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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幽情暗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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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我梦见父亲死了。刀,在我手里,鲜血落在我的白色衣袂上,艳阳里随风起舞的夏花般妖艳。
八年无斯梦了。
凌晨一点十五分,静谧。
也许是因为傍晚清泠的琴声并未如约而至,所以翻来覆去睡得不安,偶尔睁眼看到的,是长发在枕上凌乱缠结,犹如黑夜里沉沦的思绪。这个季节没有萤火虫,即便有,那脆弱的生命也可能早就落入黑暗的阴郁里,注定了见不到明天的阳光。阳光哦,她却有点夏日竹叶间漏下清澄光线的味道,轻绵含蓄,纯粹澹然,一如那支棒棒糖。啊,棒棒糖!分明刚才还在手上的,却失落在了哪里?猫在叫唤,是了,是伯爵,母亲豢养的土耳其梵猫的纯种后代,出生后就是罗连在养着,可我记得它误食萱草植物病死了……
一惊,我猛然坐起来,背上、颈上、肘腋、满头满脸全是汗水,喉咙里好象喊过什么,烟熏火燎般的痛,就在几分钟前还触手可及的梦境居然模糊得不剩一个画面。深深地喘息几遍,下床倒了杯牛奶,床头放着的那块家传“雷那托”刚好走到凌晨一点十五分。
六点二十分,日出,晴云朗天。
熟悉的脚步声响到门前,比以往紊乱不安,隐约透露着焦躁。当来人推开房门时,我已然坐了起来。
有琴纶音穿着睡衣摇摇欲坠奔进来,双手紧扣住我的肩膀。我低头看到她的指甲,雪片一样白。跟母亲离婚后的第五年父亲带回了她,她跟了父亲的姓。托马斯称她纶音小姐,我叫纶音姐。“没有了,怎么办阿绪,呼吸,没有了。”
我打个冷战,“父亲?”
有琴纶音惊惧交加,拼命点头,终于支持不住晕去。我瞪着怀里年轻的女子,“他死了”象答录机机械重复的声音一样在脑子里回响。
九点十五,警察局。
我看这对面的警察,“我杀的。”
警察皱眉,“凶器呢?”
“刀。”
警察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过来,我觉得他在说,看吧,你的脑子坏掉了。
“不,是我杀的!我杀的!看!它就在这儿!比冰还要冷,比雪光还要亮,我握着它!我一直握着它!看我的睡衣,不是桃花,是血!是血!”我愤怒了,向警察猛扑过去,想撕下他制服上的徽章来鉴别一下真伪。
好不容易摆脱我的纠缠,警察狼狈地整饬衣服。可恨,他的眼睛又在说话,这孩子可真是疯得厉害。
门开,有琴纶音象一朵含愁的百合。“对不起,他是伤心过度了。”
警察不满地哼几声,夹着笔录起身。
一个女子扬着头、身子竖得笔直从门口进来,与正要出门的警察对面擦身而过。
“天鹅,”警察嘴里嘟囔着,光看他侧脸的口型我就能分辨那类似呻吟的话语,“真象只花冈石雕成的天鹅,今天尽碰到些奇怪的家伙。”
粉色高根鞋映入眼帘,我愕然,只有她才能将这样庸俗的颜色穿出华贵气质。
母亲淡淡瞧着我,抬手一个耳光。
“愚蠢!你这讨厌的个性不知象谁!”
纶音抖了一下,好象那巴掌落在她脸上。
真象,是因为太象了才分开的吗?我垂下头仔细感受这清晰的疼痛,笑了起来。久违了,有琴夫人。
十点半,警察局门外。
我望着车窗外走过的人群,手指隔着玻璃轻抚,一点热气都没有。
母亲办保释时受到“少年福利局”的责难,十分钟的手续过程拖了三刻钟。得出的结论为青春期妄想症,建议送去罗洲的心理咨询中心接受治疗。
冷静下来之后,记忆还是相当清晰。罗连医生检查过尸体之后,我们就被告知准备后事。纶音神经质地站在后花园里拉琴,管家托马斯伤心之余仍记得通知前女主人,再后来就是纶音追着我来到警局。
没有伤痕,也没有凶器,典型右心心力衰竭。
想着罗连医生的断词,我开始很认真地考虑,那么是谁?
