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婀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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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风满城，万木纷华。她自喧闹声中苏醒，发现荒废不知多久的宅子竟搬了人进来。
后院多年未有人烟，竹林疯长，落英满径。亭台楼阁铺满灰尘，假山水池野草遍生。
她在院子的角落，并不起眼，满园的花花草草却都敬她三分。
原因无他，她是一只树妖，而且是道行百年可化形的妖怪。
但作为树妖，除非修行千年，否则即便能化形，也不可离开真身太远。
她本就不爱到处乱逛，自来到人间也没惹出什么事。偶尔和风里的种子交谈，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或者静静欣赏一会儿天边流云。大部分时候，她是在沉睡中度过的。
突然闯入的人声，对她来说是场意外。
她化了形，坐在柳条上好奇地看着许多人进来收拾园子。搬进来的像是个大户人家，仆人鱼群似的涌入，各自分工，很快就把花草乱生的后园打扫得大气秀美。
经过几天的稍加修整，只见破败的园子好似换了个模样。俯而视之，园中清溪泻雪，石磴穿雨；白石为栏，环抱池沿；池心有亭，若隐若现于怪石树杪之间。
树妖看得惊叹，忍不住飞身而下，坐到了她真身旁的石凳上。
许是她真身的位置隐蔽，又许是仆人们看这垂柳生长不易，不忍砍伐。于是便在柳枝拂动的阴影处搭了一个石桌几个石凳，说是给小主人读书用。
小主人？在她脚边读书？
树妖细长的柳叶眉挑了挑。
有小孩子啊……那她，岂不是又得回去睡觉了？
可难得处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之中，树妖还是有点舍不得。
总听别的妖怪说，除了道行高深的千年老妖外，其他的小妖只有心思纯净的孩童可以看见。
那就赌一赌吧。
树妖素白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石桌，飘然飞回树上，打算还是先睡一觉。
……
天刚刚破晓，树妖便被稚嫩的童音吵醒了。她化了形无声坐到柳条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传说中的“小主人”。
孩子小小的一个，衣着低调朴素。小手吃力地抓着沉重的书籍，眼眨不眨地看着书中繁琐密集的文字，时不时会念出声。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孩子念书的声音突然停了，随即仰起脸——便看到一个身穿绿色罗裙的少女正坐在脆弱得不行的柳条上撑着下巴看他。
孩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景，一时不由有些呆了。满脑子的四书五经伙着那厚厚的书一起被他遗忘到了一边，手一松，就稀里哗啦全砸到了他脚上。
树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了个懒腰就消失了。
孩子眼睛陡然睁大，顾不着疼，忍不住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看不见她后，才失魂落魄坐回了凳子上。他有气无力地捡起书，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边偷偷用余光瞄那棵繁茂的垂柳。
明天……还能见到她么？
小孩儿摇了摇头，终于把心全部收了回来，认真看书去了。
……
翌日，天微微亮时，树妖便被读书声吵醒了。她睡眼惺忪地化了形，准备去找扰她清梦的小孩算算账。刚刚落到石桌上，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专心念书”的孩子突然抬了头——读书声戛然而止，孩子两颊粉红，眼睛黑亮，仿佛闪着光。
树妖被这亮晶晶的目光闪得卡了壳，突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姐姐，你是妖怪吗？可是……好好看，更像是神仙。”小孩望着近在咫尺的树妖，脸越来越红。
树妖愣了愣，轻轻蹲下来摸摸小孩的头发，笑道：“我是妖怪啊，你不怕我吃了你？”
小孩使劲摇摇头：“你一看就是吃素的，怎么会吃我。娘亲说只有不听话的小孩儿才会被妖怪吃，我可听话了，妖怪不会吃我的。”
树妖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真聪明。”
她知道就算吃素的妖怪也会吸人魂魄夺人性命，但似乎多数都被万妖宫传送使抓回去了。至于她……她一不害人二不为祸人间，就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睡觉，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不过长辈们果然没骗她，孩子心思纯净，乃世间至善至纯之灵。
于是她继续笑眯眯道：“既然你这么聪明，那不如猜猜，我是什么妖怪？”
正好一片纤细的柳叶轻飘飘落到了树妖发梢上，孩子定定看着那抹绿意，视线慢慢落到少女身后的垂柳上。
树妖的目光也随着孩子到了自己的真身，她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发顶，道：“我叫婀娜，你叫什么？”
