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2章 ...
-
那日之后,二少爷却偏偏不如其愿、渐渐留意起柳柳来。平日总爱逗逗她,要么扯扯辫子,要么摸摸头发,要么逮住说几句玩笑话。柳柳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画眉看向她的目光,一日日冷了起来。
就连金扇也瞧出来了,私下里对柳柳小声道:“她发什么怪,怎么这样看你。”柳柳摇头,心底里却隐隐知道症结所在。因此越发不敢直面画眉。
一日,画眉在院中踢毽子。小丫鬟们都围着她,目露崇拜,一声声地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画眉将辫子挽在头顶,缠做一个发髻,尾端却垂下来,随着身子起起落落,一跳一跳的,轻巧而可爱。她衣着轻便,花样繁多,前踢后撩,时而用力,毽子一飞,高高落下,又头顶长了眼睛似的,直接伸头接住。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画眉眉毛一挑,拿下头顶的毛健,瞥见柳柳也在一旁偷偷地看,心中一动,唤道:“诶,你过来!”柳柳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画眉便道:“说的就是你,柳柳。”柳柳只好过去。画眉把毽子递给她,让出位置,开口说:“你来玩玩。”
柳柳摇头:“我不会。”画眉叉起了手,冲她扬起下巴:“怎么不会?我教你!”语罢便将毽子一把抢过来,退后了几步,朝柳柳直接扔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有心,裹了铜钱的毽子低一下子便打中了柳柳的额头,两下相撞,闷声一响,柳柳被吓得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画眉瞧了,顿时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人,这人怎么这么傻?被一个毽子不小心打了,也能一屁股坐到地上!”柳柳瘪了瘪嘴,眼中泛起泪光来,却只敢捂着额头,低下头一言不发。
画眉上前将她拉起,道:“接着来!学踢毽子,就要越挫越勇,别怕砸。你要是这么一下就哭鼻子了,以后谁还敢跟你玩儿?”柳柳闻言朝四周的小丫鬟们看去,她们纷纷附和点头。柳柳只好搭着脑袋,两只小肩膀垂着,重新站回了原地。画眉腾腾退后几步,辫尾一点一点的,神气极了。她咧开嘴巴,道:“你站好了,看我的!”说着,又挥着手臂,向柳柳扔去。
这次正中鼻子。她只觉得鼻头一酸,登时便流出什么热滚滚的东西来。旁边的小丫鬟们见了,皆哇哇叫起来。柳柳伸手一抹,低头一瞧,原来是血。
老管家恰巧在这儿附近,没多久便闻声而至。瞧见柳柳一脸是血,还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只伸手接着滴滴答答的鼻血。他连忙走过去,道:“快仰起头!”又扯出随身的帕子,随意处理了下。把柳柳这里暂时处理好了,老管家转过头,问旁人:“谁做的?”小丫鬟们都支支吾吾不敢多嘴。老管家看向画眉,微微皱起眉头道:“画眉,是不是你?”
画眉嗫嚅了几下嘴,面有愧色,却也一副不服输的模样。老管家叹了叹气,道:“柳柳还小,你怎么欺负她。”画眉闻言抬起下巴,一双眼亮晶晶的,噘嘴委屈道:“我也还小。”老管家说:“可她比你更小!你是姐姐,要学会让着她。平日里翠屏可曾欺负你吗?她比你大这许多,要是也跟你这样,只怕今日哭的是你!”
画眉垂下头,不说话了。老管家道:“你快同柳柳道个歉,我就不同二少爷讲了。”这提议的确令人心动。画眉只好抬起头,小声道:“柳柳对不起,我错了。”老管家这才拉着柳柳下去进一步处理污渍。
晚间,二少爷见她额头鼓起一个包,探过头来,好奇问道:“咦,你这里是怎么了?可是被马蜂蜇了?”柳柳看见一旁画眉漫不经心投过来的眼神,只好将实话吞进肚子里,含糊道:“不是。今天走路上摔了一跤……”
二少爷闻言拊掌大笑,又俯下身拍了拍她的头:“柳柳,你可真傻!怎么会有人像你这样,走路也会摔个跟头!”画眉在一旁也跟着笑。柳柳心中委屈,眼珠一转,两颗珍珠似的泪当时便滚了下来。二少爷吃了一惊,大叫:“诶,你怎么了,别哭,别哭!”
