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现代）》善尔

15、安静的泥土 4

　　之后桑林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我却浑身不自在，尤其是郑安琦挨近桑林的时候，我后背都泛起冷汗，心里像塞了一团毛，闷窒抓挠得难受，又不好做得太明显，明令禁止郑安琦和桑林说话。
　　桑林许是看出了我的顾虑，之后便有意地和郑安琦拉开了距离，态度虽仍是温和，却不像前两日那样亲近，偶尔碰上我的视线，他像往常那样笑一笑，我却总是很快地就撇开眼。

　　天气很好，傍晚的时候半边天空都成了红色，云彩在天边堆叠铺展，早秋桂花的香气随着傍晚的风吹进来，九月份暑气还未彻底褪尽，地上已经开始有了落叶。
　　桑林跟他的父母说，让他们晚上回家休息。桑母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我看着她，恍惚间看到了一点我自己的影子。她白日里仍旧会去学校上课，夜里陪伴桑林的时候偶尔也会备课，在桑林面前她正常地进行着生活，仿佛桑林不过是生了场小病，过几天就能出院回家。如果不是脸上越来越重的疲惫出卖了她的话。
　　桑林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夕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显得他像一幅有些缥缈的画。然后他有些无奈地笑了，很乖，很讨人喜欢，却让我移开了眼。
　　“行……”
　　“我会看着他。”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截断了桑林的话，桑林有些惊讶地看向我，我暗地里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在后悔情绪越来越重之前硬着头皮切断后路，“桑林的情况很稳定，你们也别让他担心。”
　　桑母还要说些什么，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桑父却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说道：“你感冒了，别传染给林林，晚上我送你回去，我再自己过来。”
　　桑母抬起头看了桑父一眼，最终点了头。

　　郑安琦晚上睡得很早，睡得也沉，一觉便能到天亮，有阿姨看着，不用担心他。桑林很让人省心地自觉穿上了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处，半张脸埋在衣服里，坐在病床上乖乖地等我。
　　我后悔烦躁的心里突然软了一下，对自己生的气渐渐地消了下去。
　　一直到出了医院大楼，我和桑林都没有说话，等上了车，他突然噗地笑了出来。
　　我扭头看他，问：“怎么了？”
　　桑林揉了下眼睛，笑着说：“跟演谍战片似的。”
　　他笑得很开心，像是对我的敌意毫无芥蒂，让我有些别扭地撇开了头，却跟着放松了很多。

　　九月份的夜晚仍旧很热，桑林开着车窗户，风将他的额发吹起来，露出弯弯的眉眼。我忍不住说道：“如果热的话可以把外套脱掉。”
　　桑林应了一声，却没动作，仍旧看着车窗外面，等车驶上马路，热闹扑面而来，灯光陆离闪烁，整个城市一派灯火通明，桑林轻声说“谢谢”，我装作没听见。

　　桑林说的地方离医院确实很近，是有些荒凉的一片湖区。还没到地方的时候，桑林让我停了车，然后他下车去了一家还在营业的蛋糕店，但很快就出来了，手里并没拿蛋糕。
　　等他上了车，我才看到他买了什么东西，是一个莲花灯，生日蜡烛上插的那种。注意到我的视线，桑林只笑了笑，也没多解释。
　　等到了地方，桑林说他自己下去就好，很快就会回来。这正合我意，我本来就不想看见两个男人在一起的模样，想一想都让我浑身难受。

　　城市中心热闹的灯光和繁华在远处露出一个角，这里却很暗也很安静，连个路灯都没有。
　　我看到桑林朝湖边走过去，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只显出一个轮廓。我的心跳得有些急起来，似乎他行进的前方，暗处里潜藏着什么不知名的猛兽，我情不自禁地绷紧了神经，做好了被骇一跳的准备，提防着它的突然出现。
　　我强迫自己移开了眼，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看过去，桑林已经坐在了草地上。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点火光，几秒过后，那点火光散开成数个光点，在黑暗中跳跃燃烧着。火光模糊地照亮了桑林，但离得太远了，他又是侧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我能看到那里仍旧只有桑林一个人。

　　我下了车，风夹杂着隐约的音乐声传来，随着走近音乐声越来越大。蜡烛仍在燃烧着，火光下的莲花瓣的艳俗的粉色和绿色塑料都显得柔和起来，里面不知塞了什么装置，在欢快地唱着生日歌，周围很安静，那份过了头的欢快反而显得无比寂寞。
　　桑林在晃荡的火光中微微地笑着，眼睛里映着数个光点，闪闪烁烁好看极了。
　　他用一只手替那些蜡烛挡着风，但蜡烛很细也很短，再小心地呵护着也不过亮两三分钟的光景，先是一片莲花瓣上的蜡烛烧到了底，烛芯在烧化了的一小摊烛泪中晃悠了一下，彻底灭了，很快地，剩下几点光也渐次消失了，只有发出音乐的装置电量还很充足，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响着。
　　桑林随意地小声跟着哼了几句，然后笑着问我道：“它不会要唱一晚上吧？”
　　音乐声仍旧在单调地重复着，欢快又中气十足，真有唱一晚上的架势。桑林的手指摸索着触到灯下面的接线，然后掐断了它，音乐骤然停了，安静霎时而至。
　　桑林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冲我说：“走吧。”
　　他说罢便朝车边走去，顺手将那个结束了使命的灯扔进了垃圾桶。

