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斋》紫脂

3、第3章

　　自陈老爷死后，二少爷同以前相比，倒是安静了许多。陈夫人则彻彻底底驻扎在了自己院中那间烟雾缭绕的小小佛龛里，没日没夜地诵经念佛，潜心修行，等闲绝不轻易出现在众人面前。府中的事自然而然地，一下子全都落在了大少爷肩上。好在他性子沉稳，也曾跟在老爷身边儿处理过一些事，再加上有老管家一旁指导，没出半月，府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倒渐渐上了章程。

　　一日，梅姨娘如往常一般来看二少爷。她精神头倒不错，涂得白白的脸，描得细细的眉，一点绛红朱唇，整张脸儿便生动起来。她从抄手游廊施施然而来时，透过那扇半开的竹窗，正好瞧见二少爷歪倒在楠木椅子上，捧着一本书看。梅姨娘冲翠屏“嘘”了一下，轻声问道：“几时了？”翠屏微福了福身，答曰：“有一小个时辰了。”梅姨娘脸上便浮现出一点点欣慰的神色来。

　　她就这么站在不远处，静静看了会儿子白皙安静的侧脸，忽然想到什么，又问：“画眉那丫头呢？”翠屏顿了顿，道：“回主子。并不在此处。”梅姨娘微微皱了皱眉，叮嘱道：“你将她瞧好了。那丫头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哪里有个贞静模样？如今轩儿要不容易静下心来肯读书，可不能再让她近了身。”

　　又正好瞧见柳柳过来，将她唤了，小声问道：“怎么之前没见过。几岁了？七岁可有了？”柳柳便抬起一张盈满稚气的脸蛋儿，怯生生答道：“回主子的话，奴婢八岁有了。”梅姨娘倒是吃了一惊，拿帕子微微捂了捂口，说道：“八岁了？看模样还以为只有七岁呢。”再细细看了眼柳柳，见她小鼻子小嘴，淡淡的眉毛，柔顺乖巧的模样，心里暗暗同跳脱的画眉做了对比，颇有几分满意，便点头吩咐道：“以后你来服侍二少爷。”

　　翠屏在一旁垂首不语。柳柳愣了愣，却也福身应了。梅姨娘走了几步，见柳柳傻乎乎站着不动，微微蹙了蹙眉，出言提醒道：“随我一同进去。”语罢，率先走了。翠屏拿胳膊攘了攘柳柳，柳柳这才反应过来，迈着短腿跟上去了。

　　刚进房里，便听梅姨娘含着三分笑意，正开口问：“……读书可是什么书？”柳柳瞄了眼，见二少爷飞快把那本书合上，坐正身子，紧张道：“没，没什么。”之后估计又念着她不识字，倒是大大方方地把那本书摆在了桌面上。梅姨娘笑了笑，说：“我看看。”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柳柳站的位置好，也依稀瞥见了书里的一点内容。文字不多，倒是不缺怪模怪样的妖怪黑白画儿。二少爷挺直了背，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书，心里也是发虚。

　　顷刻，梅姨娘搁下书，道：“这画是什么，怪吓人的。你们夫子平日里就教这些？”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倒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了。二少爷讪笑道：“是《山海经》。”只字不提后半句。梅姨娘估计也是随口问问，倒没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可临走时，还是对他意味深长地嘱咐道：“好好学。你大哥如你这般年纪时，早已读了许多书了。”同是陈府少爷，免不了被人拿出来作对比。正如同自己和陈夫人一样。自己是妾，再怎么着名分上也始终差了一头，可若依着宠爱，那人却又比不过自己。如今男人死了，又开始忍不住拼起儿子来。

　　二少爷诺诺应了。梅姨娘又指着柳柳道：“少同画眉往来些。往后让这丫头服侍你。”二少爷点头。柳柳恭送梅姨娘出去，还没起身，听得耳边有人好奇问：“这是怎么回事？”问话人自是二少爷。她便将方才门口发生之事一一道来。二少爷叹了口气，倒也没多说什么。

　　晚间，一天不见的画眉终于现了身。她穿着一身翠绿色的小衫儿，背着手，腰肢盈盈一握，发辫光洁利落，见了他，忽然一笑，两排糯米般的白齿便露了出来。二少爷正由柳柳伺候着洗了手，准备吃饭，见她也一笑，问道：“你做什么去了？”画眉微微摇头，走近了，忽从身后取出一本新书来。

　　柳柳不识字，认不得那是什么。却听二少爷“呀”了一声，欣喜道：“是《翠微记》！”《翠微记》是时下最流行的武侠话本，分上下两册，讲的是一个名叫张翠微的少年郎如何自年少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一路奇遇不断，练就绝世武功，最终大仇得报，手刃宿敌的。二少爷刚读完了上册，剧情正卡在紧要关头，整天抓耳挠腮就想着下本如何发展。岂料瞌睡来了，便有人送来枕头。画眉变戏法似的，一下子便拿出了下册来。

　　二少爷接过书，心里发痒，忍不住就要开始读，但念着翠屏，只好把书三两下塞进袍子里。又转过头对柳柳拜托道：“好柳柳，别同翠屏姐姐讲。”柳柳只好应了。那厢，翠屏正好过来，笑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告诉我？”二少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翠屏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当真。她转过头看着画眉，笑说：“回来了？家里好玩吗？”

　　原是轮到画眉休假，回家去了。她听了这话，甜甜一笑，道：“可好玩嘞。巴不得天天家去。”翠屏啐道：“贫嘴。家里这么好，还回来做什么？”画眉便道：“我说笑的。偶尔回去还可，但天天回去，只怕是要被家里嫌弃死哩。”

　　柳柳在一旁默默听着，一时想起自己回不去的家，忍不住微红了眼眶。画眉是家生子，因此有家可回，爹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柳柳打小便被卖了，连自家门口朝那个方向开都不知道了。翠屏心细，见了柔声问道：“柳柳可还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柳柳摇头：“不记得了。”翠屏心里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微微俯身道：“那也没关系。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二少爷，您说是不是？”

　　二少爷正对柳柳起了怜惜，便接了翠屏的话，点头道：“是啊。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柳柳。”就连一向同她不对付的画眉此刻也不开口了。柳柳反而更想哭了，眼泪没忍住流了出来。二少爷离得近，伸出手替她揩了揩眼泪，颇有些手忙脚乱：“唉，我真是一点也见不得你哭！”

　　待她哭够了。翠屏拿来帕子替她擦干净了脸，笑道：“行了，别哭了，再哭就成花猫儿了！”柳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翠屏温声道：“今晚早些回去歇着吧。你不念叨金扇念叨了一天吗？她生了病，你回去看看，指不定就好了呢。”

　　柳柳颇有些心动。她看了眼二少爷，却犹豫道：“可是梅姨娘让我伺候二少爷……”翠屏道：“没事。你先去吧，今晚我替你。”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小女孩，她心里唏嘘不已。二少爷也咧嘴笑道：“柳柳，你下去吧。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了。”

　　柳柳便点头退下了。她走后，画眉噘起嘴，忍不住开口道：“什么叫梅姨娘让她伺候少爷你啊？”二少爷便如实相告。画眉愤愤不平，奈何当着他的面，到底不好说梅姨娘的坏话。翠屏在一旁揶揄道：“现在知道了吧。叫你平日少拿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到少爷跟前来！”

　　听了此话，画眉不免“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