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城诡夜集—长生恨》翻滚的玛雪儿

13、第13章

　　苏小蓉心情差极了。

　　云海从昨天开始便不再回她的信息，刚才去办公室，被告知他已经下班回去了。这是世界上唯一还记得她的人，是自己表现得太急躁了吗……
　　苏小蓉满心烦闷，在教学楼下来回踱步，身边一群麻雀在喳喳乱飞，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叮叮”，手机提示音忽然响了，进来了一条新的嘿信好友申请。
　　“七点草町咖啡，聊聊你的事。”
　　苏小蓉心中一动。

　　月亮升起。
　　苏小蓉走进街角一家咖啡店。隔壁毛球满地走的猫咪喫茶店生意红火，相较之下，这里灯光幽暗，只有零星几个客人，看起来很不景气。苏小蓉四下张望，最靠里的卡座，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男人穿着灰色长袖衬衫，鼻梁高挺，头顶幽幽的灯光照下来，在他脸上打出一小片阴影。他神色淡淡，只盯着桌上的皮质笔记本，冷清又神秘。
　　苏小蓉记得，昨天在小区门口的时候，云海跟这个人打过招呼，好像是个医生。
　　男人抬起头，对上了苏小蓉的目光。
　　服务生端过来两杯拿铁，离去时又多看了几眼，这样的俊男美女实在是太惹眼了。
　　若换做平时，苏小蓉对于这种目光或许会觉得些许得意。可如今自己怪事缠身，她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
　　苏小蓉将一缕垂下的秀发别到耳后，斟酌着开口，“你是云哥哥的朋友吧？”语调轻柔，小心翼翼。
　　“是。”关山越开门见山，“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先生是指……“
　　关山越看着她，“你遇到麻烦，不是么？”
　　苏小蓉顿了下，”是云哥哥告诉你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语气很是低落，“看来你们关系挺好的……不像我，如今已经一个亲人朋友也没有了。”
　　咖啡店的背景音乐似吟似诉，悠悠荡荡，那是YESTERDAY ONCE MORE。深情的女声，唱出了珍惜，唱出了怀念。40多年前的古老歌曲，曲调依旧如此清晰，直击听者的心灵，让人传唱不歇。
　　人的昨日总有或是美好或是苦涩的回忆，而我的却是一片空白，自己将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人的昨日中了。
　　苏小蓉停了好一会儿，“那个……”
　　“我姓关。”
　　“关先生，”她表情落寞，“事情经过您可能已经知道了，您能帮助我吗？”
　　苏小蓉将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带着期待，她多想能够从对方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关山越说的是“也许”。
　　苏小蓉得到一丝希望，心中急切，语速也稍快了起来，“关先生能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你招惹了东西。我大概知道你被遗忘的原因，但不知道是谁做的。”
　　关山越正色道。
　　苏小蓉听了，咬着嘴，表情凝重。
　　“而且可能祸及你身边的人。”
　　“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亲近的人了……”苏小蓉声音低了下去。
　　“最近一个人待着，减少和人接触。”关山越继续说，”包括云老师。“
　　苏小蓉听说，心下了然，“我明白了。其实我和云老师也不是特别熟，自然不会……”
　　正说着，似乎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又解释道，”啊，我的意思是……云老师帮了我这么多，要是因为我的关系而牵连到他，我也会很不安的。”
　　苏小蓉垂眸，手指轻轻地捻着咖啡杯的把手，看起来非常歉疚。
　　关山越的眼中不见波澜，“给我一样你随身的东西。”
　　苏小蓉愣了一下，随即打开包包，取出一只黑色羊皮管的口红。
　　“关先生，那我的事就拜托您了。”她柔声说。

