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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前尘香(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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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苑最后还是没有死,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在那段国乱中殉国,还是活下来。
这些都不重要,太师不放心养虎为患,找了人虚构了穆苑的记忆,从此,史书上穆国的小公主被阴谋吞噬,留下暗影穆苑。
她被训练着对陈家忠心耿耿,她娇.嫩的掌心生满了茧子,她无法想象太师要有多阴毒的心思,才算计她,让她为自己的杀父仇人卖命。
没有人可以懂得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有多痛苦。
她昨夜辗转反侧,无法安眠——到底是一直活在虚幻假象里当一把生锈的刀好,还是清醒着去出刃见血好?她的前半生,除了被悉心教导呵护,就是被迷惑误导。她其实大可以贪图安逸继续假装无知,但她怕此生永不敢闭上眼睛。
如果非要这样。
如果无路可退。
——愿以身当刃,爱也罢恨也罢,总归要扯平了,才好到地府和你们笑说当年。
穆苑最后回宫的时候,只带走了一粒药丸。
那是苍诀配给她的,生子药丸。
一眨眼又是一月余,穆苑倚在芙蕖池边扬手喂池子里的锦鲤,半掩着的眸子里不知闪烁的是倒映在湖水里的阳光,还是心事缠.绵。
耳边有细碎的脚步声,穆苑皱了眉,“我不是说过……”
话至半,卡在喉咙。
“夫人……”
在这世上,能让宠妃穆氏尊称一声夫人的,不过劫欢一人而已。
最近天气愈发热,蝉噪也一日高过一日,穆苑听不得那声音,每日都叫宫仆粘蝉,今日尚未来得及,可这人安安静静立在那里冲她笑,她似乎心都平稳。
劫欢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襦裙,手里捏了一把素色的伞,她举步走过来,大大方方在穆苑身边坐下。
“我夫君受圣命入宫为你保胎。”顿了话头,眼里有着慈悲哀婉,“……你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
她劝不得穆苑什么,那是七情六欲树埋下的祸水,是世上至深至伤至爱至恨的情根。
可是……
手伸出去,抚上了穆苑的肚子。
“是个女孩儿,刚刚成形呢。”
穆苑望着远处荷花尖儿上的蜻蜓,笑笑,“是个女孩儿也好,女孩儿没男孩子这样大的负担……如果……如果不是那桩事,我本也没有这样大的负担。”
芙蕖池边的垂柳被风吹起又落下,倒在湖里幽幽的绿,穆苑想了想,唇边竟然泛起些恶作剧成功般的笑容。
“我想我一定很任性。”
“夫人,我知道,即便我夺回了我穆家的尊荣,我也守不住它。”她自小受的是公主的礼教,天子该学的,她一样都没有学会过,“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在我仇人手里繁荣昌盛,眼睁睁看着凉薄万民慢慢将我穆朝遗忘,甚至相信了被篡改的史记,相信我父皇是个昏君,而他们这群宵小,成了正义之师。”
她声音里浸满了苦涩,然而她还在慢慢地说——
“我无法对民众做什么,即便他们忘得再多,他们也曾受我穆朝庇佑,也曾是我穆朝子民,他们可以愚昧忘记,我却只能继承我父皇生前所愿,将他们好好安置。但是陈家……陈家食君之禄,却谋君之位,其心可诛,他们不配享这万民朝拜。说我自私也好,任性也罢,这世道,即便是败落,也要败落在我手上!”
