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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布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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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了数日的溪涧终于化开了些,碎裂的薄冰顺着缓缓的水流碰出一串空灵清亮的叮铃。
约莫有二十人分坐在溪畔边皆是一身文人打扮,执着鱼竿静静垂钓,脸与手都埋在素色的羊裘里。
一名衣着华丽的雅士独自在亭中休憩,右手端着温酒,左手扬在空中随着诗律摆动,摇头晃脑,又吟又诵。
两辆香车停罢,锦帘一掀,四名身段婀娜的女子笑盈盈走出,罗裙单薄,挺翘的鼻尖立刻被冻得通红。
她们掩了掩袖口上未干透的水迹,一双双玉手已在车内的冰水中浸过,就等着被恩客捂入怀中多得些疼惜。
上游处,离亭边仅有一箭之遥。陆烟轻饶有兴致地坐在缓坡上观察着,她素日里看多了戏本,难得有真实的情缘在面前上演。
耳边忽然听得几下脚踏落枝的崩脆声自溪边的树林里传出,她抿嘴窃笑。嘿,莫非有人同她一般也在窥探这场景。
见佳人来到,雅士心旌飘摇,迎着冬风挥开墨扇,嘴里暗暗嚼着词藻步出亭来。
女子们扭着曲线簇拥而上,搭肩、挽臂、抱颈,一时间涂满蔻丹的玉手像凤仙花般怒绽在雅士的白狐裘衣上。
陆烟轻低头瞅了瞅自己的手,指节分明,纤长有度,只是掌中起了茧,茧上有一层没来得及洗去的面粉,面粉上又粘了几点雪泥。
“老大!除了你生来莫名会使些法术外,我发现你还有一处与凡人不同,那就是身材!”一个黏黏腻腻、尖尖细细的声音自她肩后传来。
光听这嗓音绝料不到说话之人的身形极为肥胖臃肿,短小浑圆的四肢犹如四个小球按在一个光滑的大团子上。这只地界的饿鬼名叫贪食,它徒有可怖的名号,却长着一副令人牙痒、让人不由想伸手去戳的模样。
贪食修炼不济,凡人瞧不见它,它也始终幻不出人形。若是翻滚得急了,团子般的体内还会挤迸出奇怪的声响,时常令人捏紧了鼻子厌憎地瞪向一旁被唤作老大的人。
“虽然你胸没有她们大,肚子也不及我的圆,可你胃口好、厨艺高,做的菜那是个个国色天香!”贪食将鱼篓推至面前,咽了咽喉咙。
“难得你夸我,那就速战速决吧。”陆烟轻嘴角一牵,自怀中掏出要用作鱼饵的白馒头,布袄又瘪下了几分。
柔指刚撩拨起一缕乐音,弦琴便被挥落,娇羞的佯嗔伴着男子笑声自无遮无挡的亭内飘开,全然不避忌在溪畔垂钓的文士们。
有风起,将被撕落的裙摆吹至水面,溪流一推便轻轻缠上了颤抖的鱼线,如亭中女子解开的长发一般荡开层层涟漪。
文士们的视线不由紧盯着那一段越颤越颠的裙摆,正将颠至最紧要处…
扑通!水花夹着碎冰四溅,搅了好一场潋滟旖旎的赴会。
雅士咒骂着冲出亭来朝响声处望去,只见有一少年正以树枝为竿,藤条为线,扔下整只空鱼篓为饵,裹着浅色布袄独自坐在缓坡上钓鱼。
“臭小子,你是什么人?!快滚远点,不要坏我的好事!”雅士敞着扑红的胸膛,没好气地大囔着。少年对喊声充耳不闻,专注地盯着水面似在对鱼篓喃喃自语。
