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骨》山妖惊雀

3、前尘香（2）

　　穆苑看着饭桌上精致的美食，却没有半点胃口。
　　她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这世上的女子，各有各的美好，但惟独眼睛，但凡美人，必有一双极好看灵动的眼。
　　穆苑的眼睛不似大部分深宫女子一般温婉且楚楚可怜，她把那些人费尽心机藏起来的凌厉张扬得无可摘指——劫欢站在门口看她，然后微微一笑，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有侍婢想要拦她，却被穆苑喝止了，只好恭恭敬敬垂了手，站在一旁，屏息凝神不敢有半句旁话。
　　“夫人前来，有何贵干。”
　　穆苑让人给劫欢上了茶，笑眯眯地靠在美人榻上瞧她，劫欢不语，亦瞧回去，直到穆苑撑不住挪开了眼，才答，“娘娘这身子，怕是您自个儿不乐意被治好。”
　　“你胡说什么？”
　　她正在心里感慨这大夫的妻子好厉害的威压，就听得这一句，当下眉毛就皱了起来，颇有几分怒火。
　　“娘娘这怒火怕是虚火，”劫欢掩唇笑，天青色笼纱的袖子垂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我不想接那什么圣旨，却想帮你解决心头之患，只是似乎，娘娘不乐意？”
　　穆苑一抬头，正想叫侍婢赶劫欢出去，却看见平日素来灵巧得用的侍婢们一个个呆若失魂，眼里没半点光彩。
　　“呵，娘娘莫不是以为，这天公真如此做美，恰好就落旱雷？若没有本事，劫欢也不会说这些话。”

　　室内有幽幽的熏香飘散，穆苑梗着脖子僵持良久，终是败下阵来。
　　“……我可以为了他去死，但是我不想爱他，不想为他生育子嗣。”
　　她唇角带着笑意，眼底也没有半分不甘。
　　“我能左右自己的，也只有这些了。”
　　“愿闻其详。”
　　“我自小就是被先王养大的，学的却不是绣花茶道，而是兵器暗杀，我不知道普通的小女孩应该怎样成长，因为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稚子。先王把我教导得很好，我学会的东西，大概比陛下还要多，大臣不知道，许多奏章，都是我来批改。包括，他们说我是妖妃，祸乱宫闱魅惑圣上。先王驾崩之时，要我立下重誓，以一生护卫皇家，所以，我可以为了陛下去死，但是，我不爱他。”
　　“世人只知他为我废六宫只为独宠，只知他下令为我开辟四时果园为我特供，却不知这份宠爱殊荣，我并不想要。”
　　穆苑下榻，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确是没有心的，他做到了一切能让天下女子为之疯狂的事情，惟独我漠然视之，而且……不愿靠近于他。哪怕是将我养大的先王，我都不想靠近，一靠近他们，我就觉得冷。冷极了。”

　　劫欢眼里浮起一抹悲悯，她没有经历过清修，天生的佛骨让她生而为神，也让她容易被情绪左右。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冷，但是我能让你知道。”
　　她伸出手，洁白柔软的掌心里躺着一块小小的香料。
　　“今夜入眠前，点上前尘香，梦会告诉你，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穆苑愣愣的去接，却见劫欢眉心中央隐约闪烁着红光，像是……狐尾，又像是花。
　　深夜。
　　香炉里的香从镂花里丝丝缕缕飘出来，明明屋里没有风，却往穆苑身边飘去，慢慢飘散在她的额心。
　　躺在锦被里的女子沉在睡梦中，手指却掐紧了自己的大.腿。
　　疼。
　　但是她无法醒过来。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慢慢越烧越大的火，满宫殿满宫殿的血。
　　地上躺满了人，她不天真幼稚，她知道，那些人已经死了。
　　她不停地摇头，胸口涌动着无法喷薄而出的深沉痛苦，张嘴却只能呼吸，无法喊出声音来。
　　前尘香的烟飘过来地越快，她额头上的汗就越多，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攥.住，掐着命脉，大.腿被自己弄疼得厉害，可梦里的场景，让她做不到醒过来。
　　再痛苦也好，再想死过去也好，她要清醒地，看完。

