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骨》山妖惊雀

6、承卿诺（1）

　　天青色的床幔，床边有张小几，上面放满了穆楼最爱吃的糕点。
　　大红色的百子千孙被温暖地裹住一个人，那人长发铺满了枕头，正睡得香甜。
　　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男人大步从外间走进来却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嘴里嘟囔着怎么还睡呢，手上动作却是轻了又轻，坐到床边的时候手看着像是要去掐穆楼的脸颊，最后却转成了温柔的抚摸。
　　或许这世上男子大抵如此，他们在你醒着的时候，说的许多话都不能全信，在你睡着的时候的抚摸却是最真实的爱意。
　　他的手是一双典型的武将的手，长满了老茧，女子脸颊娇.嫩，被蹭得难受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自己的丈夫，伸出雪白的藕臂去揽他的脖子，下一瞬却又推开了，“刚刚从校场回来，整个人都有汗臭，快去洗个澡再来瞧我。”
　　看着穆楼爱娇的模样，黎承笑眯眯地应下，洗完澡再回来的时候，穆楼也已经洗漱完毕，只是又趴到了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得捻着糕点吃。
　　“每日都起那么晚，起来就吃，也不怕变胖。”
　　穆楼不理他，继续吃自己的，等到吃完了一整块糕点，才懒懒转回头来，“胖些也没关系，反正我是嫁了人的。”
　　她从不提要是按制式，该是黎承尚了公主，爱一个人，首先要尊重他的尊严。
　　黎承力气大，一把把她从榻上捞起来放进怀里，顺手也捡了块红枣糕吃，咀嚼了几口皱了眉，大口咽下去，“这东西甜到腻，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
　　“我也不晓得那烧喉咙的烧刀子有什么好喝的。”
　　穆楼凉凉反击几句，扑在他腿上依旧吃得很开心。
　　那时候，他们成婚刚刚一月。

　　花园里蝴蝶翩飞，偶尔有蜻蜓落在刚刚盛开的荷花尖儿上，迟迟不走。
　　穆楼依在水榭上给黎承做衣裳。他远在边关，夜里容易受凉，她每天都要担心他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香，能不能不生病。
　　每月随着一封家书，公主府总要送出许多的东西，偶尔是被套，偶尔是鞋底，最多的，就是衣服。
　　轻轻.咬断线头，穆楼将衣服展开了瞧，眼睛笑成了月牙。
　　“公主！将军回来了！已经到家门口了呢！”
　　有丫头大呼小叫地跑回来，还没站稳，就一迭声地说话。
　　穆楼站起身，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一个人牢牢搂在怀里。
　　眼眶偷偷湿.润了，手下却捶他一把：“前头写家书的时候也不晓得提，快去洗澡，一身的汗。”
　　耳畔是属于黎承的男子的醇厚低沉笑声，他揉一把她的脸，笑得有些痞：“一块儿洗？”
　　挨了腰间狠狠的一记扭。
　　那是他们成婚近半年，黎承第一次从边疆回家。

　　他们原本以为，一生还有很长，长到或许黎承在沙场上战死了，穆楼还要带着孩子慢慢的，满怀着对黎承的爱意走完一生。
　　他们原本以为，穆楼会一辈子安安稳稳，她是天家的女儿，本该一生无忧，甚至原本，圣上是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要以命相搏的将军的。
　　他们原本以为，穆楼会好好儿的，趴在榻上吃她最爱吃的糕点，吃到年华老去，吃到满头白发。