“夫人……我不能让史书那样说我的爹爹和阿姐。我宁愿后世辱骂我千千万万遍,将我踩进泥土里,说我昏庸放肆,甚至鞭我尸身,我都不要史册将过错赋予我那呕心沥血的父亲。”
“他没有错,有错的是陈氏,是我穆氏幺女穆苑,要当亡国之君,也得是我,不能是我父亲。”
穆苑的眼睫颤得极其厉害,劫欢甚至怀疑她的身体里正在撕裂又拼合。
那是劫欢无法理解的世界,这个身姿单薄年纪轻轻的姑娘,咬着牙,以身体里的骨肉为刀刃,要当一个亡国之君。
她或许是,想和她的父亲以及阿姐那样,殉国难而死,也不要这样活着,活在仇人羽翼之下苟延残喘,即便那人赐她金屋,赐她绫罗,赐她珠宝万千。
穆苑站起来,抚平了裙上的褶皱,冲劫欢伸出手,“走吧,夫人,让东陵大夫瞧瞧我的身子。”
她的苦痛夹杂在国仇和家恨里,她注定无法解脱,她等不及看到陈家的报应——她也知道,自己也会有报应。
迟迟早早。
穆苑的瑞章宫是如今陈朝最奢华的宫殿,比之皇帝的寝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瑞章宫刚刚建成的时候有臣子上奏穆苑奢靡,却被年轻的皇帝淡淡一句打发下来。
陈函说:“孤身为天子,自当勤政爱民恭谨节俭,而穆苑乃孤心系之人,自当享无上荣华。”
这话,他同样跟苍诀说。
“东陵大夫的医术超群,是连上天都眷顾着的,还请大夫好好照拂阿穆,还有阿穆肚子里的孩子。”
距离穆朝衰败已经十年,曾经单薄瘦弱的少年郎成了现在伟岸英气的男子,十二毓冕后眉目星朗。
虽说是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可这样的好消息,还是冲破自制力的禁锢。满宫里都晓得皇帝心情好,走路都带着风。
苍诀知道他说的是那日医馆外晴天旱雷,笑笑撇了撇茶沫。
“娘娘的身体底子不错,只需要注意点别摔着,想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即便是有什么问题,就凭着劫欢的乖张,也是没什么问题的,下了十八层地狱的人,都被她捞出来过。
“大臣都说孤为了阿穆太过铺张,可是否又曾想过,大凡世间男子,博功名争高位,除了施展抱负,不过是为了荫蔽妻子。”陈函想起方才瞧见这大夫那美貌的夫人,笑,“尊夫人这样的容颜,想必这道理东陵大夫也懂得很。”这大夫妻子貌美,是当日陪着穆苑去的大太监提起的,他虽不以为然,但世人都爱听好话,这总没有错。
怔了怔,苍诀恍惚记起多少年前,也有仙家和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那年不知是什么宴,他们两个恰好都闲着,打算去走个过场给几分薄面,劫欢的性子捉摸不定,时而欢喜艳色,时而又素净得不行,那日……
是了,那日劫欢和今日穿的是一个颜色,藕荷色的褙子,裙摆迤逦,长长的头发过了腰,端的是春日三分风流色,眼里烟波千里幽。
陈函瞧他露出几分回忆神色,心说又是一个痴儿郎。
——他那时第一回瞧见穆苑,是枫叶落满红尘道。
京都著名的景色不少,最得权贵风雅之士心的却还是南边儿雁迹山。
雁迹山有三大景,一是山顶姻缘观,二是谷中雁聚集,这第三,就是上山之路,有一条名为红尘道。
红尘道两边是举目望不到头的枫林,不知长了多少年,每至秋日,就有火霞铺满青砖长阶。穆苑还是小公主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让内侍架着马车停在红尘道上,趴在窗户上往外瞧,也不管这样委实是阻碍过往其余行人。
陈函见到她那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他年少意气,加之父亲嘱咐,要多与其他高门之子结交,日日就是在各大美景之地游玩,他那时虽年岁尚小,但见过的美景美人,比有些耄耋老人还要多得多。
说实在的,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心上人,会是这样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
那个小丫头生得很好看,黑亮的眼睛,黑亮的长发,红色的发带缠绕在发里,竟让他瞧出了缠.绵。
陈函是被自己惊到了的。
他居然看着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看出了缠.绵的味道。
我真是个变.态。
他这样想,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目光,它非要往那里跑,他管不住。
那个小丫头手里拿着一片红透了的枫叶,高高举起,对着看,看着看着就咯咯咯笑起来,糯糯地说了四个字:
“冰——糖——葫——芦——”
陈函没忍住,低下头低声笑了。
还冰糖葫芦呢,你才像是一颗裹了糖衣的红色山楂,圆.滚滚的。
笑起来……也很甜。
即便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陈函也还是没有想明白,那日午后,穆苑甚至没有瞧上他一眼,怎么自己就像是入了魔障,没能拥有她,就像是丢了所有 怀里的东西,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原本他以为他们没法子在一起了。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的野心,也知道穆苑是穆朝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他父亲若是不打算谋反,他还算是个肱骨之臣,得配天家女儿,可他父亲不满足于眼下情景,非要登帝位夺皇权。
幸而这世上……这世上……
陈函的目光飘散开去,恍惚笑起来。
幸而这世上,还有奇人异事,能篡改旁人记忆,让阿穆开开心心,留在他身边。
苍诀望着一脸幸福的陈函,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自古帝王手段,那篡改了穆苑记忆的术士应当已经性命不保,既然如此,陈函和他父亲的算计,原本没有这样大的意外。
可惜,遇到了自己,和劫欢。
所谓情根,所谓七情六欲,落于人间,放大的是欢喜,放大的也是苦难,只是看各人命数几何。
这是陈函自己埋下的苦果,没有人可以破解这个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