母亲?目光落到远处,她和纶音一起从警察局里走出来,交谈着什么,前者脱略而讥讽,后者听得惶恐。
我不禁幻想起来。
母亲:感觉如何,自由的空气。
纶音:真可怕,那东西不会出问题吧?
母亲:你没听见法医的话吗?可怜,这次轮到他被别人控制了。
我颤抖起来,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不,不会是她。
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笑脸以对的时候,对话也从来只是“对不起”、“是”、“没有”。纶音来的那天,父亲脸上温柔的神情让我厌恶。见面时,她一身纯白站在那里,弯弯的眉眼没有笑意,却柔软得象是晴空下的一汪清泉,可以照见天空下所有娇嫩的颜色。
“从今天起,我们是朋友了。”她说朋友,我才发现她不过大我三岁而已。
“阿绪?”
我转过头,前座上的托马斯似乎已叫了我好几声了。
“我很好。现在几点了?”
“差五分十一点,今天真热。”
托马斯的脸看起来有些奇怪,忘了戴上悲伤的表情了。往下看,微微松开的衬衫领口下,脖子和锁骨相连的地方露出一小截暗褐色伤疤。那是鞭痕,上左下右横贯整个前胸。多年前父亲怀疑他勾结经济人侵吞了罗洲的几处房产,水落石出后,他得到了其中的一处作为补偿。大多时候是被遮住的,英国保守式的穿衣习惯让那伤痕长久地不见天日。有一阵子我曾很不客气地想,也许托马斯并不想遮住它。
他?我看到他宽大的手掌上,他那种个性多半会直接掐死他,然后天真地叫来医生说主人自杀了。
试探一次!趁自己还有勇气,突然袭击,“是我母亲吧……”
“不!不是这样的……”再明显也没有了,托马斯的脸迅速变形。
如果所有美好的想法是支撑我存在的骨架,在这一瞬间我都失去了,象烂泥一样瘫下来。“你,母亲,还有纶音姐,你们干的。”
有琴家的午餐通常在十一点,今天我直到十二点半才吃完。纶音胃口不好,托马斯忙着善后,也还没吃。十二点三刻的时候,我拿了本书走到花园里,天气不是很好,要下雨吗?
草地上有点儿湿,弄得屁股底下腻腻的不太舒服,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摊开四肢躺下去,抬脸望天,黑压压的一片。真是要下雨了。
那一朵云两头尖尖上翘,很象母亲笑的时候啊。我想起托马斯常说,“你的笑容很象夫人啊,所以先生才不喜欢。”
所以他令它消失,就象那些玫瑰一样?我看着不远处那片焦土,那里曾经种着母亲喜欢的黄玫瑰。母亲走后的第二年春天,父亲一把火烧了花圃,冲天的火光照亮了父亲狰狞的笑脸。我站在玻璃窗后远远地看着,一边吐一边流泪,身体似乎被掏空了,象孤魂野鬼般在黑夜的氤氲里游荡。
那一晚,我梦见自己杀了父亲。我确信那是预兆,有一天父亲会莫名死去。死亡将接踵而来。
凝碧湖边的竹漏打过两点,我发觉身上湿透,原来雨已经下过,放晴了。我将水淋淋的书塞进衣服,慢慢地走回去。正要上楼时忽然听见一些声音,所以停了下来。
父亲的棺木就停在大门口,一些陌生人走来走去。母亲签署完一些文件,直直地看着棺木里的父亲,专注的眼神很容易让不知情的人误会是旧情难忘。
不!别这样……这真恶心,真恶心!我转身走向房里,对母亲和纶音姐的叫声置若罔闻。
三点整,卧室。
我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端详那把水果刀。琴声忽然响起,非常忧伤的曲子,我忍不住推开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