　　“啊——”
　　随着穆苑的一声惊叫，睡在外间小榻上的侍女急匆匆赶进来，一迭声地问，“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可是被梦魇魇住了？”
　　散着长发的女人一身月白色中衣，眼神空茫，被她问了良久，才扯着嘴角惨白地笑了笑，“本宫没事。”
　　侍女心里不觉得她这是没事儿的样子，却也不敢多问，转头去关窗，“奴婢伺候娘娘入睡时分明关好了窗户，这怎么又开了？”
　　穆苑望着外头深沉的夜色被慢慢隔去，又躺了下来，只是不停滚动着喉咙。等侍女又退了下去，才隐忍地哭了出来。
　　呵呵……哈哈哈哈……
　　父皇，皇姐，我居然……保护了我穆家的仇人这么多年，他又居然，还想着我为他延续血脉……
　　父皇……阿姐……阿穆不争气，竟然到今天，才想起这一切。
　　她不敢闭上眼睛，她一闭上眼睛就是父皇抱着幼年的她教她写字，说她爱娇的样子，就是皇姐说着自己的心上人时，一脸幸福的样子，就是当今圣上抱着她说阿穆，我真的很爱你的样子，就是……他把长剑捅.进她阿姐心口的样子。
　　她不是没见过血，可是这些血的主人，昨天还帮她梳了好看的发髻，她已经慢慢冰冷的手，昨天还掐过她的脸颊，说她胡闹。
　　阿姐啊……

　　劫欢第二日醒来，刚刚打开门，就看见穆苑站在她门口，身旁陪着两个侍女，已经按捺不住快要来敲门。
　　“娘娘有事？”
　　即使是有着当今世上最好的胭脂妆粉，也掩不住她眼下的青黑和眼底的血丝。
　　穆苑不晓得，从她用了前尘香开始，劫欢和苍诀就看到了一切。
　　“劳烦夫人，和阿穆聊上几句。”她淡淡地笑，昨日还娇艳带着刺的花，一夜就被雨水打落衰败了。

　　穆国的小公主，是穆朝皇帝最小的女儿，比别的哥哥姐姐不止小了几岁。穆皇帝老来又得女，娇宠得厉害，她四岁的时候，母后去世，从此被带到父皇跟前亲自教导，日常起居则由亲姐姐一手照料，每日天真无忧，只需玩乐。
　　姐姐比她大五岁，两姐妹模样有七成相似。
　　那时候穆皇帝总是摸着趴在自己膝上的穆苑的头，笑眯眯的说：“你阿姐才十一岁，就有这么多青年才俊求娶，等我们阿穆长大了，一定有更多人喜欢，谁让我们阿穆那时候就是我穆家最后的公主了呢？”
　　良久，才又叹气，很难过似的，“可惜父皇是要多留你几年的，就怕阿穆长大了，有了心上人，巴不得早早离了父皇，跟心上人在一起。”
　　穆苑那会儿还小，不懂这些，笑嘻嘻地沾了一手的印泥，往奏折上盖自己个儿的小掌印，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穆苑到了九岁，阿姐已经定下了亲事，就等来年开春化雪，让那人八抬大轿将阿姐娶走。
　　阿姐说，那人是她心里的大英雄，所以即使那人娶了她也有不少日子在边关，她依旧很开心。
　　她甚至说，她想跟着那个人去边关。
　　阿穆赖在姐姐怀里，很不开心。
　　边关……边关多远啊，父皇说，边关风可大了，还有可能饿肚子，阿姐那么喜欢吃糕点，那里哪里有糕点给阿姐吃啊。
　　阿姐听了她稚气的话，险些笑出了眼泪，摸着她的额发告诉她：“等我们小阿穆长大了，就知道如果喜欢一个人，这些都没有什么要紧的。”

