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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枯藤长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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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手中两指粗的墨碇突然断了,墨汁从砚上溅出,污了一身粉白的衣裳。陆云薄抬手抹了抹裙摆,墨迹晕得更开了。
妹妹有厨艺傍身,姐姐则是字画见长。陆云薄的字画摊摆在宣京城北门附近,这儿不是富贵人家常去的地方,与醉雨楼也相隔较远。
摊位左边挂着猪肉,右边设着鱼摊,叫卖声与腥味不绝,若不是为了避开陆府以前往来的熟人,她定不会选在此处。
“翠竹深藏幽楼,无奈云轻,对月与谁咏。”人影也如墨一般晕开在纸上,一男子驻足摊前,看着画中的题字念道。
习惯了有些男子为吸引她的注意,故意装成富有文采的样子,陆云薄无奈摇头,自顾研墨。但听那男子转而低语:“长河断尽浊泪,独留兰舟,逐浪伴梦回…”
这一句她并未书写在画中。
云轻亭是以前陆府内一座建于假山上的小亭,各取两位小姐名中的一字题于匾额上。而兰舟…兰舟,她又如何能忘记…
陆云薄浑身一抖,小心翼翼抬起眼角看去。
那人仍在专注地看着字画,淡眉秀颈,眼神稍显疲惫,看着像书生而骨子里的儒雅中又透着英气。仿佛暮鼓未歇,烟已笼船,万籁寂静中,忽来鸿雁鸣声展翼。
“这画…请问是出自姑娘之手吗?”那男子拨开挂满眼前的卷轴向深处看去。
本以为藏得甚好的陆云薄慌忙低头,整只手不觉按入砚中,随即胡乱将墨涂到自己的脸上。见那女子满脸浓黑地回头,男子不禁浅笑,似那只渡江逐云而去的鸿雁在江面划出优雅的弧线。
男子谦恭一揖:“不知姑娘因何机缘得来画上的诗句?我绝非怀疑姑娘才情,只因此句是我多年前为友人所作。如今远舟已回,小楼仍立,却未料时间如流,佳人难在…在下向兰舟,诚购此图。”
在脑中萦绕已久的名字突然在耳畔响起,墨水遮得住泛红的脸庞,却承不住豆大的泪掉落,被颗颗研入墨砚中。是他教会自己绘出楼亭,更教得在心尖百般描摹他的模样,这一卷画纸早已成为了她。
陆云薄取下画轴赠予向兰舟,两手隔纸相触。纸薄情深,笔墨间相思满蘸,未曾想这幅画倒最终幸运过作画之人。
***
醉雨楼的厨房旁另辟有一间小灶房供陆烟轻使用,皆因她厨艺不错且不求高酬,手脚灵快平时也能当个小二使唤,唯一的要求便是想要一口不会被人打扰的炉灶就好。
陆烟轻顺利潜入醉雨楼,心中窃喜地推开小灶房的门便与孟掌柜撞了个满怀。
“等了好久,就为给你尝尝新出炉的菜。”孟掌柜抬手在她头上爆了个栗子:“蹭吃蹭喝的人来了,你快捡些便宜的食材去把他们打发了。”
落一碗枝上的霜雪,拢一把吻地的腊梅,炉中雪沸粥滚,温暖清甜的白雾腾起,陆烟轻在每碗粥里埋下一颗栗子和拌了少许盐的橄榄,再将拣净了的梅花缀上。
唯妙唯俏的梅粥配上爽利暖口的香茶,自然不会是二楼食客们心中所想的山珍海味。今天她要来教教虚音派弟子如何仙模仙样地食餐人间烟火。
醉雨楼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围着一方池塘建起,塘内摆有特置的缸皿。塘上搭台唱戏,回音绕梁,塘中跃鱼游荡,甚有意趣。阴雨时还可将雨水引入皿中坠个玲珑有声,更添了几分灵动别致。
孟掌柜看着魁梧威猛,但十分喜爱雅致。每逢庆贺佳节还会将塘中水换成壶中酒,邀文人蘸酒洗墨,醉香四溢、意趣无穷。此处规模与名气虽不及闻名遐迩的胜仙楼,但也因此在宣京城成百上千的酒楼中占有一席之地。
陆烟轻端上粥迈入阁子内,修仙人看见这清汤寡水的招待竟意外地没有生怒,一双双眼睛反在她的脸上、身上打量。
气氛不对。陆烟轻咽了咽喉咙:“那个…客官请慢用,请慢用。”她打消本想暗讽几句的念头,抬脚退出门外。
“站住。”如肆意快游的鱼,鳞光一闪,一把长剑拐着弯刺上门框,微颤着横钉在她的项前。剑身亮澈映出背后五人齐齐站起,向她走来。
“客官误会了不是?肉菜还都在锅里炖着呢,我这就下去给你们拿上来。”陆烟轻笑着矮身闪至剑柄另一侧,想双手拔下剑来送还给修仙人。
岂料刚一触上剑柄,一只干瘪枯朽的手便重重握上了她的手。陆烟轻扮了个求情讨饶的眼神望向修仙人,谁知五人亦是神情错愕,并无人向她出手。
电光火石间,长剑横劈已将门墙斩断,木屑四散,不懂剑招的陆烟轻被控着挥出层层杀气,剑刃数次擦身而过,将她自己也吓得不轻。
修仙人在快旋的剑光与乱飞的桌腿间躲闪,枯枝般的手一路劈斩并将陆烟轻拽向窗边,随后怪手松开她的手紧紧缠上她的腰部。
长剑铿声落地,陆烟轻两手扒住窗框冲着屋内修仙人大喊求助:“你们不是要我站住吗?还愣着做什么?快来抓我呀!”话音未落,咯啦一声窗框拆裂,她挥着两扇木板跌下楼外。
“我找的就是你!”刺耳的尖音响起,像两把锐刀插进酸涩多汁的果子里对刃磨砺。
惧高的陆烟轻睁眼对上一张仅剩皮包头骨的面孔,外凸的眼珠一低头便会跌落在地。怪臂人破旧青衫蔽体,垂腰的白发松散无力。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有话好…啊!!”只觉双脚还未落地陆烟轻又被卷至半空。怪臂人凄烈的尖笑声刮得醉雨楼飞檐生裂,路人蜷身捂耳,马匹嘶鸣。“低调点…低调点,我跟你走还不行吗?!”
