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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萧白杨是被热醒的。
      池夏家客厅的吊扇实在无法与秋老虎抗衡,一阵尖锐的头疼过后,菜香扑鼻而来,成缝状的视野映入一个白皙光滑的小腿肚,往下,细腻圆润的脚踝,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轻声絮语飘至耳畔,温柔的女声汇成涓涓细流,碗筷磕碰的脆响就成了投进溪水的石子,淙淙铮铮,一面把人从缥缈的梦里拉出来,一面又将人推回昏沉的睡眠。
      萧白杨迷蒙地眨了眨眼睛,胳膊肘撑起半个身体,有人在翻动报纸,刻意的轻咳唤起他稀有的一丝清醒,老人饱经风霜却清明如故的双眼与他对上。
      “喝了它。”老人透过镜片用眼神指引萧白杨看向茶几上的水杯。
      萧白杨搔了把头顶乱发,十分顺从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蜂蜜水渗入干涸的唇齿间,由舌尖向下漫延开,扑灭了喉头的火。饮尽后,疑问才浮上来,他在哪,这老头儿是谁,他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还没想清楚,老头儿又开口了,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渐浓,“你成年了吗,怎么喝酒喝成这样,你是夏夏班上的学生?”
      夏夏又是谁?
      萧白杨有点蒙圈。
      “池大伟,你调查户口呢!”有人朝他们的方向叫道。
      还有一个老太婆,萧白杨心想,他之前在干什么来着,哦,拼酒。
      池夏从厨房小跑出来,把端着的盘子飞快放在餐桌上,手指一边两个捏住耳垂,她看到已经坐起来的萧白杨和他脸上凹凸不平的麻将席印,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了些弧度。他莫名想起那天她在KTV门口朝他露出的笑容。
      还有又咸又甜的唇。
      萧白杨舔了舔半干半湿的嘴巴。
      她好像不常笑。
      说不定常笑,只是他见得少。

      这位害羞的女老师在家里胆子好像壮了些,至少敢大大方方地直视他的眼睛了,池夏问他:“萧白杨,你醒了?”
      萧白杨用肚子发出的一声响再次对她做了回应。
      “老师,我饿了。”萧白杨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爷爷抢在池夏前面说:“你家里人等你回家吃饭该等急了。”
      萧白杨:“我家没人等我吃饭,爷爷。”
      “你们这些小年轻,中秋在外面喝酒喝得,回家陪父母吃饭就吃不得——”爷爷哼哼唧唧教训人的毛病又犯了,池夏拦也不是,放任也不是。
      就萧白杨这脾气,代课老师说他一句他能骂人傻逼,丁国华说他两句他能踹翻凳子,她爷爷再这么唠叨下去,池夏怕他今天会把他们家给拆了。然而萧白杨竟一反常态地听完爷爷的絮叨,耐心地回答:“您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家真没人,就我孤家寡人一个。”
      爷爷拉着脸问:“你父母呢?”
      萧白杨若无其事地说:“死了。”
      “萧白杨!”池夏给他使眼色,小声叫他的名字,可惜为时已晚。
      爷爷的火气果然上来了。
      池夏知道他一定听不得别人说这种话。
      “你这孩子,”爷爷重重捶了下沙发扶手,想抬手指他,最终还是握成拳放在身畔,吹胡子瞪眼道,“能这样说自己父母的吗,等有一天你真没了——”
      “我真没有。”萧白杨平静地打断爷爷的话。
      上前给爷爷顺气的奶奶和池夏都愣了。
      他样子的确不像在开玩笑。
      可是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还对丁国华说:“我爸又给你送了几条烟,几张购物卡啊。”
      像萧白杨这样的学生,十句话里头有几句是可信的呢。池夏的话在喉咙里来回滚了几圈,奶奶先帮她说了出来,“大过节的,都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池大伟,还有你,小伙子,过来吃饭,夏夏再搬个凳子来。”
      爷爷噤了声,不甘示弱地瞪了萧白杨最后一眼,乖乖坐到饭桌前。池夏的手一搭上凳沿就被萧白杨截了胡,他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模样,嚣张地朝她笑了笑,然后把凳子搬走了。

      “你叫萧白杨,”奶奶把盛了饭的碗递到萧白杨跟前,“白杨树那个白杨?”
      “谢谢奶奶,是的,白杨树的白杨。”萧白杨双手接过碗,彬彬有礼的模样甚是少见。
      坐他身旁的爷爷冷哼一声,想嘟囔些什么,被奶奶一个白眼瞪得咽了回去,池夏趁众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偷偷把鱼香肉丝里的胡萝卜挑出去,结果又被奶奶抓了个正着,默默将一筷子胡萝卜丝塞进嘴里,皱了皱眉鼻子。
      坐在她对面的萧白杨又冲她笑,池夏垂下眼不去看他,认认真真地解决着碗里的饭菜,池夏平时话本来就少,吃饭时更加不爱说,必须靠和爷爷奶奶的一问一答才能刨出她这一天的零零碎碎。
      现在倒好,一顿饭下来成了奶奶和萧白杨的主场。
      萧白杨乖顺得反常,问什么答什么,将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
      奶奶:“我们夏夏在你们班教书教得怎么样啊?”
      萧白杨:“池老师教得很好。”
      池夏心道,好什么好,我上课你压根没来过。
      同她一样沉默的爷爷悄咪咪竖起了耳朵听着。
      奶奶:“夏夏和班上同学相处得来吗?”
      萧白杨:“班上的同学都很喜欢池老师,经常找她问问题。”
      池夏心想,编,接着编。
      比上课回答问题积极多了的萧白杨寻间隙朝池夏看了一眼,只见这个平时闷头闷脑,还动辄爱脸红的实习老师正苦仇大恨地承受着来自奶奶的胡萝卜攻击,小巧的鼻头皱起了几条浅浅的纹路,在听到他的发言后还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小表情丰富得很。
      萧白杨做作地咳了一声,池夏下意识抬头,防不胜防地被他戏弄的眼神捉住,如他所愿迅速红了脸。
      酒足饭饱,萧白杨也成功地在奶奶心中树立起只是偶尔出去疯一疯但总体上是个有些偏科尤其在学习语文上有点吃力的中游学生形象,并且把她哄得连池夏都没曾见过的开心。
      被冷落的爷爷看着他们结伴收拾碗筷去厨房的背影,气鼓鼓地拉下脸,又哼了一声,回客厅喝茶去了,池夏支着脸听了一会儿厨房里时而传出奶奶的笑声,转头望了望父母的照片。
      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她随着时间流逝的记忆里,仅仅记得他时常把她举得高高的,然后放在他的肩头,记得他爽朗的笑,亲她的时候下巴上的胡茬蹭到脸颊,会有点痒,又有点刺刺的疼。
      当爸爸还是萧白杨这个年纪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呢?
      奶奶在听萧白杨说话时眼里的光亮,又意味着什么呢?
      池夏怅然若失地拈起粘在桌上的一粒饭,好像她考上大学也没见奶奶如今天一般容光焕发,于是对萧白杨的讨厌又上升了几分。