　　等上了车，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桑林看着窗外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走吧。”
　　我皱眉：“你不是来见那个人的吗？”
　　桑林摇了摇头，微微笑着说道：“分开很多年了，没什么好见的。”
　　我问：“那今晚为什么要出来？”
　　桑林的笑渐渐隐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今天他二十六岁了，前几天突然想起来了，就想着庆祝一下，可能是我活着的最后一次了嘛……”
　　“医院……”他说，“医院不太好。”
　　我没接他的话，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就换了话头，轻松道：“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以后也不用一直挂着了。谢谢您陪我出来。”

　　他仍旧笑得很好看，很满足的模样，我用大拇指掐着食指关节，听到自己有些艰涩的声音：“那你想见他吗？”
　　桑林突然不说话了。我却像是钻了牛角尖，有些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你想见他吗？”
　　桑林紧张似的舔了舔嘴唇。
　　“我……”他发出一个字音便住了嘴，撇过了头看向车窗外面。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再说话，他害怕我听出来他声音里的哽咽。
　　我靠在椅背上，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想见就去见。”
　　桑林摇头，说“不用”。我们两个陷入了沉默的僵持，这种僵持对我而言诡异至极，我想不明白是着了什么魔，索性不去想了。很久之后，桑林报了一个地址，是市中心的一个高档小区。

　　沉默了一路，快到地方的时候，我问桑林：“害怕吗？”
　　桑林摇了摇头，橙黄的路灯光照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他偏头冲我笑了笑，我心里升起怪异的冲动，伸出一只手握了握桑林放在腿上的手。他手上的皮肤也泛着紫色，却并不是因为冷。
　　桑林有些疑惑地喊我：“姐？”
　　我收回手，轻声道：“要是不愿意，我们就不见了。”
　　桑林看了我两秒钟，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我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那么难受。
　　最后，桑林说：“去吧，都快到了。”

　　小区门口的保安拦下我们，要求出示证件。桑林有些无奈地冲我笑，说：“忘了这一茬了。”
　　我那一整个晚上的脑子都不清醒，完全是凭着冲动做事，还以为他是真的想见。桑林想见，我便想让他见到，不带着遗憾走。
　　我让桑林在外面等，然后一个人进了保安室。我不怎么想让桑林知道，在离婚之前，我和郑卫鸿就住在这个小区，我担心他会不好意思，并因此担心给那个人带来困扰。我在一些不是很必要的地方想得很周全，却在真正重要的地方彻底昏了头。
　　保安摆手要我们进去的时候，桑林明显地有些惊讶，甚至显出几分不知所措来。我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桑林早就知道这里有门卫，知道门卫不会给我们放行，我们来也是白来，他之所以答应，只是因为看出我想让他来，不想我为了他难受。

　　我站在原地没动，桑林却释然得很快，将那些情绪迅速地抹去了，说道：“走吧。”
　　小区内的路灯是白色的，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有叶子从树头上落下来。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不该动不动就哭，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突然红了眼睛。
　　到了一栋楼下，桑林停住脚步，往上看了看，回头冲我说：“就不上去了吧。”
　　我点了点头，跟他并排坐在楼下的长椅上。
　　我们有很久没说话，只是各自沉默地看那栋楼上的灯光，白橙相间，不知道里面的人都在做着些什么。
　　夜风徐徐地吹过来，淡淡的桂花香飘在鼻间，桑林突然轻声开口：“我们高中的时候就在一起了，那时候年纪小，还以为真能一起过到头……”
　　我靠在椅背上，同样轻声地应着他：“他一定很好。”
　　桑林的表情霎时亮了，带上了些小骄傲：“那可不，他特别好，我们高中的时候就很多人喜欢他。”
　　“为什么要分开”这样的疑问堵在我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桑林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很久远的以前。
　　他向来乖巧又温和，声音不疾不徐像是温顺的水，此时那水仍旧清润，却泛起细白碎澈的水花，不时地有几尾鱼翻出水面，带了些神采飞扬。

