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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脱缰黑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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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之上,若论最华彩流光的宫殿当属满倾宫,而这宫殿之后却有着一处最荒僻的云原。那儿浮云深厚,仙迹罕至,昔日便是凰女歌仪的更幽宫。
凰女独爱绿树葱茏,无奈天界仙木晶亮,她便时常从人间衔来土泥与树种拢云植上。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更幽宫中的树木荒枯得很快,仅有一颗古树经年累月地立着。
那时,树冠宽广,满倾宫的流光被叶隙裁成光斑点点,如幻般缀在树下四人真切的笑脸上。如今仅剩一袭白衣掠过云上荒芜,立在已无踪迹的古树旁。
记忆中不知从何时起,歌仪开始整日倚在树边,有时卧于枝上,怔怔地望着布夜星倌的宫苑出神,一尾绝美的长羽静静垂于树冠下。
时过境迁仍难以想象,这寂美的画面背后竟充满了刚劲与决绝。
布夜星倌的宫殿有些简陋,粗看与凡间大院无异。宫中有一汪湖水名为晦辉,深蓝几近黑色的湖水旁有一处星屑堆砌的井眼,是整座宫殿最华贵璀璨之处。
布夜星倌的职责便是算准时辰取一柄玉勺在湖中搅动一番,舀上粼粼点点的湖水倒入井中。凡间夏令一勺,冬日两瓢,如此在人界浸染出幽夜星辰一片。
“你为何羡慕凡人?”白鹿记得自己曾这样问过凰女。
她说日夜在人界瞬息飞逝,万事万物难得长久,可惜了这匆匆事物。然而天庭光阴慢淌,虽万事长久,却不见了这难得,令九霄顿失颜色。
可渐渐地她变了。“白鹿,你我为何被尊为仙神?”
“呵,皆因功德圆满,轮回造化。”
歌仪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兴许她知道,若真捋直了心肠将话说出口,便是一把无鞘刺出的尖刀。
人界之色白鹿也探过寻过,昼夜黑白往复,怎会胜过满倾宫飞霞环绕,璀璨夺目。凰女湮灭后一定知道错了,后悔了。三界上下除了白鹿自己,又有谁会更了然她的心思。如今也只剩下他,来助歌仪改过。
散识在人界的感应已微弱转无,如今便只剩下地界,然而地界已是一个神仙莫入之地。鬼怪仗着妖力作祟反抗,如此一比倒是潜心修仙的凡人好驾驭得多。
***
长命锁一路穿云跌将下去,直落人间东方之国,大安。
大安国由于帝王治理不济,长年内忧外患,战乱不断。十年前,自荐前往边境议和的七皇子联合异族起兵谋反,他跨坐于异族猛兽之上,掣着父王亲赐的佩剑,率先挥蹄踏破城门。
大安的国都宣京城方圆六十六里又三百六十三步,城内两河交汇,待得激战结束后十日河内尽染的血色才稍稍淡去,但残忍的杀戮并未结束,人们躲于窗棂后眼神戚戚,看着囚车的轱辘一圈圈转向腥恶的刑场。
七皇子将先帝放逐后自立为落幽王,此后他大力清彻朝廷旧部,只要与先帝有半点干系的官臣便难逃一劫,更下旨官臣家眷若是观刑便可活命。他从不心存怜悯,更渴望着被复仇,仿佛生来即是为了征服。
是为权造反,还是为民造福?纵使天下咒骂落幽王的宝座是涸干的鲜血,大安国却终是在强压下日益昌盛了起来。
两河上如今有桥千座,移步间满目尽是层层叠叠的画阁雕楼,打扮各异的驿站旅客如织,四海珍宝都在这儿汇聚等着送至皇城之中。
此时正是五更天,飞雪刚净,街上露出红梅盏盏,是家家户户窗前高挂出的大红灯笼。庙宇香烟袅袅,与昨夜尚未消尽的爆竹硝烟味掺在一起,颇有些人神共贺之意。
“吃!嘻嘻…吃鱼!”陆烟轻躺在榻上,津津有味地吸吮着手。被子上开了口,歪歪扭扭的针线里吐出些香樟树片,她素来喜爱伴着幽香入眠。
她的嘴角忽然上扬,淌干的唾液被扯得裂开。“姐,你若是不吃…嘿嘿,那我就不客气啦!”陆烟轻张嘴便往手上咬去…
啊!