      爷爷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看报纸,池夏装模作样跑去阳台看月亮,两人都憋了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无处可撒,默默消化。
      她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晚风仍旧熏热,吹得人昏昏欲睡,月色温柔,却叫池夏想到了蛋黄月饼,念头才起,奶奶的声音便不远不近响起来,“夏夏,吃月饼了——”唔,月饼,今年是什么馅的呢?
      池夏不愿动,眼皮有些发沉。
      中秋和除夕是一年中池夏仅有的两回会耍赖的日子。
      她很乖,从小到大都很乖。
      有时也想看爷爷奶奶拿她无可奈何又透出疼惜宠爱神情的样子,譬如每年中秋,她总爱在阳台上赖着不动,奶奶就会用小叉子叉一块月饼笑眯眯地送到她嘴边,几句数落掉在耳朵里也是动听的。
      冰凉触上唇瓣,是莲蓉的清甜。
      池夏眼睛还阖着,嘴已经张开,月饼大小切得恰到好处,一口足够又不至太腻,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嗓音含含糊糊,像半化的糖,“谢谢奶奶。”
      “甜吗?”来人问她。
      池夏:“甜。”
      “我也想尝尝。”那人低声说。
      池夏倏然睁眼,然而为时已晚,眼前一道黑影压下来,温热从嘴角游走到齿间,大约是洗了碗的缘故,他抓在她胳膊上的手指略有凉意,但依然是干燥的。暖黄朦胧的月光众生平等地洒在每个角落,铺在萧白杨的背上,掉进池夏的眼里。
      她使劲推开他。
      “萧白杨,你不要再捉弄我了!”池夏语气沾染上恼怒后还是虚有其表,不具备丝毫威慑力。
      萧白杨的眼眸在黑暗中发亮,他说:“如果我偏要呢?”
      无赖,真是个无赖。
      池夏气得开始微微发抖。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很好玩吗,很有趣吗?
      她哪里招惹到他了?
      “别生气,池老师,”萧白杨说,“生气不好,容易老。”
      池夏一刻也不想和这个人独处了。
      她默不作声地站起身,和往阳台走的奶奶打了个照面,奶奶手里举了个东西给她瞧,“夏夏,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用纸杯做的,表面泛黄了的土电话。
      是她五岁那年,妈妈和她一起完成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作品。
      泪水猝不及防地涌进眼眶。
      池夏避开奶奶,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夏,夏夏这是怎么了?”奶奶又懵又急,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萧白杨安抚她:“您别急,我去追池老师。”
      奶奶忙不迭点头:“哎,好好,谢谢你。”
      萧白杨迈开几步,又折返回来,“奶奶,这个能不能借我用一下?”他指了指土电话。
      奶奶把土电话交到他手上,他便风一阵似的跑了。

      追上池夏实在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尤其是在她才跑出单元楼就摔了一跤的情况下。她蹲在楼边昏暗的小巷里,抱着磨得惨不忍睹的一双膝盖,眼泪流得更凶了。
      从小爷爷就教导她要坚强,不能轻易流眼泪。
      人生的路很长,还会有数不清的惨痛与困难。
      可是困难为什么这么多啊?
      为什么一件接一件不肯消停呢?
      离池夏还有几米之遥的时候,萧白杨被她喝止住了,“你不要过来。”
      她那么小小一只,看上去甚至没有他身边任何一个女生成熟,可怜巴巴地蜷在角落,从兔子变成了刺猬,刺看上去却还是软软的。
      萧白杨往前走了一步。
      “你不要过来。”池夏重复了一遍。
      萧白杨停下,过了两三秒,土电话的一头精准地落到池夏怀里。
      池夏一愣,她不由自主地握起纸杯,放到了耳边。
      小时候,妈妈把她抱在怀里,时常唱同一首儿歌,也许她只会唱这一首。
      杯口起了毛边,扎在耳畔柔嫩的肌肤上,有点痒,又有点刺刺的疼,像爸爸的胡茬。萧白杨的声音仿佛月光一般朦胧,又如同他干燥的手心,带有利落的温度,“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萧白杨说:“池老师,我不会捉弄你了,以后都不会了。”
      等池夏抬眸,土电话的另一头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夜影憧憧,月光勉强从电线的缝隙挤了几缕下来,单薄地躺在地上,叫池夏莫名想起一句诗来——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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