　　月色如水，顶楼总是非常安静。关山越的家极其简单，简单得有些苍白。一扇窗，一张床，一个人，一天，一月，一年。他早已习惯了孤独，如果让他就在这里静静地过完一辈子，对他来说并不难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可现在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隔壁住进来一个人。细细的水声，热闹的炒菜声，偶尔低低的犬吠声，总会透过那堵隔音还不错的墙，幽幽地传过来，仿佛还带着各种不同的色彩，给关山越的家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生气。那些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几乎不可闻，却能刚刚好被关山越捕捉到，也从不会让他感到烦扰。他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图灵的玩具正在唧唧地叫，青年像是在说话，还带着轻笑。关山越勾勾嘴角，多了点声色，这样似乎也挺好的。
　　还有正事要做。过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在桌上点了三根蜡烛。又取来一盆清水，将一张纸放进水中。这是关山越要求苏小蓉写下的名单，上面是她最近所有去过的地方和近距离接触过的人。
　　水面还在晃动，映着溶溶的烛光闪烁。清水慢慢浸透白纸，字迹的边缘渐渐开始变得模糊。
　　“风雷露电听我遣，镜花水月依言现。“关山越双手合十，轻念口诀。只见白纸上的字随着水波晃了一晃，竟都轻飘飘地升了起来，绕在他的身边。
　　关山越将手伸出，“图书馆”三个字翩翩落入掌心，他阖上双眼。
　　那是苏小蓉的视角，她正在图书馆写论文，word文档已经有六七页了。她的面前有一堆参考书，时不时地，她会去翻一翻，再喝两口矿泉水。一幅幅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苏小蓉去还了书，发了邮件，还聊了会儿嘿信。图书馆飘着书香，很安静，气氛很祥和。这里没有问题。
　　关山越睁眼，手中的字化成细末，散去了。
　　游泳馆，苏小蓉正在浅水区荡悠悠地漂着玩水。她仰面浮了一会儿，又潜了下去。泳池的湖水湛蓝，苏小蓉抱着双膝，把自己蜷成一团，就好像在母亲腹中的胎儿。馆顶高高悬挂着照明，灯光穿过水面，在池底和她洁白的手臂上打出一块块摇晃的光斑。苏小蓉觉得自己仿佛在浩瀚的宇宙中漂流。她慢慢感受着，直到气快用尽了，她站了起来，轻轻甩甩头发，用手抹了抹脸。对苏小蓉来说，这是一个平常的下午，清凉又宁静。可她不知道，身边的几个男生被她头发上的水珠溅到，此时已是满面通红，犹如置身在伏暑之中了。这里荡漾着的是青春的气息，也无任何不妥。
　　体育馆，教学楼，咖啡店……关山越一处一处身临其境，把苏小蓉去过的地方重新走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
　　他皱了下眉头，又将手放到了人名上。
　　苏小蓉正坐在角落里听公开课，讲台上的老师开始点名。点名册从头翻到了最后一行，却始终没有点到她的名字。苏小蓉找到老师，老师疑惑地看着她，对她摇了摇头。
　　教学楼里，苏小蓉招招手，跟同系的男生笑着打招呼。男生很高兴地跑来，脸上还带着红晕，可他张口说的是同学你好，有什么事吗。
　　苏小蓉遇见的这些，都是已经把她遗忘的普通人。
　　到目前为止，关山越观察到苏小蓉生活轨迹一切正常，跟普通的大学生别无二致。他有点想不通她是因为什么招惹了很不妙的东西，而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现在也毫无头绪。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苏小蓉气息很不对，或者说作为人的气息，已经很淡了。
　　空中还飘浮着最后一个人名，“云海”。关山越知道，这个名字他可以不用去看。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任由那两个字，像羽毛般缓缓落入自己的手心。
　　与刚才那些字符不同，云海的名字是温暖的，关山越的手心在微微发痒。
　　晨光如同蜜色的清泉，流淌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层金色的甜美。云海正在上课。教室是小小的一间，屋里的人和物都被光线照的柔柔的。云海正抱着琵琶，弹挑滚轮，进退吟揉。他的手指白皙纤长，是那么的漂亮，可动作却快得让人看不清。铮铮的琴音随着他手指划过的轨迹倾泻而出，那裂帛之声被柔和的背景衬托地更加刚劲有力，如同征战金鼓，沙场点兵，剑在匣中鸣。弦中杀气若隐若现，竟能令闻者不战自乱。关山越从未听他在家弹过这样的曲子。原来这个人也可以如此杀伐铿锵，气势凌然。他的神情很专注，手上的技法让人目眩，却仍是正襟危坐，气定神闲，不夸张，也不做作，仿佛曲子是信手拈来。他的目光聚在左手上，有时又会看过来，那眼神含着他此时心中的无限沟壑，似乎是在看着苏小蓉，又好像在望向远方。
　　画面一转，他见到云海正捧着两个狮子头，急急地在叫苏小蓉留步，样子一下变成了笨笨的可爱。他笑着与苏小蓉搭话，脸上分明还写着对人的担忧。然后，在浓艳的夕阳下，苏小蓉扑进了云海的怀里，环上他的腰。青年的身体略显纤细单薄，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的肌肉紧绷，体温也有些灼人。苏小蓉将头靠在云海的肩上，眼中雾气朦胧，余光正好触到了他微微敞开的衣领缝隙，里面是云海精致的锁骨……
　　关山越猛地睁开眼睛，他胸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情愫，那么澎湃猛烈却稍纵即逝。他还未来得及细细体会，这种感觉便随着掌中云海的名字一起慢慢消散了。
　　关山越莫名有些懊恼。
　　折腾了许久，依旧一无所获。
　　关山越抬头看了看钟，时间已到午夜十一点。明天有两台手术。临睡前，他再一次仔细看了一遍术前小结和标注的手术要点，然后轻轻关上了灯。