城郊破屋,黄墙低瓦,萎靡不振的野草挨着墙身散开,陆烟轻脚一沾地身子也同野草一般倒头栽去。她不禁一凛,认出了这破屋。
“去。去把仙痴找来,让他交出成仙之术!”怪臂人命令道。
不会吧…屋里疯颠颠的老人还真唤作仙痴?陆烟轻半信半疑地试探道:“你既然认得他,为何不自己去?”
怪臂人没有作声,但身上咔咔直响,尖削的手指抵上陆烟轻的后脑勺,姑且算是一种回答。
这无人的破屋半年前住进了一位老人,嗓音与而立之年的人无异但满身皱纹,走起路来脚步一颤身上的皱褶就跟着一抖。
陆烟轻采摘食材路过此地时曾出于善意替他准备过吃食,岂料自后每隔三日便会因心中不忍总做些食物送来。
奇怪的是只要午时未至,无论陆烟轻如何叩门,老人绝不会应声,且他总自称仙痴,是凡胎成仙的第一人。
“凡胎…成仙?”陆烟轻不解,曾勉强提起兴趣问道。
老人脸上皱巴巴的皮一扯,露出瘆人的微笑。“你我有缘,我便同你多说些。凡人想要成仙,无非两种方法。一则在世时多多造福,转世成仙。二则刻苦求道,叩响天门。但这转世之仙,出生时已在天界。而这修仙之人,经络体质也日渐与常人不同,都不能算是凡胎了。”
见陆烟轻津津有味地吃着,似在听着他的话下饭,老人脸带愠色说道:“天底下想从我这儿获得凡胎成仙之法的人岂止千万,怎么,你不信我?”
“那你会法术吗?仙人的法术。”不知为何,陆烟轻心中升起一丝期待。
“凡人求仙,求的是长生不老,而我便是不死不老之身。”
陆烟轻手捧空碗打量着眼前人,他全身上下都似被揉皱展开的宣纸一般,还说自己不老?她一时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老人面容狰狞将瓷碗一掌拍碎。“你不信我,你们都不信我!”
他大喊着跑出屋外,一手指天似要破开这令他窒息的笼罩。“我偏偏就要证明给你们看,不是只有仙道最盛,不是只有天界主宰!这一切,这天上地下所有的一切,本都是轮回循环。口口声声说什么三界各自为安,可你们根本就看不起凡胎,终有一日我要把你们统统都踩在脚下!!!”
那日老人的吼声仿佛又在耳边回响,陆烟轻跪倒在破屋前,抬头望了望天,还未到午时。疯了…难道连自己也疯了吗?还真把老人的话放在心上。
脑后被抵得生痛,陆烟轻无奈站起向破屋走去,谁知指节刚敲到门上,门便哑哑地开了。
瞧向屋内的第一眼看见地上皱着一方锦帕,帕上绘着倚窗而立的男子,这是仙痴老人时常放在怀中的。
陆烟轻暗觉不妥,快步走入屋内,只见老人平躺在床,双目紧闭,浑身褐色的皮肤向外绽开,伤口的破裂毫无规则,不像是被利刃所创,倒似是自内爆开一般,暗红的肉耷拉着翻出却不见鲜血流下。
她一时忘了害怕呼喊,连忙跑到床前搭上老人的手腕、脖颈、心脏竟是跳动全无。
怎么可以走得那么突然,他还未来得及尝她曾提起的美味吃食…王家灌汤包子、葫芦桥酥饼摊、李大山胶烤肘子、三步倒酿酒铺、海兜兜鱼鲜店,还有好多好多她想带来的…还有那怪臂人依旧等在屋外的缓坡上!