　　可惜，阿姐的小阿穆，并没有机会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大的勇气，也并没有机会知道，自己长大了会有多少青年才俊求娶。
　　因为在她十一岁那年，她就不再是穆皇朝的小公主了。

　　阿姐嫁人的第二年末，太师谋反篡位。
　　父皇的胡子已经白了，他把穆苑藏在御案下面，让她千万别出声。
　　她还记得父皇这样说——“阿穆乖，别说话，好好活下去。”
　　这是她父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父皇的身子骨的确大不如前，自己也想过，最后一句话要怎样跟他的小阿穆说，他想过很多很多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他有很多很多想让阿穆答应的事，比如以后父皇不在了，你还是要随意任性，你的皇兄会照顾你，让你开开心心。
　　可是到最后，他竟然只能要求他的小女儿，好好活下去。

　　阿穆躲在御案下，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她向来胆子小，她想哭，可是她怕发出声音，她记得的，父皇说，要好好活下去。
　　发出声音……应该是必死了吧。
　　这是阿穆十一年来忍得最好的一次，她从晨曦忍到夜幕，甚至还分神想了想，要是从前有这样好的耐性，也不会回回捉迷藏都被阿姐抓到。
　　哦，阿姐。
　　阿姐在将军府，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然后？
　　然后老天爷就让她听到了她阿姐的声音。
　　阿姐说：“我穆朝天下，风调雨顺，民心归服，奈何有尔等狗贼，人心不足，放肆谋逆！我穆音虽是区区女子，亦知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太师读了多年圣贤书，最后竟然当了无耻小人！”
　　“公主……”太师的声音里怒气夹杂着笑意，“哦，是老臣忘了，到了明日，您可就是先公主了。”
　　“呵，公主也罢，先公主也罢，本宫一生天地可证此心，问心无愧，倒怕太师往后报应良多，不得善终！”
　　“老臣知晓公主品行，恭谨温良，顺意知礼，可惜了，再怎么好，到底是红颜薄命啊。”太师到底还是动了气，因为穆苑听到了利刃出鞘的声音，冷得可怕“阿函，大丈夫者，需狠心断情，这公主，为父希望由你送她一程。”
　　那一刻仿佛血液都冻结，穆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扑出去的，只记得阿姐第一次推开了她，脸上的笑意还是很温柔。
　　“阿穆，好好活下去。”
　　有人捉住她的手臂狠狠压在她瘦弱的背脊上，她挣扎不了，却还是哭喊着，不想伏息。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狠心赴死，却要她好好活下去，她带着仇恨和孤独，怎么再好好活下去。
　　太师把手里的剑递给身边十七、八岁的少年，眼里有着穆苑看不懂的情绪，那少年身姿挺拔修长，握着剑，像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杀的是人。
　　“陈函！求求你，不要杀我阿姐……我求求你，你不要……”
　　陈函只是看了她一眼，眼底有没有恻隐动摇她看不清，因为她满眼满脸的泪，可是她看得清，他的剑狠狠贯穿了她阿姐单薄的身子。
　　她阿姐今天穿得真好看。
　　她浅红色的裙子在她倒下去的时候甚至翩飞得像只蝴蝶。
　　她阿姐……阿姐……阿姐！
　　幼小的女孩做着徒劳的挣扎，她想把姐姐扶起来，她想让阿姐再摸.摸她的脸，说小阿穆，你怎么又胡闹啊。

　　“后来呢？”
　　袅袅的茶香蒸腾开，劫欢又为自己斟上一杯，懒散靠在椅背上，手指无规律地轻敲着杯壁。

　　穆苑还记得陈函为自己求情的样子。
　　太师到底没有敢让她死，因为他最喜爱的小儿子说，他喜欢穆苑，他这一生，可以什么都听父亲的，只有这一件——他要穆苑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呵，好好活着。
　　怎么这个世界上，她爱的人和她恨的人，都要她好好活着。
　　简直就像是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