说着,急忙上前扯了袖子,便替她擦起泪来。好不容易等她平静下来,他才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心有余悸道:“哎呀,下次不逗你啦。”画眉款款走过来,应和道:“是啊,怎么这么小气。”
柳柳八岁那年,一日,陈老爷不小心吃错东西,破风箱似的整整呼哧了一夜后,终究驾鹤西去了。那天晚上,夜凉如水,月光洒满干净的庭院,镀上一层冰冷的银霜。屋里的老爷仍呼哧呼哧着,仿佛喉咙中卡住了什么东西吐不出来一样。陈夫人、梅姨娘同一众妻妾都在屋里嘤嘤咽咽地哭。奴仆们就跪在外面哭。
二少爷年纪还小,暂时没让他进去,怕他见着老爷临死前的景象,夜里胡做梦。柳柳和翠屏三人都守在他身边,看他跪坐在那里,偶尔擦擦眼泪。往日成天无忧无虑的孩子,一夜之间,眉宇间却染上了些许愁绪。
翠屏忍不住把他揽进怀里,安慰道:“少爷,没事的,没事的,还有我呢……”夜里不知几更之时,屋里的呼哧声忽然急促起来,发出“柯柯”的嘶鸣,好像从阴间跑出的勾魂烈鬼活了一样。屋内也隐隐约约传出些争吵的声音。柳柳趴在那里,朝二少爷看去,见他把头埋在翠屏怀里,浑身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只见满头花甲、佛陀一样的陈夫人一脸怒气地走了出来。她以往走得极慢,甚至如同神龛里的佛像一样,轻易不踏出屋。如今脚步却异常地快起来。她走到二少爷面前,一把扯住他,梗着脖子道:“走!”二少爷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神色茫然。陈夫人又扯了他一下,扯得他那身上好的丝绸衫子变了形,露出一侧少年稚嫩的肩膀来。人却还是没动。
陈夫人急了。与此同时,慈祥宽厚的脸上难得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哀神情,柳柳险些以为她要哭了。她直直地看着二少爷,面色沉痛道:“佳轩,你同我走!你大哥也在里面!你,你难道不想再见你爹最后一面吗?!”二少爷这才如梦初醒,三两脚爬起来。陈夫人还扯着他的领子,拉着他踉踉跄跄地作势要往里走。
忽然又被里屋跑出来的梅姨娘给拦住了。梅姨娘像护崽的母狼一样,气势汹汹地张开手臂道:“佳轩,你还小,不能去!”陈夫人原本肌肉松弛的面庞愈发沉了下来。她睁着一双乌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梅姨娘,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味道,一字一句道:“十一岁,不小了。杜小梅,你让开。往日我不同你计较,今日你却休要拦我!”
梅姨娘兴许也被陈夫人这幅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阴沉模样给吓住了,楞了一下,却又转而看到她手中提着的二少爷,紧接着抿起嘴,昂起脖子,坚决不退一步。她的声音由于过度紧张,比往日高了许多,甚至过于尖细,有好几个字都濒临破音。她睁大眼睛道:“夫人,妾身对你向来敬重——”
“重”字还没发完,只听得四周瞬间安静下来。那道如同枯枝般干涩粗糙的哀嚎声戛然而止。隔了三四秒。先是屋内的女人们,后是屋外的众仆们,男男女女响天彻地、撕心裂肺地痛哭声如同潮水一般,一浪接一浪地传了出来。哭声一股股,一片片,不多时,便涌成惊天巨浪。翻涌的浪潮打醒了陈夫人。她昔日平静无波、如枯井般的双眼忽然变得通红,鼻翼翕动,张开的嘴微微颤动,叫了声“老爷”。她松开手,再也不管梅姨娘母子,只踉踉跄跄地往里跑去。
却撞上迎面出来的大少爷。大少爷一把抱住她,叫了声“娘”。陈夫人跌在儿子怀里,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下巴格格直抖。她睁大眼,问:“你爹真走了?”大少爷守了父亲一夜,那双干涩发疼的双眼此刻见到面露茫然的母亲,也不免湿润起来。他偷偷拭了拭眼角的泪,冲着陈夫人轻轻点了点头。
陈夫人便难以抑制地悲鸣起来。她再也站不住,幸亏有大少爷拉着。那枯枝般的手,一手抓着儿子的衣衫,一手捶着他的胸口,涕泗横流,声声泣血道:“老爷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啊——”
大少爷喉头哽咽。那双大手放在母亲背上,却局促地不知该如何安慰。
“可怜你生前最疼爱佳轩,临终了,却也没能如愿唷——”她越是哭诉,站在院中的梅姨娘脸色便越是惨白。上了年纪的人,哭起来字字拉长,抑扬顿挫,乍然一闻,倒仿佛扎心锥肺的古怪吟唱。
柳柳跪在地上心里害怕,膝盖也痛,忍不住浑身发抖起来。一旁的金扇悄悄看了她一眼,安抚性地握住了她的手。
大少爷立在门前,缓缓将视线投向了站在院中的梅姨娘他们。此刻月光隐入了云中,那张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晦暗不明起来。
老总管抹着眼泪,从里屋走了出来。他佝偻着身子,神色憔悴,两条深深的法令纹异常醒目地垂着,看起来似乎比平日老了有十岁。他在大少爷身旁站定,沙哑着嗓子,鼻音犹存,低声道:“少爷,还等着您亲自送老爷最后一程呢,进去吧……”
大少爷闻言,点了点头,扶着泣不成声的陈夫人,转身俩人一齐进去了。
梅姨娘苍白着脸,双手微微颤抖,飞快地替二少爷理了理揉皱的衣领。又对柳柳她们吩咐道:“送少爷回去好生歇息。”语罢,便转身随后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