嗖!比落雪声轻,一根黑色长羽钉入少年头上的松树随即化烟散去。松枝不堪残雪的重负,被黑羽劲力一震白雪簌簌倾倒。少年惊慌跳起,滑稽的模样引得阵阵讥笑逆流而上。
忙抹去面上的雪,少年望向大笑的雅士。恰是英姿初飒爽,剑眉梢带俏,少年的五官还未褪尽乖巧,颊上雪水晶莹,衬得越发令人生怜。
如瑞雪绽晴,暖光映入寒溪,眼眸柔和而清冽。头顶的白雪渐渐化水,沿着他脸部的曲线滑落,一眨眼,一颗冰凉的泪自长睫滚落。
雅士一愣,女子们发出悉索的感叹声。
“我改主意了,小子你给我过来!”雅士眼中卷起不明的笑意。
少年不屑地飞了个白眼,兀自拍打起沾雪的布袄。雅士甩开女子的手臂大步向他走去,原本安静垂钓的文士们也甚有默契地向缓坡移动。
不知何时沉入溪中的鱼篓忽然浮出水面,在没有鱼竿的牵拉下向少年靠去,篓中鱼尾哗啦啦翻跃不停。
雅士惊得脚下一滞,抬眼再瞧少年才看见他身上洗旧的布袄、颈上的雪泥,嘴角未擦去的白面屑。
“原来是个落魄小子偷看我在此处享受风月。城外野林凶险,劝你还是早些回家找娘亲去吧。”雅士颇有风度地摆了摆手,调了个头就往回走。
“别走啊,这次换你给我过来。”少年鼻尖冲天,双手叉腰。雅士闻言拔步奔入亭中。
少年突然兴起想要追去,岂料刚迈出一步,文士们刷刷站起将袖中鱼竿一折露出两头尖锐的刺刀,围成半圈将小亭护住。
“哎哟,真是累死我了。”
鱼篓长了脚一般爬上岸来,原本荒谬有趣的画面霎时变得邪魅。下游溪畔人声寂静,复又听得薄冰清越的叮铃,此刻却如索魂的鬼链拖地,步步逼近。
湿漉漉的贪食费力地用肚子将鱼篓顶上了岸。“老大啊,我又是哪一句惹你不高兴了,被你如此狠心放到水里捞鱼。”
陆烟轻咳了一声,贪食半阖着眼一瞧,星星闪闪的刀尖在雪光中甚是凛人。
“这…他们不会也是饿急了吧?没事,你把馒头拿出来每人分一口呗,如果你没有一个人偷偷吃了的话!”饿鬼瞅了瞅莫名断裂的松树枝,恶狠狠地打了个呵欠,倒头躺在树背后。
少年扶起鱼篓暗暗叹气,随后双手抱拳冲着下游朗声道:“各位兄台,有话好…”
“上!”
雅士喊出一个破音,文士们踏雪急奔,一手掷出一截断竿在缓坡上齐整地落成一排拦了少年的退路,另一手以竿作矛直刺而来,犹如一堵杀机密布的恶林,连风也会想绕道而行。
陆烟轻手无兵刃除了一篓鱼。她探手入篓,活鱼在掌中乱跳难以抓住,忽然篓中红色微光一闪,活鱼瞬间被她掌中燃起的焰火烤熟。
她生来会使的法术便是这掌火,平时用来烧水煮饭、冬日取暖、点烛看书尚可,何曾经历过这般场面。
但说来也奇怪,打扮成文士模样的侍卫看似训练有素,奔上缓坡后脚下却一绊三晃,长矛在她左躲右闪下也使得不够利落。
侍卫面露诧异,开口欲呼,一尾滚烫焦香的鱼便迎面甩到了脸上犹如一记重重的耳光,鱼裂成数段,侍卫侧着脸原地转了半圈后倒下。
嗖嗖嗖!溪畔林中射出数支黑羽,速度之快难以用肉眼辨识,一直配合着坡上少年闪躲的节奏。
有侍卫执竿要刺中少年,那尖刃定会折偏砍向自己人。若是少年扔的鱼失了准心,黑羽便支着侍卫的身子凑上前去。
鱼骨与熟透了的鱼肉剥落竖在雪泥里,侍卫一倒地如同中了暗器。阵阵嗷叫声中,缓坡上鱼香扑鼻,倒为这条清冷的溪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篓里的鱼还未见底,侍卫们却已尽数倒下,躲在亭中的雅士和女子早就跑没了影,贪食依旧闭着眼,嘴里啃着从侍卫身上捡来的鱼。