小孩怔怔把婀娜两字重复了好几遍，才忽然回神一般，结结巴巴地回答：“钱……进来，我叫钱进来。”
钱进来？这名字真是……
婀娜含笑看他，眉目顾盼生姿，把钱进来这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毛孩看得两颊通红。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孩子念起了他刚刚灵光一现作的诗——“败落荒园柳千条，婀娜而立盛万娇。惊鸿一瞥恨初见，辗转无梦到今朝。”
念完后，他怯怯看了一眼婀娜，眸中充满了期待和忐忑。
婀娜：“……”
虽然她不是很懂这个，但听来确实像是夸她的。于是她非常大方地给了小孩真心的赞扬，看他双颊又爬上了红霞，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
“婀娜姐姐，”钱进来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表情忽然郑重极了：“虽然我们家现在还很穷，但是等我长大了，我就会出去做生意。等我很有钱了就来娶你，好不好？”
“……啊？”婀娜不知道自己是被那句“我们家很穷”还是“来娶你”震惊到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孩子那坚定执着的目光又让她说不出任何话。
世间至纯至善之灵，在他们眼中，任何事都是有着莫大的意义。他们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变成的人。愿望很单纯，很简单，因此力量也总是很强大，外界几乎不能干涉，更无法改变。
婀娜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不应该对这样的他有任何打击之意。若见惯世事的她们，依旧能让孩子保持着对世间的憧憬，那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支持吧。
即使钱进来并不知道，他长大之后，将再也看不见她。
婀娜只走神了片刻，心中很快有了主意。她手指微动，孩子的左手手腕便出现了一条柳藤编织的手环。
“这个送你，我不在你身边时，它可以护你平安。”婀娜顿了顿，低头瞥到钱进来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的表情，不自觉放低了声音：“你刚刚说的，我便等着吧。”
钱进来眼睛猛然睁大，绿衣女子的身影便完完整整映在了他的眼帘中。
他想笑又想哭，只觉未来的道路是那样大晴大阳，似朝阳初升霞光灿烂；雪融冰释八荒涣然……他不知道世间是何等模样，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拥有了一切。
孩子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抚着那嫩绿柔软的叶条，重重地点头。
要是他这一生就到此为止了，是不是便能永恒？
但想到自己的宏图大志，钱进来在心中笑着摇了摇头。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就结束了？
永恒的念头如一抹微弱的光，甫一发亮便被掐灭，不留痕迹。
婀娜脑中闪过许多妖怪前辈的话，无一不是在告诫她莫信人。可难道世间所有的人都是大奸大恶之徒么？是善是恶，是曲是直，从幼年起便能看出吗？
也罢。
婀娜想选择一条不同的路，也许自己可以证明他们是错的。
钱进来……你莫要让我失望。
……
从那天起，钱进来鸡鸣而起，废寝忘食，日日在婀娜脚边读书。遇到风吹日晒，雨雪漫天，婀娜便会用真身撑起一片宁静舒适的天地，让他不受半分干扰。
看着年幼的钱进来那样拼命——一边苦读经书，一边钻研经商之道，婀娜不能说是不受触动的。她感受着时光在柳叶盛衰中飞速逝去，突然有些恐惧。
她竟然在害怕钱进来长大。
长大……意味着很多东西都会改变，意味着曾经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
更重要的是，长大后的钱进来，将再也看不到她了。
所有妖怪皆是如此，除了修为高的奇人异士外，普通人是看不见一般的妖怪的。
除非此妖快速提高修为，历千年雷劫。
虽然她的修为离雷劫已经不远，可要想短期提升修为，只有一种办法。
想到那年钱进来抚着她送他的手环一脸坚定的样子，婀娜下定了决心。
可能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一个瞬间吧，被某种东西触动，便义无反顾踏上了一条谁也不能预知的路。
……
婀娜眼中有着依恋，我看得出，她真的很喜欢少年的钱进来。
“那后来呢？”我想起那个坐在府门外毫无形象的中年男人，突然有些问不出口了。
世事蹉跎，误人一生。
“你用的是万妖宫禁术，虽能短时提高修为，但却会反噬自己，损元弊身，甚至虚弱得不如百年小妖。”公子景漫不经心道。
婀娜脸上又浮现出恨意。
“是，可那时如何知道人心这般？比之凶兽妖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呆呆看着前方，思绪再次回到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婀娜（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