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现代）》善尔

14、安静的泥土 3

　　这段时间我手上的一个项目正进行到关键的时候，郑安琦要住一个星期的院，我实在想也应该陪着他，可是工作不可能给我那么多的空闲。
　　第二天下午就有一个重要会议，阿姨送过饭后便没再走，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儿子说离开的事儿，想要悄悄地溜走心里又觉得不安。
　　在我第不知道多少次看过表后，桑林问道：“您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他问得有些迟疑，似乎是担心自己越了界多管闲事，但我的焦虑又表现得太明显了。等我说完后，桑林皱起眉，似乎也是觉得为难，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琦琦在这儿您倒不用担心，我会陪着他的，但您还是和他说过再走吧。”
　　我明白这一点，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更害怕再惹得他发脾气对身体不好。

　　等阿姨带着儿子进门，我试了几次仍是到了嘴边又憋回去，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比谈判桌上十个大人更让我觉得难缠。
　　郑安琦将手里刚刚画的风景给桑林看，被桑林夸了一通，顿时心花怒放，拉着桑林说要给他画一张。桑林笑着应了。
　　我趁着这会儿开了口：“琦琦，你和桑林哥哥玩，妈妈去公司开个会，两个小时就回来好吗？”
　　郑安琦的脸立即就变了，要是在家估计已经开始冲我大喊大叫了，但他知道现在是在医院，我叮嘱过他好几次桑林的身体不好，他虽然看着浑但实际上这些事都能听进去，只是一把推开我，自己生着闷气，画笔用力地划在纸上。
　　桑林有些不满：“给我的画小心点儿，别画坏了啊。”
　　郑安琦果真放轻了动作，还伸手将被他捏皱的纸重新抚平了。我叹了口气，还是出了门，临走前吩咐阿姨，等郑安琦画完画便带他出去玩，让桑林休息。

　　等到了公司，会议室里人已经到齐了，只等我一个人。我的状态不算太好，但常年的经验和早先充分的准备总归是让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散会之后，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医院，总裁却叫住了我，说别忘了晚上聚餐。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十五号。每个月的十五号，公司老总都会请各部门的负责人组长们聚餐。我刚想开口，他又说道：“你这今天的大功臣，谁不来你都得来啊。”
　　我将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点头答应了。
　　这聚餐说是不谈公事，交流感情，大家随意而谈，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会绷着一根弦，上了职场，哪里都是战场。但我实在没办法。
　　第一轮酒陪过之后，我还是向身边的总裁请假，说孩子住院了，我需要赶过去陪着他。总裁却没立即应允，而是抿了一口酒，随着那口酒咽下去的是我的心脏咯噔一下。
　　他将那口酒的味道品完才说道：“孩子住院了啊，这是大事，怎么下午还过来上班？”
　　我笑道：“没事儿，也有阿姨照顾着。”
　　整桌人都很安静，只听到总裁的手指敲桌面的轻响，他问道：“听说你前段时间离婚了是吧？”
　　我一僵，手在袖下攥紧，尽力做到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后面我基本上不用听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果然。
　　“身上别压着那么多事，请个假好好休息几天，照顾照顾孩子，也当放松一下心情，那项目交给其他人做好了。”
　　我没忍住，想说些什么，只见总裁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其他人：“还有这么多人呢，给大家伙们一个机会。”
　　他语气轻松调侃，好像是在说玩笑话，一桌的人都配合地笑了起来，我也一样。我辛苦了两个月，进行到末尾的项目，和触手可及的升职，就在笑声中消失了。
　　唯一的一个好处是，我提前离了席。

　　到了医院，我在楼下坐了一会儿，整理好心情才上了楼，结果刚走到拐角，便听到有争执声传来。我停下脚步，是桑林的父母。
　　桑林的母亲看起来很激动，她推开桑林父亲的手臂，声音压得很沉，也很沙哑：“你胡说什么！我不可能让他再见我儿子！”
　　之前的她虽然难掩痛苦，却始终显示出极好的教养和严谨的姿态，现下声音里的恨意和恶毒几乎让我一惊。
　　桑父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
　　他话没说完便被桑母一巴掌打在了脸上，她的头发散乱，神态更是显出几分癫狂来：“什么什么时候！桑廷你咒我儿子是不是！是不是！”
　　桑父也带了哽咽，他捂住桑母的嘴，直等到她戾气收尽瘫软下来，两个人又重新依靠在一起。

