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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秦宫情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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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在他心中盘绕了多年的情愫,缘起的一眼,自当是那年秋夜月下初见。
喜欢是不需要太多借口的。他确实喜欢那个美貌机灵落落大方的“女子”,也确实挂心那个为自己挡了暗器的人,但前一种喜欢,有了丽姬便可以暂且放下了,后一种喜欢,与喜欢一个忠心得力的手下并没有区别。
当他得知“她”是男子时,反比之前更上心了。他让密探盯紧相国府,一有风吹草动就要立刻上报。韩国岌岌可危,相国府也无法维持从前的密不透风。渐渐的,嬴政终于知道那次挡箭不过是另一场精心预谋的刺杀,但也不因上当了气愤,对这个“表里不一”的贵族少年更感兴趣了。
秦国大军压境,步步相逼,韩国越发凄风苦雨,当了几十年相国的张开地终于也支撑不住了,病倒在床。张良既担忧祖父的病情,又苦闷于国家风雨飘摇。上书未果,请官不成,只能寄望于流沙,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新郑城破,韩国覆灭。
“久别重逢,子房怎么如此不高兴?”出于一种莫名的心思,嬴政将他安排住在望雎宫。
今日重逢,两人的身份俱已知悉,张良也懒得虚与委蛇:“若是良将兵西进,灭了秦国,将王上拘为阶下囚,王上也不会比良高兴多少。”他双目微阖,长睫掩住了眼里抑制不住的仇恨痛楚。嬴政,是记恨着紫兰轩那件事情吧?呵,既然如此小器,何不一刀砍了自己?实在气不过,凌迟腰斩,他张良也不怕的。为何要如此……如此羞辱他?望雎宫,望美人兮未来,关关雎鸠,这宫名真是暧昧得令人头疼。
恰是晚膳时分,菜肴精美而丰富,张良却实在提不起胃口。他本来吃得就少,这时候又忧思郁结,虽然无意为难那些宫人,但终究勉强不了自己。
内监宫女们纷纷噗通跪下:“先生用一些膳食吧。若先生一直这样,王上会怪罪我们的。”张良踱步走到窗前:“是我自己吃不下去。放心吧,若为了这点小事责难你们,他也不会是那个灭我故国的秦王了。”
宫侍们苦劝无果,只能收了膳食离开。张良进了里间,里面的摆件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相府之中。墙上一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鸦青色的床帐,山水画玉屏风,壁上书册匣中琴,无不仿佛家中自己的房间。张良先是一愣,随后气得捏紧了拳头。
嬴政怎么还有多余的心思弄这等事!
但是他很快就连生气都不成了,苦涩冰冷的泪水从眼眶中溢出,一滴一滴打落到地上。
床帐上垂着一块明润的青玉,中间的图案恰巧是韩国字体的“良”。
殿外的合欢花叶渐渐收拢,烛火摇作残月黄昏,华贵又清雅的屋中渐渐生了些旖旎的意味。张良颤抖着将玉璧解下,死死捏在手中。
他曾将这块玉璧赠给一个人。若当作君王来看,那个人并非尽善尽美,但算得上是韩国唯一的希望了。他并不完全赞成他的想法,却志虑相合,愿意为了那个共同的理想赴汤蹈火。那些无关风月的真心,未道离分,未言珍重,便被世道碾压作了尘屑。眨眼之间,江山倾覆,曾佩着这玉璧的人,须臾作枯骨。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似乎有一只温厚的手掌轻抚自己的面颊,将那无尽的黑暗梦魇通通赶走。
是祖父吗?
不对,祖父已经老了,手掌很粗糙。
张良逼迫自己睁开眼睛。脸上温柔的触感倏地消失,明晦中是个高大的身影,周身的霸气掩模糊了容貌,白衣玄带,目光冷冽。张良登时再无睡意,下意识地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王上为何来此?”
“朕有一事不解。”
“何事?”
“当年你是怎么识破朕的身份的?是之前就知道,还是后来发现的?”
张良稍稍坐起来一些,但还是将自己牢牢塞在被子里:“王上不必太高估我,我之前确实不知道你是什么模样。只是,张家身为相国府,若是连敌国君王进了国都、夜幕有所异动都不清楚,那还凭什么食君之禄?那件披风的料子虽然算不上上好,却是蜀中特有,只可能供给秦国贵族。所以我当即就安排他们守在浮梦桥上,等着你进入圈套。第二天,罗网夜幕的人果然来杀你了,我布的局也起了作用,差一点就可以成功了,就差一点!”说到最后,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竟有些声嘶力竭。
“可是,”嬴政猛地俯下身,握住他的右手,拈出他一直捏在手心的玉璧,“你奉为主君的韩非,并不打算杀我;你所有的同谋,都没打算杀我。”
张良一把甩开他:“那是他们太天真了。他们竟然以为你与罗网是鹬蚌相争,我们可以渔翁得利。到头来,却真的是放虎归山。”
“若是姬无夜不死,夜幕不亡,韩国还是会被毁掉,不是吗?那个时候,你们也只能这样饮鸩止渴,只是这鸩酒发作得快了些而已。”灯火明灭下少年眉眼如画,心腔里依稀又是当年月下的悸动,嬴政情不自禁,手也放到了不该放的地方,张良却猛然掀起被子,蒙了秦王一整个人。
然而他才下了床,门外护卫听到了动静,已经跑进屋来,寒光如雪的刀刃映着少年惊慌失措的神色。嬴政很快就将锦被抛落,回过头命令护卫退下。那护卫应了一声,又乖乖退到了门外。
“你先睡吧。朕走了。”嬴政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几个字里蕴含着多少恋恋不舍。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在张良面前,他已不太像那个一国之君,每一出言,必然忍不住逗弄,想看这个眼中只有淡漠的少年露出各种各样的神情。他必须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朕倾心的,是原原本本的你啊。当初内史腾给朕上奏折时,说你‘貌若好女,心若蛇蝎,看似清稚如鹿,实则狡诈如狐’,句句都在骂,可朕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在说你的好。现在想来,朕大概是发疯了,明明知道你做的都是危害大秦的事。”
张良还被他牢牢抱着,又羞又恼:“所以陛下还是没搞清楚,是不是?”
耳边又是一阵轻笑:“朕早就搞清楚了。那个夜里抢了朕披风的人,那个将自己的性命算进去以换取朕性命的人,那个为了韩国殚精竭虑智计百出的相国嫡孙,朕都喜欢。不过,朕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是那个陪着朕讲了一天《诗经》人,虽然他第二天就翻脸要杀我了。”
张良一怔:“我什么时候陪你讲《诗经》了?”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我那是给天明讲的!”
“可是朕就在一旁听着啊!”
“那也不算!而且,什么人会因为这个喜欢上别人?”后面半句,他说得极小声,嬴政听了个大概,回答道:“喜欢与仇恨相似,积累到了一定的地步,便会因为一件事情而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