“小厨娘,屋外那贼人要逼我交出仙术,快将他引开,切不可让他伤了我的凡身!”
听得耳边声响,陆烟轻连忙站起,却不见屋内有人。
“我说过我是仙,这回你可信了?”
陆烟轻暗暗一叹,看向床上的尸首心中明了七八分,想是老人心有不甘,游魂未远,向她许下了最后心愿。可是以她的能力,又怎能与那怪臂人周旋。
“死…死了,仙痴老人他死了!”怪臂人本见陆烟轻迟迟不出,心中正犹疑,突然听见屋里传出声声惨叫,连忙向破屋窜去,却在踏进屋的那一刻又把脚缩了回来,只伸头打量,但见床上老人死状凄惨十分,已全无人样。
“我修炼成如今这般怪模样就是为了能像他一样在世成仙,他怎会…怎会就死了?不可能…不可能!”长臂挥出,在不大的屋中扫晃,桌倒、柜散、窗破。
陆烟轻挡在榻前,壮着胆子劝说道:“既然人已惨死,说明他所炼仙术有误,不找也罢。”
怪臂人忽然眼冒青光。“不!纵使有误也是他修炼不当,仙术我势在必得!”长臂挥开陆烟轻就要向榻上刺去,只有这一处他还未翻找过。
陆烟轻情急之下对着长臂就是一抓,掌心忽地燃火,火似遇上干柴一般顺着怪臂人枯瘪的臂膀向上烧去。这一招陆烟轻向来只在厨间生火时用过,对人,还真是头一次。
怪臂人尖厉叫喊,如利剑捣刺脏腑,再破体穿入苍穹。陆烟轻头身巨痛,不由松了手,神昏识散间强撑着奔出门外直滚下屋前的缓坡。
亲眼见到从凡人身上运出法术来,怪臂人大吃一惊,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他把仙术传给了你!”
凄烈尖叫声直向缓坡下方冲来。陆烟轻顾不上疼痛连忙起身向林中奔去,脑中痛楚将她眼前的路与脚下的步分离搅散。
树林不是很大却颇为茂密,陆烟轻左绕右弯,纵使怪臂人武力高强长臂总无法伸展,心中一急,脚下缠乱一时倒也追她不上。
一时,也只是一时。
亏得长臂如鞭在林中抽打,陆烟轻才可从中听辨出怪臂人的位置。岂料身后追赶之声突然停歇,陆烟轻奔出几步不觉回头一望,林中无人,仅有落叶簌簌落下,周遭的每一根树枝看上去都与怪臂人身上的枯藤无异。
掌火因她气息的动荡忽闪忽灭,陆烟轻屏住呼吸,忽听得右侧细碎声起,猛见枯臂自地下落叶中挥出,她忙向左躲闪,肩膀正戳上自树冠刺下的怪手。
贪食未曾教她半分法术,但这滑不留手的团子倒算得上是教她脱逃与捉拿的师父。陆烟轻忍痛不挣脱,拽住肩上长臂绕着树奔了三圈。
躲在树上的怪臂人击她不着又臂上吃痛,只得强行自她肩上拔出手来,岂料陆烟轻踏着缠上树身的枯臂而上,双掌燃火挥向他的脸面。
怪臂人眼见躲不过便不再闪躲,直直挨了那一掌,空气中登时弥漫起枯发烧焦的气味,然而陆烟轻挥到他面前的双腕也被同时制住。
见掌火在手心空燃,她不由慌乱。“客官…其实我没有想和你打!真没有你想要的仙术,鲜蔬倒有很多,你要不补一补?”
怪臂人连声尖笑,架住她的双腕将她压在身下,只见他的颈后忽然自脊柱中破出一根削尖的骨刃对准她的胸膛狠狠刺下。
生死一线,陆烟轻原本微弱的掌火被瞬间激起,红火顺掌而下在僵持的四臂上燃烧,枯藤长臂被烧得现出满是黑斑与空洞的骨头,在焰中发出脆声。
陆烟轻双腿连蹬身下的树枝,枝断跌落间她双手使劲一掰,竟将怪臂人的双臂拗去。两人失衡摔落在地,怪臂人嘶吼着发狂翻滚。
陆烟轻嗞着牙站起,连忙转身奔跑,岂料双腿一滞,心中大苦。糟了,我的腿疾!
只见她焦臂作拐,歪歪扭扭迈出两步后便面朝下无力地扑倒在一旁。这腿疾似是伴着体内神力而来,若是大力运术,双腿便会如万蚁蚀骨,刺痛不已。
身后的怒吼顿时化为厉声尖笑。完了完了,这下是真的死定了。吴嫂家姜辣鱼羹、蜜蜜麻辣螺蛳粉、龙脑薄荷胡麻酒,对了,还有姐姐,我们来世再见吧…陆烟轻咽了咽口水,双眼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