　　桑林说，那人很聪明，学习很好，桑林补作业背英语的时间他都用来睡觉了，成绩还次次都在前列。
　　桑林说，两个人的班级挨着，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不见面都抓心挠肺地想，非得蹿出去见上两眼才觉得心里舒坦。
　　桑林说，那人打篮球很厉害，高三的时候管得严没空打篮球，周末就去找街头篮球场，桑林嫌耽误时间可又不舍得分开，就背着书包跟着去，在场边抱着英语书背单词。
　　桑林说，高中的时候他最期待的就是以后，想和那个人考同一所大学，然后毕业，攒钱买一栋房子，两个人就能住在一起。
　　桑林说，他们考上了同一个大学，不是同一个专业，每天互相陪着对方去上课，教计算机的那个老师特别喜欢提问他，那人就在旁边坐着笑，看他出笑话。
　　桑林说，大学北门外有条商业街，他们两个人都喜欢街东头一家小店的牛肉面，那人可以吃两碗，还把桑林剩的汤都喝完。
　　桑林说，他们吵架从来没有超过过一天，他那时候可爱生气了，但都生不长久，那人稍微一逗他就又乐了，觉得自己真任性，那人说任性是好事。

　　桑林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没什么逻辑，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我不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最后，桑林的手上上下下摆弄着外套上的拉链，笑着叹气，说：“我可容易忘事儿了，好多事儿我都以为自己忘干净了呢，现在一说发现记得的还不少。”
　　他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盒子，打开是一块表，很有名的一个牌子，表的款式却不怎么新，像是好几年前的款。
　　桑林笑得有些怀念：“高中时候他过生日，我偷偷摸摸地打了一个多月的零工，攒了几百块钱，想给他买一块表。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听人家说这个牌子好，通过同学的同学的同学介绍，找了个代购买了块这牌子的表，花了八百块。”
　　我跟着他笑起来。
　　“我那时候连个手机都没有，我爸妈也不让我看电视上网，导致我真的特别蠢，不知道这牌子要好几万，也不知道自己买了个仿货，花八百块都觉得大手笔了，美滋滋地送了出去，还每天检查他戴没戴。”
　　我问：“他知道这牌子吗？”
　　桑林挑眉：“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以前都十一月份了还穿短袖呢，那段时间天儿跟这差不多呢他就穿上了外套，每天藏着掖着塞到袖子里面，生怕别人看见。但我穷惯了，好不容易大手笔给我对象买了个八百块的表，恨不得天天拿着他的手给人显摆。”
　　“他就任你让他出丑啊？”
　　“可不是嘛，他就自个在那嫌丢脸，还不敢跟我说，害怕伤我自尊心，每天都特别自觉地戴着。还是我们班另一个特有钱的看见了，说你这表跟人家的不太一样啊，这一款只有黑色和白色两种表带，你这怎么是墨蓝色的呢？”
　　我笑得擦眼泪。
　　桑林也笑：“我当时给气坏了，主要是觉得丢人死了，还显摆给那么多人看，他还不阻止。我让他摘下来，要把表扔了，他死活不摘，还说送给他就是他的了，反正他喜欢。”
　　“我们分开的时候那表他还留着呢，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桑林摩挲着手中的表，轻声道，“前两年工作之后攒了点钱，还是想把它买下来，也不是想要送出去，就是想买下来。”

　　风将他的话音吹散，我看着他隐没在夜色中的清秀侧脸，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分开？”
　　桑林靠着长椅靠背，良久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这样的情绪一点都不适合他，他应该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地生活着，而不是与我并排坐在深夜的楼底下，叹这样的一口气。
　　“分开很多年了，都是我的问题。那时候他很生我的气，之后就这样再也没联系过，一算竟然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准他也有新的爱人了。”
　　他的眼睛垂着，看着手上的手表，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挺好的。”

　　临走的时候，桑林找了个塑料袋，将表放了进去。
　　已经很晚了，楼上的许多灯已经灭了，楼下也少有人经过。桑林走到长椅后的一棵巨大的枫杨树下。我在他旁边蹲下，看他用一根树枝掘开树下的土，然后将表埋在了下面。
　　桑林说：“我带在身边也没什么用，以后……也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这树看着那么结实，至少得长了二十年了，比跟着我长久多了。”
　　我没说话，跟着他细致地将土重新盖回去，又洒上周边的一层旧土，痕迹便不怎么能看得出来了。
　　桑林站起身，冲我笑道：“走吧。”
　　快拐过路角的时候，桑林突然回头，看了眼楼上尚亮着灯的一层楼，然后沉默地收回视线，再也没回头。

　　回程的路上，桑林一直闭着眼靠着窗，我将车速放得很慢，桑林轻声唤我。我应了之后，他说：“姐，你想给琦琦换病房就换，我没关系的。”
　　我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等到了医院，桑林下车的时候，我才能开了口：“不换。”
　　医院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连大楼外似乎都能闻到那股苦涩的药味和消毒水味，让人到这里心便无端地提了起来。
　　我让桑林先上了楼，然后走到花园小道上的长椅上坐下。桑林父亲在那里坐着，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对我说：“谢谢。”
　　刚才看到他在楼下的身影时，我也想对他说“谢谢”，但我们两个，似乎谁也担不起这两个字，毕竟我们都曾怀揣着那么大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