　　我没再接着看，放轻脚步回了病房，儿子已经睡着了，桑林正靠着床头坐着，似乎是在发呆，见我进来笑了笑。
　　我问道：“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躺着有些难受，坐着好一点。”
　　他的心脏已经到了非常糟糕的程度，躺卧会感到呼吸困难，大部分时间都是靠床坐着。想起来刚才见到的桑林父母的模样，我心里也有些难受起来。
　　我坐到儿子病床边，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他的后背，上面出了一层薄汗，便将被褥替他掀开了些。郑安琦有些被我扰到，翻了个身，往我身上蹭了蹭。我被他无意识的亲近弄得有些受宠若惊，保持着动作大半天没敢动。
　　桑林轻声道：“其实他很喜欢你，以后多陪陪他就好了。”
　　这两天频繁地被一个小我十几岁的男孩子安慰，我心里有些泛酸，脱口谢道：“谢谢你了。”
　　桑林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

　　当我收拾完，准备拉隔帘的时候，桑林突然问道：“姐，你刚才回来的时候看到我爸妈了吗？”
　　我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桑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的病，这些天我爸妈的情绪也不太好，您别见怪。”
　　我说：“不会。”
　　有什么可见怪的呢，都是为人父母的，这份心情再能理解不过，也再能共鸣不过。
　　桑林却没因我这句话而放松下来，他抿了抿唇，更加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坚持说道：“姐，我能不能求您件事儿。”
　　我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桑林似乎是有点难以启齿，倒让我开始忐忑了，有些后悔方才不该情绪上头，连是什么事都没问就答应得那么爽快。
　　桑林说道：“明天晚上，我想劝我爸妈回家去睡一晚，您能不能帮帮我。”
　　我皱眉：“你想做什么？”
　　我注意到桑林的手无意识攥着被角，耐心地等着，半晌，他笑了笑，像是释然了，开口说道：“我想去见一个人，我爸妈……不怎么想让我见……”
　　我突然想起来桑母的那句“我不可能让他再见我儿子”，不由有些生起气来。确实如桑父所说，都到这个时候了，有什么事情需要那么坚持，非要逆着桑林的心意。可我同样没办法轻易答应，桑林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好，若是出了问题，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桑林看出我的顾虑，有些急道：“我清楚自己的情况，我搭出租去，很近的，十几分钟就能到。真的，不会出问题的……”

　　他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动静，桑林父母走了进来，他们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我和桑林的交谈就这样暂时结束了，因为心中有不满，我跟桑林父母打招呼时有些不冷不热。
　　等躺下，桑母的那句话却一直在我脑中环绕不去。“我不可能让他再见我儿子”，几遍过后，我终于知道哪里熟悉了。我在电话里跟郑卫鸿也是这样说的。

　　第二天我没再去上班，看到桑林有些惊讶的眼神，我解释道：“请假了，这几天专心陪琦琦。”
　　郑安琦还是不怎么理我，自顾自地画画，桑林接道：“那挺好，你不在的时候琦琦一直想着你。”
　　郑安琦将画笔一摔：“谁想了！”
　　桑林不说话，只笑着看他，渐渐地郑安琦的怒气便撑不住了，把画笔捡回来继续画。桑林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平和，像是包纳一切的平静湖海，嚣张的风浪都不舍得在他面前作怪。我有些奇怪他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执念，而且看样子还和父母的意愿背道而驰。
　　我忍不住说道：“你是想去见女朋友吗？你父母不同意？”
　　桑林笑了笑：“算是吧。”
　　我看着他的模样，心下升起一股冲动。我并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人，尤其是工作了十几年，更是将冷漠这个词儿学得越来越好，只能说，桑林这样的人，总想让人为他做些什么，他开了口若是拒绝都会觉得自己残忍。
　　等郑安琦出去的间隙，房内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决定道：“我帮你可以，但是你不能自己出去，想去哪儿我开车带你去。”
　　桑林有些惊讶，连声拒绝：“不用这样麻烦的，我自己可以的，我……”
　　我手里拿着郑安琦画的画，上面是桑林，线条稚拙，然而在夸张的眼睫和一笔勾出的向上嘴角间，属于桑林的那股温和还在。郑安琦在桑林身边画了很多花，五颜六色层层叠叠。
　　我轻声道：“等你病好了，再自己去看她。”
　　桑林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叫我：“姐，我要去见的不是女孩。”
　　我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一个“你”字刚问出口，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倏然炸开，让我的手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女孩，是个男人。”

　　我几乎是立即将手里的画放下了，它仿佛瞬间生出了尖利的刺，让我碰到过它的几根手指隐隐作痛。风将画吹到地上，我没去捡。我想我的脸一定在瞬间变得很冷酷，之前桑林身上让我喜欢的东西现下全部消散了，甚至让我有点恶心。
　　桑林的视线从地上的画上抬起来，冲我笑了笑，说：“没关系。”
　　我撇开头。郑安琦从外面走进来，一眼便看到地上的画，不满地嚷道：“为什么要把我的画扔地上！”他宝贝地捡起来，往桑林身边凑：“桑林哥哥你不喜欢吗？”
　　我一把将郑安琦扯回来，戒备地看着桑林。郑安琦不满地在我怀里挣扎，我这才清醒过来一些，意识到自己的敌意太过明显，松开了郑安琦，起身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