”
　　池夏：“我不会。”
　　起哄声中，萧白杨径直将池夏拉到点唱机旁，把她摁坐在沙发上，然后弯腰，脑袋与她的并排。她身上真的有香味，不太像香水，更像是他吃过的一种牛奶糖，外层裹着醇淡的奶味，含到后面会变成草莓的甜香。
　　唇齿间有唾液分泌，回过神时，池夏黑亮的眼睛又盯上他的脸，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的心倏然停跳了一拍。她变成了一台复读机，认真严肃地对他说：“我不会。”
　　“没关系，”萧白杨把她头顶一根翘起来的碎发按下去，又翘起来，再按下去，他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说：“随便唱。”
　　他忘了自己原本只是想看她出个丑。
　　“哦。”池夏手指戳到屏幕上，滑了半天，选中目标，置顶，切歌。
　　萧白杨抢过旁人的话筒，塞到池夏手里，欢快童真的旋律中，池夏捧着话筒，目光紧锁画面，前奏过后，她跟上节拍准确地切入歌曲，开口唱道：“大头儿子，小头爸爸，一对好朋友，快乐父子俩——”
　　众人：“……”
　　萧白杨：“……”
　　萧白杨：“那个，池老师——”
　　池夏置若罔闻，萧白杨去抽她的话筒，她异常灵活地闪到一边，歌声未停，“……走呀走呀走走走走，转眼儿子就长大。”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转眼儿子，就长大！”
　　一曲终了，包厢里死一般寂静，突然不知是谁巴掌一拍，叫道：“好！好歌！”
　　“好歌！”“老师牛逼！”
　　这群人夸来夸去，好像世界上只有牛逼一个赞美人的词。
　　池夏把话筒递还给萧白杨，“唱完了。”
　　萧白杨面不改色地接过来，扔回原主人手里。

　　KTV是唱歌的地方，池夏不喜欢唱歌，不喜欢喝酒，不喜欢打牌，也不喜欢摇骰子，她实在是个无趣的人，所以一直无法理解这种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又为什么值得他们逃了课耗上一下午寻欢作乐。
　　对哦，她忘了，今天是星期五，萧白杨逃课有一个星期了。
　　空酒瓶在桌面上飞快旋转，瓶口最后指向池夏的位置。
　　对面浓妆艳抹的小女生笑嘻嘻地问她：“池老师有男朋友吗？”
　　“没有。”池夏还在想身为实习老师该不该管学生逃课的事情，对一双双盯住她的八卦之眼浑然不觉。
　　女生又问：“池老师大学谈过恋爱吗？”
　　池夏微微皱眉，“不是只能问一个问题么？”
　　“哎呀，我们真心话的规则是三个问题啦，阿杨，你说是不是。”女生把话头扔给萧白杨。
　　萧白杨半躺在沙发拐角处懒懒一笑：“是啊，池老师，入乡随俗。”
　　他还会用成语。
　　池夏迷糊地想，她怎么就跟他们玩起游戏来了？
　　“池老师，你还没回答我呢，”女生唤回她的注意力，“你大学谈过恋爱没呀。”
　　池夏摇头：“没有。”
　　“不是吧，”另外一个坐在男友大腿上的女生惊诧道，“老师你多少岁了？”
　　“22。”池夏回答。
　　明明是真心话大冒险，为什么变成了她的专属访谈一样。
　　“以前谈过吗？”女生问。
　　池夏端坐着，正儿八经地说：“我已经回答完三个问题了。”
　　对面女生想要耍赖，“哎呀，刚才那两个不算的，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
　　身旁一道视线移过来，奈何池夏闭上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她的意识有三分之一在往清醒的岸上游，三分之二仍陷在混沌之海里挣扎。