　　枫叶渐红，梧桐落叶。苏小蓉正坐在早读园中。白底火烈鸟纹的无袖雪纺衫，灰色格纹小短裤，配上小怪物的黑色皮质双肩包，使她看起来既妩媚又俏皮。
　　脚步声渐近。晨曦透过树叶的缝隙，再洒到来人的身上，苏小蓉一时失神。
　　关山越穿着黑色衬衣，手中搭着一件薄外套，仿佛随风而来。
　　苏小蓉冲他甜甜一笑，”关先生，这么快已经有结果了吗？”
　　“全部名单你都给我了？”关山越问。
　　“是啊。关先生，怎么了吗？”
　　“没有任何发现。”
　　苏小蓉表情暗淡了，“如果这样下去我会怎么样啊？”
　　“孤独一世。”
　　关山越的语气不像在开玩笑。
　　苏小蓉眼中有惊诧闪过，她旋即低下头，扯了扯短裤，半晌又说道，“关先生刚才问，我好像突然又想起来几个人了。”
　　说完，苏小蓉从Pendi小背包里掏出纸和笔，又写了七八个人名，递给关山越。里面俨然还有好几个外国人。
　　“开学以后我去参加了校外的英语角，认识了这几个人。只是聊了聊天，并没有深交，所以上次忘记跟您说了。”苏小蓉显得很抱歉，“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就这些？”
　　“嗯。就这些了。”苏小蓉答道。
　　“关先生，我不想连死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她神色戚戚，”现在只有您可以依靠了。“
　　“有消息我会再找你。”
　　关山越看了她一眼，准备离去。
　　“那个……时间还早，我请您吃早饭吧。”苏小蓉拉住关山越手中外套的一角，“让您这么辛苦奔波，我很过意不去。”
　　“不必了。”

　　云海关上门，显然还惊魂未定。
　　“你说关医生今天什么情况呀？看起来好可怕啊。”他蹲下一把搂住图灵，家中还弥漫着香喷喷的冰糖肘子味道。
　　“会不会不喜欢吃肘子？”云海问图灵，“可是关医生不是少数民族，上次是吃了猪排的对吧……”
　　“唔……”图灵蹭蹭他，也是一脸茫然。
　　关医生刚才的表情，简直比永久冻土还冰还硬，一定有事，而且是非同小可的事。面对那样一张脸，他也没敢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工作不顺利？或者跟女朋友吵架了？咦？关医生有女朋友的吗？
　　不过也有可能……是苏小蓉的事。云海眉头皱起，担心起来。

　　云海正在胡乱猜测，不知道自己刚好撞到了枪口上。
　　关山越倚着门，已经在暴怒的边缘。他攥着拳头，闭着眼睛，身体发抖，明显被气得够呛。
　　因为苏小蓉拙劣的谎言。
　　能把关山越逼成这样，苏小蓉真的很有本事。如果她知道关山越是用什么方式调查的话，可能就不会扯出这样愚蠢的谎了。
　　这天晚上，当关山越再一次身临其境地接触苏小蓉遇见的那些人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他见到苏小蓉在昏暗的酒吧，身边是五颜六色的酒品，背景音乐嘈杂而喧闹，酒吧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疯狂。苏小蓉向一个意大利人伸出手，随后就被那人紧紧搂住。他们拥抱，亲吻，尽情放纵。随后，两人开了一间房，开始人类繁衍过程中最原始的运动。苏小蓉给他的嘿信备注：pasta味的软脚猫。
　　他还见到苏小蓉去了一家高级商场，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的男人对她宠溺地笑，告诉她想要什么可以随便拿。苏小蓉娇娇俏俏的地挽着那人的胳膊，专挑最贵的店，买了数不清的名牌衣服和高级包包。然后两人去了一家私人会所，开始了人类繁衍过程中最原始的运动。
　　备注名：洋葱味的ATM。
　　还有一个年轻人，开着一辆豪华跑车等在学校门口。苏小蓉拿起了车顶的饮料，言笑晏晏地坐了进去。他们把车开到了城郊的偏僻处。苏小蓉主动褪去了所有的衣物，年轻人取出两捆厚厚的钞票，洒在苏小蓉美丽的胴体上，开始了人类繁衍过程中最原始的运动。这个人的备注很长：味道正常但是智商和车底盘一样低的NEET。
　　名单中的所有人无一例外与苏小蓉都是这种关系。有单独出现的，还有的两三个一起……那备注名更是不可描述。味道的依据根本不是体味或者接吻的气味，而是……关山越的胃里翻江倒海。
　　给他致命一击的是，他不知道哪些画面会出现问题，也就不能筛选，只能一个人一个人挨个排除。于是苏小蓉的记忆自动播放，并且是以她的第一视角。关山越很后悔，当初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把这个叫水月追影的法术练的如此熟练。chi裸男人色眯眯的眼神，那淫靡欢好的气味，还有压在他身上油腻身躯的触感，在他脑海中久久地阴魂不散。
　　见鬼的没有深交，见鬼的英语角。
　　关山越把小饭盒放到餐桌上。酱红鲜亮的肘子闻起来很香，可他现在实在没有胃口。云海……他想起那天在小区外碰到两人时的情景。自从遇见苏小蓉以后，他发现自己身上也有了一些令他心惊的变化。为什么会这样！该死！

