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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安静的泥土 5 (完) ...

  •   郑安琦身上没什么大毛病,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临走前他舍不得地黏在桑林身边,叽叽喳喳跟个麻雀似的。
      “哥哥你什么时候出院啊,到时候一定要来找我玩啊,我家里有很多玩具,还有游戏机,你喜欢吃什么,我要提前买好放冰箱里,我们家阿姨做饭很好吃的,真的,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他一张嘴叭叭个不停,桑林只看着他笑,说:“有机会就去。”
      郑安琦得不到确切的保证不满意,但桑林始终只是那一句,他只能作罢,哼哼着道:“你一定要来啊。”
      我领着郑安琦下了楼,桑林趴在楼上的窗户边,见我们看他便笑着冲我们挥手,轻薄温暖的阳光打在他半边身上,风与光轻轻摇晃。

      郑安琦出院后,我回了公司,却开始着手准备辞职的事情。总裁有些惊讶,但看我坚持的模样,也没多说什么,只让一个月内把工作交接好。
      一个月后,我彻底离了职。
      那一年,一场寒潮过境,十一月份冷得像冬天,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一整天一整天地连绵着,天色昏黄,雨水凉得像冷冻过。
      我带着郑安琦去送了桑林最后一程,桑林之前说郑安琦还小,不要带他来,别吓到他。可我觉得郑安琦那样喜欢他,总该去送一送他。
      那一天早上仍旧下着雨,我问郑安琦想不想去,他抱着之前给桑林准备的游戏机和玩具,点了点头。他很乖,一路上跟在我身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并不大声哭闹,只安静地抹眼泪。
      来的人很少,只是一些关系较近的亲戚,桑林不让父母跟他以前的同学说,估计是不想将这消息传到那个人耳中。
      我看着照片上的桑林,死亡是那样轻易的一件事情,也是那样不可违逆的一件事,一个活生生会说话会笑的人,就这样消失了,让人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天晚上,我和郑安琦在一个床上睡,他扯着我胸前的衣服,安静地蜷在我的怀里。我顺着他的背,过了很久,他带着哭腔跟我说:“妈妈,你别辞职了,我会听话。”
      我辞职并不是因为郑安琦,或者说不全是因为他,同样是为了我自己。我经营忙碌十几年,于偌大的公司而言仍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还很多,那里给不了我。

      郑安琦睡着后,我下了床去了阳台。白日里郑卫鸿给我打了电话,我没有接,那一串号码熟悉得很,我一共就能背下来三个手机号,一个我自己的,一个我父亲的,还有一个就是郑卫鸿的。
      明明已经很晚了,郑卫鸿却接得很快,声音里没有一丝睡意。
      面对郑卫鸿的时候,我总是愤怒而歇斯底里,这样平静的时候很久没有了。我问他白天打电话做什么,郑卫鸿说琦琦出院那么久了,他还是想见见他,看看他好不好。
      冷风裹挟着雨扑面而来,我闭上眼睛,说:“你来吧。”
      对面的呼吸瞬时急促起来,郑卫鸿那样冷静的一个人,竟也会有这样的时候,他不敢置信般问道:“真的吗?”
      我说:“真的。”
      郑卫鸿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谢谢。”他说。

      我的手使劲抓着冰凉的栏杆,手心里沾得都是雨水,声音也像是被雨侵袭了般湿漉漉的:“你来可以,不能让我儿子知道那个男人的存在。”
      郑卫鸿说:“没有那个男人。”
      我知道郑卫鸿说的是真的,不管他行事怎么样,口头上他这人从来不说谎。就比如,过去的十几年间,他从来没对我说过爱,我以为是他沉闷不善言辞,却只是他不屑于说谎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但和我结婚这一件事,在我这里已经足以抵消他所有的好,恶毒和坏彻底占了上风。
      我接受不了他不爱我,接受不了他喜欢男人,更接受不了他喜欢男人还跟我结婚。即便这些年来他从未有过其他人,在知道事实后,我仍是坚决地离了婚。那时候,我只想远离他,带着我的儿子彻底远离他。

      郑安琦那几天情绪一直很低落,并且前所未有地黏我,见到郑卫鸿的时候,他的脸霎时亮了,喊着“爸爸”便往郑卫鸿身上扑,被郑卫鸿一把抱起来。
      郑安琦搂着郑卫鸿的脖子,高兴地叫着,笑着笑着笑声就变成了哭声,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哭得毫无征兆,紧紧地抱着郑卫鸿的脖子,眼泪砸在深色的布料上,晕开一片黑色。
      他哭得肆意,哭得郑卫鸿也红了眼睛,抱着他不住地说对不起。我转身去了卧室,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眼泪。郑安琦那样喜欢郑卫鸿,他害怕我离开,也同样害怕着他的父亲离开。
      很久之后,郑卫鸿推门进来,坐在了我旁边,轻声说:“对不起。”
      我想起了桑林,那时候我问他,既然想见那人为什么不和父母说,他说就剩最后一段日子了,不想再做让他的爸妈不开心的事情。我说既然这样,为什么当初不循着他们的意思,找个女朋友,桑林说,他已经懦弱到没办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总不能再用自己的懦弱去害别的女孩子,选择不了和谁在一起,总能选择得了不和谁在一起。
      我在那一瞬间是那样想念那个男孩。

      又过了两年多,郑安琦要升初中,学校离原来的家很近,我们又搬了回去。这几年里,我找了一份挺喜欢的新工作,倒是比以前上班上得更有滋有味,也新交往了一个还不错的对象,郑安琦并不排斥他,两个人的关系意外地和谐。
      郑卫鸿有时候会过来,偶尔也会带着郑安琦出去玩,我出差的时候,郑安琦就会住到他家里,我渐渐地放下了些提防戒备,在某些事上郑卫鸿比我还要注意。这几年他始终是一个人,我的恨意渐渐消下去,有时候看着他一个人的模样,会升起想让他找个对象的冲动,我一边觉得怪异,一边觉得我可能是真的释然了。

