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西门流香

3、03 空谷纶音

　　纶音曾经决定不写日记了，音乐几乎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虽然辛苦但很快乐。可是所谓意外，常常就是用来打击不能适应现实的人的。

　　第一年7月5日，《魔音震颤》
　　父亲的公司宣告破产已经半个月，母亲泫然欲泣告诉我被买下。买下的意思是，我可以继续读我的小提琴专业研究生课程，父亲的公司也可以继续维持原来的姓氏，只是从今天开始，我要住到山庄去。
　　我整夜地拉琴，不敢思索买下的深义。

　　10月12日，《随想曲，圆舞曲式练习曲》
　　住进山庄已经三个月，却从未见过有琴先生和他的家人，500亩的山庄似乎只有几十个仆人和管家托马斯。我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换一首曲子来练习。

　　12月25日，《卡门幻想曲》
　　傍晚的时候，有琴先生第一次在山庄出现，深渊般的眼睛藏在华丽的暗色外套下，让人觉得他的灵魂也是冷色的。
　　我的礼服、首饰、化妆乃至表情都是由他精心设计好的，我想着各种悲惨的可能性，即使琴弦上的手指仍然从容，心却在颤抖狂奔。
　　终于，他走进来了。
　　有琴先生说，“来吧，见一见我的儿子，有琴绪……阿绪，这是你姐姐，纶音。”他这样说着，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我忽然发现他阴郁的脸上有了容光。
　　有琴绪抬头看我。这个文弱苍白的年轻人，有着柔软的黑发和水果一般的嘴唇，眼睛里却漾着湿淋淋的遥远的悲伤，仿佛他的灵魂并不在这里，早在许久之前就迷失了，飘荡在千万年之外的某个空间。
　　当有琴绪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的时候，有琴先生脸上的光彩也消失了。
　　“照顾阿绪。”这是有琴先生唯一的留言。

　　第二年3月14日，《b小调协奏曲》第三乐章
　　早上醒过来，在床上呆坐了一个小时。忽然间领悟到自己是自由的，光着脚跑出了门，在花园的湖边飞奔。仲春的草地依然扎人，我却毫无顾及地直想往前，直到撞上一个胸膛。
　　有琴绪扶起我，手指修长而冰冷。
　　我忽然发现他有双纯粹的蓝眼，是凝碧湖湖水的颜色，宁静，湛蓝，幽深，盈盈地似要涌出来，还有危险的旋涡。“请小心，纶音姐。”
　　从这天起，他叫我纶音姐，我给了他一个柠檬口味的棒糖作为回报。

　　7月10日，《幻想曲》
　　偶然翻开日历发现，来到这里居然已经有一年了。
　　不知道是否有人告诉过阿绪我来这里的目的，他的态度始终冷淡而有礼，即使我离他如此之近。
　　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开始叫他阿绪了。
　　有琴先生依然每月一次地来山庄，每次只留一晚。阿绪本就沉默寡言，每到那日子就更不见说话。
　　罗连医生的猫死了，阿绪心情很差，我做了他爱吃的苹果拔丝。

　　9月7日，《奥菲欧》第二幕《精灵之舞》
　　今天所练习的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非常快乐。回头的时候，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后。
　　“你的手象我母亲。”
　　我才发觉他一直盯着我的手，而不是音符。
　　“是吗？那借你握一会儿好了。”不忍看他的哀伤，所以随口调侃了一句。忽然又后悔了，他会不会把这当作女子的轻浮？
　　他热切地望着我，象个迷路的孩子，冰蓝的眼眸里有蒸腾的眷恋。
　　“八年前的今天，母亲离开了。那里，”他指着窗外湖边的那片焦土，“原本有我母亲亲手种植的黄玫瑰。”
　　那天的午后，他吻了我的手。

　　12月24日，《夜曲》
　　有琴先生每来山庄几乎都在晚上，向他报告阿绪当月的情况成了我的例行公事。虽然说过只负责照顾阿绪，这些额外功课本可以拒绝的，但既然是被当作玩伴和保姆以相当的价值买来的，人总要有点职业道德不是。
　　他的要求很仔细，先是我的报告，然后他提问，最后交代下月的计划和注意事项。每次的报告都会消耗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有时我甚至想提醒他可以查看监控录象，而不必总要求我配备详细的笔记。
　　我想他定是个成功的企业家，因为他将家也当作公司来运作，人的属性也许从生活习惯上就能够显现。
　　从有琴先生那里出来的时候，阿绪正侧着脸站在门口，晕晕灯光涂抹的过道上，只有那半边阴柔秀美的脸颊是亮的。
　　我着魔般地伸出手，想为他拂开落在眼前的一屡头发。“来找先生的吗？他就在里面。”
　　“不，只是路过。”他退了一步，全身都落入阴暗中。

　　第三年3月19日，《三个橘子的爱》
　　最近阿绪的情绪又阴晴不定起来，常常足不出户，不知道24小时呆在卧室里能够做什么。
　　下午的时候，有琴夫人来看阿绪。她每三个月来一次，据说是离婚时的约定。我却是第一次见她，那深渊般的眼神让我感觉似曾相识。
　　“你是纶音？我知道有琴猎风对你做的事，‘让他也尝尝这样的滋味’，你从没这样想过么？”她轻轻抬起迷烟般的眼眸，在我耳边轻描淡写地叹了口气，这样一个柔媚惊艳、蛊惑人心的女子，说起话来却比刀子更锋利。
　　是的，我不止一次想过。然而这怨恨的念头却因为那次的遇见而冰消雪融了。我生命里最美丽的遇见，即便只是路过的风景，也已经足够。

　　6月15日，《优雅感伤的a小调》
　　有琴先生没有了呼吸，是托马斯第一个发现的。罗连医生的证词让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醒来的时候，阿绪已经在警察局。
　　不要让我觉得信任你是错误的决定。有琴夫人没有直接责问我的失职，那刀锋般的眼神却已给出警告。
　　我看见阿绪孤零零地站在门口那棵梧桐树下。可能淋着了刚才那场雷雨，浑身上下都湿了，秀气的眉眼从凌乱的黑发底下露出来，眼瞳蓝得几乎发黑。有琴夫人叫了他几声，他也不理，头也不回地走进房子里。我忽然心慌意乱起来，仿佛要发生什么悲惨的事。
　　“小孩子脾气罢了。”有琴夫人冷艳地望着我，我忽然想起，那种熟悉的眼神原来是象有琴先生，非常非常地象。

　　准备把棺木抬到车上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逃走了，和小提琴一起躲到了花园里。
　　拉了很久，赫然发觉是大学时代常常练习的门德尔松a小调。曾几何时竟遗忘了它，人类真是善变的动物呢。
　　绪的窗户忽然打开，从我站的位置到他的窗子不过几米的距离，我担心他会认为我有意骚扰。
　　“什么曲子？”
　　“《优雅感伤的a小调》，门德尔松无词歌里的一首，通常是钢琴独奏曲。”
　　“我喜欢。”
　　“……我也喜欢你，阿绪。”我终于说了。
　　他半晌无语，我听见金属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