榻上之人一个骨碌滚落到地上,头不小心磕上案几,她疼得倒抽着气,紧紧搓揉着手。
叩门声响起,房外传来柔语。“烟轻,你切莫着急起身,去迟了没了酒楼里的差事也好,院里那些瓦罐釜具我就都可丢了。”可以想见姐姐说反话时抿嘴暗笑的模样。
“好姐姐,炊具可扔不得,我这就走,这就走!”陆烟轻又一个骨碌爬起,用力甩了甩吃痛的手,猛吸一口气蹙眉咬牙地将自制的薄片竹简裹在亵衣外,抚了抚,拍了拍,见无曲线拢起这才套上布袄。
推门而出,陆烟轻顺手捧起院中的积雪往脸上揉了揉权当洗面,一边冻得跳脚一边摆手告别。脚印嵌在雪中,随即一溜儿就往歪脖子树上窜去。
“真是不雅,你怎又翻墙走?”
来不及理会姐姐的怨声,她攀着树枝跳下了墙,在墙角处闪身一掩,掏出一个发冠戴上,粗着喉咙咳了几声。
城中热闹渐起,城西的踏马桥依旧冷冷清清,仅有几户人家门上挂的桃符带着点年气儿,无奈被料峭寒风一吹也就散了。
桥边有一间朴素的小院,仅有的装饰便是一株歪斜的香樟树。这里住着的正是姐姐陆云薄与妹妹陆烟轻。
姐妹俩是陆潇之女,陆潇本是大安国备受敬仰的文臣,可惜因十年前的政变受到牵连,陆府凋零崩散,如今仅剩姐妹俩相依为命。
姐姐一双杏目柔波含笑,同她一身才情一般令人一眼便觉惊艳,百解更会深意。
相比之下,很少有人意识到妹妹的存在,连她叫什么名字也记不起,只偶尔在听街坊谈起往事时会见他们摇着头提到“陆家二小姐”或“那个怪人”。
陆烟轻飞奔至踏马桥边,步速半分不减,忽然弯下腰冲着桥边树下一栋小巧的庙宇大声喊道:“土地公!”。
只听得庙前嘭的一声,一顶帽子先滚落在地,本偷懒睡觉的庙里神仙心虚地现出身来。
哎哟哟,难得有访客到,土地公连忙支起长袖遮住胸前打满了结的胡子,强撑开睡眼却只见到一个张牙舞爪奔跑的背影,拖着长长一串笑声。
“哎哟哟,又是这小子…不,小女子!当你被人看作怪物,被人骂是烧死鬼上身时,忘了是谁安慰你来着?真是个没良心的!”晋升仙阶的美梦被无端惊扰,土地公气得将手中拐棍一扔,倒头躺回了庙中。
深绿漆色的飞檐楼顶在街道尽头探出,醉雨楼就快到了,陆烟轻加快脚步,不能真让孟掌柜罚了工钱。
身后顿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雪花溅上行人身,锦斾被激得飞扬。陆烟轻只顾飞奔向前,直到听见有个尖细嗓音叫喊:“老大,小心!”
她猛地回头想找出那坨团子,却见到一匹黑马脱缰般冲了过来,圆滚滚的马眼就要贴到面前。陆烟轻连忙下腰,岂料身上绑着的竹简教她弯不过身来,只得直直躺倒在地上。
飞蹄带起的雪泥啐了她一脸,黑乎乎的马腹上挂着一对满是惊惧神色的眼,登时四目相视。
饿鬼贪食!它附在马身上做什么?