　　咖啡店依旧客人稀少。
　　服务生再一次见到这对漂亮男女，嘴角露出了八卦的微笑。
　　“苏小蓉，我的耐心有限。”关山越的语气非常不善。
　　他低压的气场让苏小蓉为之一颤。
　　“关先生是不是对小蓉有什么误会？”苏小蓉看着关山越，一脸无辜，“发生什么了吗？”
　　“收起你的演技。”关山越冷声道，“不管那些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他们都没有本事抹去别人的记忆。“
　　“接下来，你好自为之。”他站起来就要走。
　　服务生看向这里，摇摇头，怎么这么快就吵起来了，年轻人要懂得珍惜啊。
　　“关先生请等等！”苏小蓉一见关山越要撒手不管了，也慌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也不是故意想隐瞒……“
　　“我真的不想这样下去……”她紧紧拉住关山越的衣角不放手。
　　关山越冷眼看她。
　　“还有一个地方。”苏小蓉的目光终于一点也不掺假了，“真的就只剩那里了。”
　　她慌忙从包里翻出手机，打开一封邮件，双手递到关山越面前。
　　关山越和她僵持着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手机。邮件日期很早，是两年前的了，还带了个附件的问卷调查。
　　页面填满了各种花里胡哨的装饰物，金闪闪镶钻的边框，中间圈着一颗大大的粉色心，满屏都是乱用的符号和颜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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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馨提醒：本院只提供夜间服务哦~

　　关山越不动声色地重新坐下。只听苏小蓉说道，“关先生，我开学前去这家医院做过整容。”似乎很不想提起这件事，她声音轻轻的。。
　　“两年前，我相貌……平平，做什么都不顺利。学生会竞选不上，男朋友交不到，就连校外演出的机会也不多。麓艺这样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而这个世界，也太看重相貌了。”
　　“当时身边有不少和我情况差不多的同学去做了整形，效果很好。可我因为家庭情况，没有足够的钱……我很羡慕她们。”
　　苏小蓉低下头，把蕾丝小外套搅了又搅，“后来我就收到了这封邮件。我也知道它看起来很可疑，可一个免费的机会就在面前，我就去试了试。没想到真的脱胎换骨了。有了美貌后，一切事情都变得很顺利，连平时对我不理不睬的男同学也都热情起来，这家医院技术真的很好。”
　　“这是两年前？”关山越问。
　　“是的。”
　　“你去了几次？”
　　苏小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这次答得很干脆。
　　“开学前那次是第六次。”
　　她又说，“其实我是觉得挺奇怪的，不管做完什么手术，术后愈合得都特别快，两三天就恢复正常了。”
　　六次整形，再好的技术也会有蛛丝马迹，再加上惊人的恢复速度……
　　“而且，医院每次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咨询费用，没有收过手术的钱。”
　　这个苏小蓉的心也太大了。
　　“你不害怕？”关山越不能理解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家技术是在太好了，而且是单方面的不收钱，我就……”
　　“关先生，是要先调查下这家医院吗？”看关山越不说话了，苏小蓉怯怯地问。
　　关山越挪开覆在屏幕上的手，把手机还给她。
　　“不用。”
　　邪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