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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沉吟为谁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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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宫。
用罢晚膳,净了手,阿桃把沤子壶递过来,我挑了点儿香脂匀在手上。
小螺自外面回来,手里擎着一枝白玉兰。
阿桃连忙迎上去,一边凑过鼻子去嗅那花,一边问她:“这么好看的玉兰花,哪里得来的?”
“两仪殿的西廊下,烘墙照壁开了好几株,皇后娘娘命人点了庭燎,请皇上去园中观赏,真是火树琪花,香屑满地。皇上见了喜欢,就命人折了一枝送过来。”
小螺笑眯眯地看着我:“皇上的心里呀,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咱们贵妃娘娘呢!”
“开得好好的,折了可惜!”我抚着花瓣,幽幽叹了口气。
“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说。”小螺连忙说道:“可皇上却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说得也是,这花儿在枝头也不过十天的光景。”小蝉捧着一只美人耸肩的大花瓶走过来,一边说,一边把花插入瓶中,供在案上。
“这花什么时候赏不得,”阿桃撇撇嘴:“偏偏这个时候请皇上去赏!”
“是啊,”小螺也接口说道:“一连几夜,皇上都留宿‘凤鸣宫’,皇后娘娘自然是要想些法子的。”
“想必皇上今夜就在那边歇了,不过咱们这边来了。”小蝉笑笑说道。
“你们几个不要在这儿嚼舌根子了,”我嗔责了一声,对她们挥挥手:“这几天都乏了,既然皇上不过来,大家都早点歇着去吧!”
“娘娘这就要睡吗?”小蝉看了我一眼,轻声问道。
“我一个人看会儿书就睡,”我对她笑了笑:“你们都下去吧,有什么事,我再叫你们。”
三个人答应着退了出去。我在书案前坐下,剔了剔灯花儿,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诗经》,翻至“将仲子”一篇,觉得有趣,便读了起来。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好个将仲子,为见佳人,竟不惜逾园翻墙,而那佳人呢,虽然在心里牵挂他,却又担心人言可畏!如此看来,男痴女怨的故事自古以来就多得数不胜数,不然也不会有此等好诗传世了!而今,除了掩卷长叹之外,又当如何?
抛下书,恹恹走到床边,伸手摸一摸,阿桃放在被褥中的汤婆子还是温的,转身准备吹灯上床,可是身子刚一转过来,却不料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旋即被他一把抱住。
我心头一跳,未等惊呼出声,嘴巴已经被那人伸手掩住。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却正好迎上一双温润如玉的黑眸。
锦鸾!
他默默注视着我,脸庞苍白而消瘦,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楚和怜惜,也有幽怨与惊喜。我们就那样彼此对望着,仿佛天地之间的万物都已不复存在。
他的手指慢慢滑过我的脸颊,穿过发丝,抚在我颈后,轻轻把我拉向他的怀里,低下头,一双柔软的唇轻颤着吻了上来。
我蓦然惊醒,用尽全身的力量,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却一连向后倒退了几步。
他的身子一震,嘴唇瞬间失去了血色。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憔悴而消瘦的面颊,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我听到自己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子殿下,请自重!”
他向我站的方向伸出手,诧异地看着我的眼睛:“鸢儿?”
“我现在是你父皇的贵妃,”我冷冷地打断他,“请太子殿下以后不要再称呼我的闺名。”
锦鸾愣愣地站在那里,不信任地看着我,仿佛从不认识我一样。
“你……”他轻轻颤抖着双唇,眼睛里慢慢浮上一抹受伤的神色。
“自从步入‘凤鸣宫’那一刻起,楚鸢便葬心锁情,只将往事当作南柯一梦。”我紧紧咬住嘴唇,心痛得简直无法呼吸。“请太子殿下回宫,不然,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不,鸢儿,我不信你会真的忘了我。”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何尝不是像你一样,想把过往权当一场梦境。”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脚下却仿佛重似千斤,“锦鸾不是不明事理,也不是不懂伦常。只是,每夜闭上眼睛,眼前却都是我的鸢儿……”他的眼里蓄满泪水,就那样痴痴望着我,几乎是哽噎而不能语。
我拼尽所有力气抑制着心中的激荡,可是,眼泪却仍然不争气地流出来。
“那夜,我原本是想什么都不要了,就那样带你走,不管走到哪里,哪怕只做一日的夫妻。”他的声音那么轻,却字字句句都像一把刀子,重重划在我的心口上:“可是,我就那样等在门外,眼睛都快望穿了,却怎样都望不到你。”
我身体中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抽走,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床上,掩面失声。
他轻轻把我拥在怀里,用面颊反复摩擦着我头顶的头发,在我耳边喃喃低语:“鸢儿,我就算是拼死也要见你一面,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就算死了,也甘心。”
我抬起头,与他泪眼相望,心中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他眼神中的痛楚和哀怜狠狠地击中了我,那些刚刚垒砌起来的伪装,顷刻便被他击得粉碎。
“锦鸾,你何苦!”我心痛地捧着他的脸,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着滚落下来,“你难道不知道么,此时此地早已今非昔比,既然木已成舟,你我为何不能放开手呢!”