      家里两年多没有住人,我先让郑安琦去了郑卫鸿那里,自己一个人在房子里收拾。最痛苦的那段时间过去,生活变得好了起来,我收拾东西很慢,也不着急,一个人在房子里转悠,一点点地抹去曾经的痕迹。
      正是夏季多雨的时候,时不时便有一场大雨。那天傍晚的时候便狂风大作,天上的雷轰隆作响,我把窗户关紧锁上,仍旧能感受到雷鸣带来的颤动。雨声肆虐了一整夜,我睡得不是很好,心里总是悬着,夜里去检查了好几次门窗,隔着水流纵横的窗户,外面的树影和楼影幢幢交映,张牙舞爪。
      第二日清晨天却晴得极好,空气潮润润的,鸟鸣啁啾,阳光灿烂。那棵枫杨树长得很茂盛,过去几天我路过过很多次,却一次都没走近过,这回远远地就看到很多人围在那里,我心里一咯噔,快步走了过去。
      昨夜的狂风闷雷打掉无数树叶枝干,那棵枫杨树竟被吹得微微偏倒,半边树根从地里掘出来。一个老人正蹲在树下面,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沾满了泥的塑料袋,另一只手拿着一只表,众人七嘴八舌地问着,是谁在这下面埋了一块表。
      有个人看了一眼,惊讶地说这个牌子的经典款,现在买也要十几万呢。
      我站在人群边上,看着那银色的表盘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原来白日里它是那样漂亮。

      没人来认领这样一块表,它那样漂亮,那样贵重,却只能在一个清晨,孤零零地兀自沉默着。
      有人说送去门卫室吧,到时候贴个通知让主人拿证明去认领。众人都同意,我沉默地撇开头,正好看到一个男人从楼里出来,他长得真是好,让我的视线一时间没移开。
      他面无表情地往车库走,身后一个男人追上来,跟他并排走,嘴里说着:“早晨的饭怎么样你还没说呢?”
      我移开了视线,盯着鞋尖上沾的湿泥,他们离得越来越近,那男人突然说道:“孟陟你看什么呢?”
      那个叫孟陟的人停住了脚步,直直地看向这里,他旁边的男人又问了他一遍,他却皱了眉,往枫杨树这边走了两步,正好站在我旁边。
      旁边有人是认识他的,正热切地打了招呼,喊“孟总好”,跟他说不知道是谁在这树底下埋了一块表,现在正找不到主人呢。
      他的声音果然像桑林说得那样很好听,只是不知为什么有点哑,他冲那位老人说:“可以让我看看吗?”
      表被他拿在了手里,沉默了几秒钟后,他说,谢谢,然后将表重新还给了那位老人。
      跟在他旁边的男人问:“你知道是谁的吗?”
      孟陟垂眼看着手指上沾的一点泥,说不知道。我看着他俊朗的侧脸,想着他不喜欢吃甜,最讨厌香蕉,打篮球很好,最爱大学北门商业街的一家牛肉面,能吃两碗。他们离开了,我很想问问他,现在还喜不喜欢那家的牛肉面。
      过了两天,我还是忍不住去了门卫室,保安跟我说,那表在当天晚上就被一个住户给领走了,都已经半夜了,那人来敲保安室的门,拿走了那块表,他没有什么证明,只是承诺拿出二十万做小区内的公共建设。

      之后,我偶尔会看到孟陟,他应该还是一个人住,不怎么常带人回来,又过了几个月,那个男人出现得更频繁了些,不知道两人是不是搬到了一起。
      我其实从来没有确切的依据,只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是他。等看惯了,那冲击便没那么大了,他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了。

      十一月的时候,我在小区外面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桑林的母亲老了很多,天昏昏黄黄的,显得她很是憔悴。
      意外遇见我们两个都很惊讶,寒暄了几句之后,我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她有些难以启齿,我们并排坐在小区门口的花台上,半晌,她轻声说:“我知道那天林林是来见他了,今年,不知怎么,就是想来看看。”
      她主动提起了桑林,我才想起来,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
      “刚刚看到那个人了,他旁边还有个男人。”她用手擦着眼角,淡淡地笑着说,“我就想,要是当初没逼着我们林林和他分手,现在他们可能也是这模样……看见那俩人在一块走……”
      她咬紧了牙,没再继续说下去。

      桑林的母亲说,桑林从小就很乖,只在那一件事上违逆了父母,还违逆得那么不正常,他坚持着不肯妥协,又不能真的把他打死,桑母便用自己的命来威胁他,果真比他自个的性命好使得多,最终桑林屈服了。他和那个人在大三的时候分开了,桑林的父母替他休了学,每天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看了一年,性取向没看好,又添了抑郁倾向。后来,桑林说没关系,他自己能调节好,他就真的很快地恢复到了以前乖乖巧巧的模样,回了学校,顺利地毕了业。只是,从那之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坏,怎么都看不好。

      天上开始飘起细小的雨丝,桑林的母亲说,她要回家了,不然一会儿家里的小孩醒了,看不到她会闹。看到我惊讶的模样,她整了整鬓边的头发,说一年多前领养了一个小男孩,现在才三岁,已经很懂事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很久没有动。
      每个人都往前过着新的生活,只有桑林永远地留在了尚且年轻的时候,只有那棵树,那块表,那些他一点点挖开又埋上的泥土,知道那一个夜晚他想了些什么。它们不会说话,唯有沉默。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安静的泥土 5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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