　　女生扫兴地嚷嚷几声，瓶子又开始转起来，这次，集火的对象换成了萧白杨。
　　他选了大冒险。
　　转瓶子的是上回池夏在公交车上看见的小脚裤男，他不怀好意地在她和萧白杨之间看了好几眼，磨叽半天才在众人的催促下要求道：“杨哥儿，和老师来个法式三分钟，敢不敢？”此话一出，气氛立马被炒上了新的高/潮。
　　池夏眨眨眼，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兴奋，她茫然地问：“什么是法式三分钟？”
　　有人挤眉弄眼地对她说：“杨哥儿做了你就知道了。”
　　萧白杨被几人簇拥着推到池夏跟前，他笑着说：“还是别了吧。”
　　众人不依。
　　老师和学生接吻，多有看头。
　　已经有人兴致勃勃地调到摄像模式，将镜头对准萧白杨和池夏。
　　池夏无辜地抬头看着萧白杨，又问他：“什么是法式三分钟？”
　　“什么是法式三分钟啊——”萧白杨捏住她的下巴，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手指在她唇上轻轻抹了一下，指腹干干净净，她没涂口红，怎么能和草莓一个颜色呢，也不知道尝起来会不会和他想象中一样。
　　“——这就是法式三分钟。”萧白杨咬住池夏的嘴唇，在她腰上掐了一下，贝齿微松，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苦。
　　池夏的第一反应。
　　他的嘴里有啤酒淡淡的苦味。
　　然后是大白兔奶糖。
　　脑海忽然里蹦出那天清晨女生无意间露出的内衣花边，还有她若隐若现的舌头。
　　好恶心。
　　萧白杨没尝到臆想中的甜味，舌尖有咸味扩散开来。
　　是她的眼泪。
　　“老师该不会是初吻吧！？”先前问池夏问题的女生夸张地叫道。
　　萧白杨的法式三分钟挑战失败，他的手还抓着池夏的腰。
　　池夏一言未发，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她的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目光定定越过他，投放在他身后沙发的一对男女身上。他们靠得极近，女生嘴巴微张，嘴角挂着透明的液体，她胸口一上一下起伏着，表情似是痛苦，又掺了几分欲罢不能的快乐。
　　“萧白杨。”池夏又一派正经地叫他名字。
　　从萧白杨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脸可能还没他的巴掌大，她好像没有一处不是软软糯糯的，多看上几眼都要害羞慌乱地避开对方的眼神，也难怪丁国华那个老色鬼会打她的主意。“老师真的是初吻？”他把手插进口袋，垂眸问她。
　　池夏答非所问，“萧白杨，”她说，“我要回家。”
　　萧白杨：“？”
　　池夏：“你现在送我回家。”
　　旁人调侃道：“哎，小两口这是要夫妻双双把家还——”
　　“萧白杨，送我回家。”池夏恍若未闻，重复道。
　　萧白杨挠挠头发，啧了一声。
　　五分钟后，他们到了离皇家汇最近的公交站。
　　萧白杨骑了摩托车，本想载池夏回去，被她以酒驾为由严词拒绝了。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好欺负，虽然耍倔的程度平地而起，颇有万丈高楼之势。
　　她对着站牌发了五分钟呆，然后对萧白杨说：“萧白杨，你不要和他们玩了。”
　　萧白杨抱着胳膊靠在一边，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他在KTV里总是笑着，也总是不动，若非别人叫他干什么，他可能会在沙发上躺一下午。
　　池夏以为他很会玩的。
　　他到底算会玩还是不会玩呢。
　　她不懂。
　　也不想懂。
　　“为什么？”萧白杨问。
　　池夏说：“他们不好。”
　　萧白杨挑挑眉，不置一词。
　　池夏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他们有人吸毒。”
　　“那又怎样？”萧白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不要和他们玩了，”明亮的天光下，池夏的脸泛着酒精作用产生的酡红，“他们不是好人。”原来她的语言也如此匮乏。
　　萧白杨笑得更开心了，那两个酒窝真不应该长在他的脸上。
　　长在这样一个人脸上。
　　“难道池老师觉得我是好人？”萧白杨慢慢逼近，声音又缓又沉，他唱歌也许会好听。
　　他在抚摸她的嘴唇，“你是谁，你管得着我跟谁玩么？”
　　他亲她，他删掉了别人拍的照片，他送她来车站，他做着令人讨厌的事，他说着如此恶劣的话。
　　他是怎样的人。
　　他是这样的人。
　　池夏一点不觉得生气，可能真的喝多了吧。
　　她说：“萧白杨，我是你老师。”
　　萧白杨：“老师算个屁。”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公交站台分离。
　　车到站停靠。
　　池夏说：“萧白杨，你不要和他们玩了。”
　　车门把他们阻隔开。
　　隔着透明的玻璃，池夏从他的唇形判断出他又说脏话了。
　　他是这样的人。
　　他是她的学生，三个月的学生，三个月见不到几次面的学生。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关她什么事呢？
　　池夏找了个空位坐下，脑袋抵着窗户阖上眼。
　　意识的三分之一成功登陆，另外三分之二在惊涛骇浪中冒出半个身子。
　　阳光射在眼皮上，池夏困惑地想，我都干了些什么？

　　没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