“我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陆烟轻颇有些得意,见四下无人,便燃起掌火独自揣摩。
“厉害是当然的,老大的手艺向来无人能比。”贪食咂了两下嘴权当鼓掌,突然两腿一伸瞪直了眼,缓缓自齿缝间剔出一小根黑色的细羽。
罗刹鸟!!它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将细羽朝树林方向扔去。
捧在手中的火焰似有些怕冷,在寒风中畏畏缩缩,体内的劲力依然一运至腿部便会消尽,陆烟轻丧气地拍灭了掌火,对着贪食招了招手。
饿鬼舔着嘴喜滋滋地靠近,却被一脚踹进了溪水里。陆烟轻手一甩,鱼篓反扣落在它的头上。“耽搁了那么久,我们时间不多了,得快些把鱼给掌柜送去。”
“哪儿有吃饱了还让人干活的?!” 变重了的贪食沉到水中,仅露出一对圆眼大声抱怨道。
“抱怨什么,你又不是人~~”
***
队伍一步步向前移动着,仙殿的云阶上雾气缭绕,周遭隐隐现出森森树影。
铁匠不解,他这一生只懂熔铁铸剑,任何铁器经他摆弄不多时就如稀泥一般。成仙…就凭这能成什么仙?
他的身前站着一个怀揣牌位、满口诵经念诀的小道姑。道姑面前则是一瘦削男子,衣饰富贵但极不合身,另有一个男童总不时从队伍最前列探出头来向后张望,被缝在衣襟上的长命锁随着小身子一摆一动。
这儿就是天庭吗?为何除了他,人人都是一番精心准备过的模样。
眼前的事物变得朦胧,向来烈焰不灼、咸汗不侵的双目模糊起来,队伍前方的人相隔越来越远。只见一座圆坛忽然现于眼前,坛边玉碑刻着四个大字:万殊无隅。
看不懂…
铁匠瞥了一眼继续茫然地向前走着。
无风,前方似乎飘来暗香指引,圆坛下方的云汽快速而密集地飞旋着,轻盈飘渺却让人看了心惊。
铁匠步上圆坛,猛一阵彻骨冰凉直灌脚心,冻得他精气神都拧作一团躲窜到身体角落里。
圆坛中心是个不能见底的深洞,洞壁延至坛边都雕有人间未见的奇花异草。走近方知,一直悬于深洞上方的浮云原来是一名身着白衣、负手而立的男子。
入障般的脑中一片空白,脚下突然叮当一响,长命锁的圆角有些硌脚,铁匠恍然醒悟,心脏剧烈跳动。“他们在哪里?!为什么是我?放我回去,我…我不要成仙!!”
白衣男子眉眼不抬,三指一凝,云汽上涌翻滚入深洞。他的衣袂、长发,周身可动之物颠乱狂颤,都似在急急避走恐被吸入其中。
一粒圆光自铁匠体内脱出,乍显即灭,落进无底深洞中。铁匠是今日队伍的尽头。
云汽散开,偌大的圆坛瞬时缩为半指大小被白衣男子收入袖中。这半指天地便是天界法宝周天炉,炉内吞吐间气力交融变幻,万殊可合一,异形化无隅,为白鹿仙人所有。
自凰女歌仪魂飞魄散后,白鹿仙人便一直于三界中寻觅她的散识。在天庭,他遍查过每一丝云隙。在人界,只要有散识的感应,他便将身负神力的凡人渡入天庭,蜕其肉身,取其仙人散识。
呵,不想成仙?当神仙下凡接引时,哪一户不是众亲聚集,涕泗交流,万般不舍却又艳羡不已,皆认为是一桩光宗耀祖的美事。
白鹿仙人挥手拂落空悬于面前的长命锁。自人界来的便回人界去,碍眼无用的物什,他向来不屑运力去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