　　太师谋反篡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黎承恰好在帝京，他的权势都在边疆，若他在边疆的时候太师造反，实在多了太多变数。
　　然而他还是直接披了铁甲，拿了帅印，最后被妻子拦在房门口。
　　“小楼，让开。”
　　“留下。我在这里，你得把我，送到太师面前去。”
　　黎承从来没有想过会从妻子嘴里听到这句话，他当了快三十年的武夫，从不打女人，更别提动穆楼一个手指头，可是此刻，他想给妻子一巴掌。
　　“小楼，你以为我要调兵，为的是什么？是为了社稷安稳不假，难道你以为，就只有为了朝政？”黎承按住她的肩膀，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宫里头还有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妹妹。”
　　“夫君，没用的。你以为，太师是有多没用脑子？他蛰伏谋划了太久，兵部早就成了他的人，父皇将他当成心腹多年，未曾想，自己居然养活了一条毒蛇。”穆楼扑上来抱住他，就像每次迎接他从边关回家一样，“帮我，绑着我，带到太师面前去。”
　　多少年了，黎承哪怕是在战场上差点死去，都没有被泪逼红过眼睛，只是此刻，他眼眶充着血，手下控制不住力道，将穆楼的肩膀捏得极疼。
　　“穆家已经没法子保住这个皇位了，天要变了。夫君。父皇活不了，我也活不了，我嫁给了你，我不死，你黎家上上下下八十多口人，没一个活得下来，你边关几十万弟兄，被昏庸之人带兵出征，又能活下几个？”穆楼睁大眼睛看着他，像是要把每一眼当成最后一眼来看待，“可是我妹妹不一样……陈函喜欢她，我知道。我要保住她，而你，要为我护住她。”
　　“小楼！”
　　“我没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也不能带累你黎家多少口人命，只是夫君……辛苦夫君，背负这不义之名。”她伸出手抱住黎承的头，手轻轻使力，让他的额心跟她抵在一起，“黎承永远是穆楼的大英雄，是杀蛮夷护穆国的大英雄。”
　　黎承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他这双手啊……
　　原本是握兵器的手，却要绑着挚爱的妻子送她去死。
　　“夫君，小楼求求你，我穆家最后的血脉……她可以不成王，甚至可以成囚，只要她愿意，她想当平民安安稳稳过日子，你就让她去，她要复仇，也请你帮她。”这是最后的嘱托了，没有以后了，夫君。
　　黎穆氏不能留给你一儿半女，也不能留给你一星半点儿的念想。
　　“就不能，就不能有个两全的办法……你那么聪明……”
　　他说不下去，纵使他是个痴儿，也知道到了这一步，是没有两全的法子了。
　　“我最后的法子，就是留下我最爱的两个人相依为命，陪着我最爱的父亲和国家去死，将你和阿穆作为彼此的退路。若以后……切记，谋定而后动。”穆楼放开他，伸出自己的手腕，“夫君，可要绑紧些，这场戏，我们要演得好。”
　　她笑得带出了泪，“我已经吩咐下去，将我的东西都烧了，下人们也都安排好了，以后没我的日子，你自己多上点心，别傻愣愣的，让别人欺负。兵法，你可别白读了。”
　　哽咽好多次，穆楼看着束缚自己的麻绳上被男人的眼泪慢慢浸.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嘴角。
　　“夫君，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我待会儿说的话，都不是真的，你要相信，你在我心里永远是英雄。英雄，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君子，报仇不问早晚。”她最后亲了他一口，嘴角的血沾到黎承的眉角，黎承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安神香，“小楼没做到婚盟之约，等君百年之后来罚。”
　　她的眼泪不停地掉，发丝粘在脸上，虽狼狈，仍一身傲骨。
　　当年缔结婚盟的时候，他们说，身为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执子之手，守君一生。
　　“最后，夫君，帮我好好绾个发描个眉吧，这是身为公主，最后的体面。”
　　黎承捧住她的脸，给的几乎不是个亲吻，而是百兽之王身在困局无能为力之下最后的嘶吼咆哮。
　　他最后慢慢温柔下来，舔.去她嘴角的血渍，眼里的泪已经没了，只剩下温和。
　　这个武将，一生的体贴缱绻，都给了他唯一的妻子。
　　“小楼。黎承，承卿一诺，以命守之。”

　　疼痛从胸口撕裂开，穆苑大口喘着气从床.上惊醒了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陈函早已不在身边。
　　斥退了宫女的侍奉，穆苑打开了香炉——
　　还好……香还在，还有小半块。
　　恩爱夫妻，生死别离。
　　这痛苦不亚于当年她亲眼见到阿姐死去。
　　她无法承受，不得不醒来。
　　阿姐啊……
　　穆苑将那已经烧得只剩一片布帛的小香包并那块燃剩下的香拢在手心，紧紧捏着。
　　前尘香并不圆润光滑，膈在掌心，生疼。
　　她恍惚间想起，这香包，似乎是某一年她生辰黎承送的贺礼，当时她只觉得心里别扭，让人收起来放着，却从没放进过妆奁。
　　而昨日，她却直接找到了这个。
　　穆苑的眼神恍惚起来，最后怔怔的，惨然笑了：“先生，夫人。阿穆受你们大恩，让阿穆活得清醒。”
　　她的姐夫，看着她成为杀姐仇人的妃子，面对他送出的阿姐的遗物毫无动容，又该有多痛？
　　这小香包，甚至都是他小心翼翼，躲着藏着，才好不容易留下的吧……
　　她阿姐当年死后，太师虚情假意，将她葬进帝陵，可怜姐夫，连阿姐死后一面都没法儿见着。
　　穆苑不懂男女情爱，却亲身在梦里感受到苦痛。
　　突然想到什么，穆苑从层层锦被下取出那张薄薄的信封，竟然不敢打开。
　　挣扎半晌，启信展开。

　　阿穆吾妹：
　　见信安。
　　距吾妻离开已有多年，吾每夜不得安眠，当年见卿承宠，似毫无所思，心下惊疑，以香包试之，不想卿弃之如敝履，惶惶然至今日，幸有奇人解吾之惑，并以神物助吾重见吾妻一面，此生无憾。知卿当年被老贼欺瞒，吾痛之悔之，未能护卿平安。
　　卿若需助，以信告之，吾必拼尽全力，为卿得偿。
　　黎承

　　穆苑合上信，将信纸放进了燃着暗火的熏香炉。
　　会的姐夫。
　　我们会一起为穆家报仇，为阿姐报仇。
　　当时阿姐有多痛，我只会让陈家，更痛！
　　她整个眼睛都是红血丝，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人说，为母则强，然而这个孩子，注定只能是自己的工具，必要的时候……必要的时候……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