马尾将她的脸抽得生疼,陆烟轻抬手一拽,黑马受惊立停,她顺势翻身上马,还未待握上缰绳,黑马便载着她往四方井奔去。
四方井位于太清寺后一株将死的榕树下,众多不愿再流连飘荡的小妖小鬼常徘徊于此,只盼着遇上一位圣僧仙人超度、点化。
黑马一跑至榕树边,贪食忙不迭滑入黝黑的井中,情急之下跌落一地的面食和果梨。
“能让饿鬼吓得弃了口中美食,想必是又遇到了死对头罗刹鸟!” 陆烟轻翘上一只腿坐在井沿上仰头大笑。
“你别笑!若是亲眼瞧见了,你便知这修仙人比那死鸟…咳…比那罗刹鸟可怕多少!”贪食怯怯地露出半个头来:“此次死里逃生,我今后定要好好做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自天魔大战后,殊灵君成了冥界之主,但真正令群妖臣服的始终是罗刹鸟。如此叱咤地界的大魔头,怎会输给一个修仙的凡人?陆烟轻不信。
“自昨日在溪涧与你分开,我本安安分分在城外游荡,偏撞上歹毒的修仙人要将我炼丹!多亏恩公及时出现才没让邪恶的噬妖转魂之术降到我的头上。两人招数系出同门,好一番激烈打斗后那歹人终是罢手求饶。恩公心一软,却被他一掌击穿胸膛!”
贪食挤了挤眼睑,滋出两滴泪来,继续说道:“我气急不过,念及恩公心怀三界搏上性命救我,怎能让他失望,便寻机跳上马来夺路而逃。我发誓自此要成为恩公的眼,恩公的口鼻,恩公的胃肠!”它倒是不忘为饕餮人间寻个正义之辞。
罗刹鸟虽然可怖,但从不残害同类。如此听来这修仙人非但擅用禁术,更对同门下了毒手。“说完了?说完了我可要走了。”陆烟轻不冷不淡地站起身来。
贪食尖细的怨声紧追其后。“作为老大你不是应该替我出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吗?”陆烟轻回过身来,抚了抚竹简和腹部。“我哪儿都没有你大。”
自离开陆府大院后,她便一心顾着与姐姐安稳讨个生活,虽然仍不时会闯祸,但处事已尽量小心,努力提醒自己将性情与法术深藏起来。
生来怪异不是她的选择,但她尚可以选择去护住她想守护的人。
“女施主,可有些时日没来了。若老衲没认错的话,约莫已有十四年。”一老僧悄无声息地立于黑马边,身上的百衲衣密缝拼缀得同他面容上的纹路一般肃穆。
陆烟轻对上一双深邃却又烁亮的眼,突然一惊往四下望去。“这位师父可是认错了?更何况我并非女施主。”她抬手便将胸脯拍得啪啪响。
“我认得你,也记得十四年前寺里的大火就是你放的,那时你还是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儿,本事可是真不小啊。”
见陆烟轻愣在原地,老僧抑住笑意走近,压低了声音:“你的掌火,可有变成紫色?”
这…这火还会变色?!陆烟轻惊得险些蹦起,连忙左脚踩上右脚站定。
“啊…师父指的可是当年陆家二小姐?听说她自那场大火后就一直被锁在家中不得外出…搬出陆府后更是神出鬼没的,许是已经疯了,这样一个怪人我与她不熟…哈哈…不熟。”
不知自己哪儿露了馅,陆烟轻逃也似地跨上马离开。幼时因自己的法术异能给陆府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绝不能搅了姐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
醉雨楼门外一阵骚动,有五人跳下马来,四高一矮,衣着不惧酷寒。冬日下水蓝色衣袂一挥,露出袖中一口柔韧贴臂的细窄长剑隐隐发亮,弹指间利刃蓄势待发。
孟掌柜一瞧,来客个个架势虽足,但气宇稍欠轩昂,其中一人看上去分外悲伤。
自落幽王深研道术、广宴修仙之人起,宣京城中总不乏各门派的身影。孟掌柜很是不待见那些摆着清高寡淡的模样,实则油腻浑浊之人,比如正迈步进来的虚音派弟子,但他仍是堆着笑脸迎了上去。
“有劳掌柜,我们就往二楼阁子里坐,随意吃碗茶水便走。” 带头一人挑起一眉,颇有意味地说道。
五人坐入雅致的阁子内,一匹黑马便啸着立在楼外,有个少年双手遮面、躲躲闪闪地窜进大堂来。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陆烟轻舍了醉雨楼后门,径直自大门入,想着如此兴许不易被掌柜发现。
蓝衣修仙人掌中玩转的茶碗落定,五人相视不语。他们一看便知,那少年所骑的正是今晨莫名惨死的四师弟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