他与我泪眼相对,两双眼睛痴缠在一起,便再也难解难分。
“鸢儿,你真的不懂么,”他捉过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你在这里种了蛊,却不肯给我解药……”
我软弱地扑倒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他轻抚我的背脊,充满温柔和怜惜。我把脸埋在他胸前,不敢张开眼睛,生怕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将它打碎。我紧紧抱住他,在心里辗转呼唤他的名字。锦鸾,哪怕这样的温存只有一刻,我也要把它牢牢握在手心里。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蓦然响起,既压抑又急促。
我一惊,猛地张开眼睛。不知何时,小蝉已经立在床前,她一把拉起锦鸾,神色焦急地说道:“皇上正往这边来呢,你从前面怕是出不去了,快点跟我走!”
我和锦鸾立刻惊跳起来!皇上不是在“两仪殿”么,皇后怎么可能不千方百计留下他,偏偏放他走?
只是,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和分析,锦鸾已经被小蝉一阵风似的拽走了。
我连忙拭净了眼泪,又理了理衣服和头发,还未及弄好,就已经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皇上只穿了件淡青色的织锦袍子,没有束冠,看起来有一份家常的慵懒和闲适,一双眼睛依然明亮闪烁,只是此刻却含着浓浓笑意。
“臣妾恭迎圣驾。”我连忙起身拜了下去,挽了一半的头发却散开来,委泻一地。
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两只手臂圈住我,柔声说道:“怎么不等朕来,自己倒先睡了?”
“皇上不是在‘两仪殿’么……”我垂着睫毛,嗫嚅着说道,心里十分惶恐不安。
他搬过我的肩膀,把我拉远一点,仔细在我脸上打量着,我的一颗心突突乱跳。
他轻轻皱了皱眉,:“你刚刚哭过?”
“臣妾没有,大概是刚刚睡肿了眼睛。”我把脸别过一边,避开他那两道目光。
他却轻笑道:“朕知道,你是在生气,对么?”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既然他这样想,正好来个顺水推舟——我伸手挡住他的唇,故作生气地望着他:“臣妾以为皇上今夜不来了。”
他顺势将我揽入怀中,轻叹道:“朕怎么舍得。”
“臣妾总是惹皇上生气,皇上有何舍不得?”这句话不是故作娇嗔,而是我一直想问他的。
他默默望了我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鸢儿,你难道不明白么,在这后宫之中,人人见到朕都是笑脸相迎,唯恐有半点差池,失了朕的宠爱。”
我静静看着他,发现他的唇边此刻却浮上一抹轻嘲。
“就好像今天,朕在皇后那里折了她的花,她心里明明不高兴,却还要装作不介意,甚至是开心的样子。”
我望着他的表情,细细揣摩他的心思,恍恍惚惚有些明白,却又不十分明白。
他附下身,轻抚我额前的短发,柔声说道:“可是你不一样,你不会为了讨好朕,而去强颜欢笑。”
原来,就是因为自己的一份不在意,在他眼中才会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也没有想到,正是这样一种淡淡的冷漠,在他看来却如此弥足珍贵。楚鸢啊楚鸢,原本计算好要在这后宫之中默默无闻,恬淡以终老,却不曾料到,处处的刻意回避,却反而使自己跃上风口浪尖。
他突然收起了笑容,眼神又变得难以捉摸。
“朕知道,你心里其实并不喜欢朕。”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目光闪烁。
我微微一怔,以他的年龄和阅历,捉摸我的心思简直易如反掌。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臣妾只不过……有些……有些害怕皇上……”我支吾道。
他淡淡一笑:“你瞒不过朕的。不过……”他的眼中,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跳动:“迟早有一天,朕会让你离不开的。”
我正无言以对,却听到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听慌乱中有人大喊一声:“抓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