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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尘香(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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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雪锦先处理了伤口,劫欢摸.摸她的脸,一张脸半点平素的笑意都无,房间里气氛冷凝得吓人,苍诀给医馆关了门,默默走进来,坐到了椅子上。
“娘.亲……”
雪锦咬着嘴唇,胆怯地拉拉她的袖子,小声唤她,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像是又要哭。
“你不在归墟好好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劫欢瞪着她,可是也没推开雪锦靠过来的小脑袋。
雪锦埋头在她肩上蹭蹭,爱娇的模样,瓮声瓮气的——
“我从来没有那么久没看到你。”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话没错,但是归墟不同,归墟与人间的时间进度一致,这样算来,雪锦也已经半年不曾见到她。
劫欢沉默,最后还是没有狠下心让她回去,更何况她还受了伤,想了想,她叹口气,“你先休息会儿。”
将自己卧房的门关上,劫欢瞧一眼一直不说话的苍诀,转身进了书房。
“你想问什么?”
苍诀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声,眼睛里带了笑意,“我只是好奇,你何时有了这么大的女儿。”
他其实是知道雪锦的存在的,除那三百年外,劫欢做了什么,他没有一桩不知道,虽然雪锦也是在那三百年间被劫欢抱回,但人和事不一样,生命的存在,是随时间而延续,不能被轻易抹杀的。
雪锦已经修成了人身,虽然是幼童模样,但至少已经五百岁了。
“苍诀你是不是当人当傻了?”劫欢毫不客气地嘲讽,“雪锦是什么,你看不出来?”
他当然看得出来。
极境之北,冰原雪狸一族,和红尘一脉,人类。
劫欢用手腕撑着额头,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轻轻笑了一声。
“一眨眼,也五百多年了。”
她遇见绥绥的时候,绥绥和今日的雪锦一样,衣裳上沾了很多的血。
不,大概,比雪锦,还要多得多。
她不知道那时候是动了什么恻隐之心,将绥绥救下,带回了归墟。
彼时雪锦还在襁褓之中,看见她就会笑,笑的眼睛弯弯,可绥绥不笑,她来到归墟之后,只笑过一次,她笑的那一次,她对劫欢说——“今天的月色,真好看。”
归墟那时,是白昼。
绥绥死的地方,是镜花水月。
她好好安葬了绥绥,然后大大方方,看完了绥绥这许多年的时光。
绥绥的故事可以说老套至极,她逃出冰原,贪恋红尘,爱上一个人类。
那个人类瞎了眼,也盲了心。
不过这颗红尘果,绥绥心甘情愿,无人可以置喙。
绥绥被上山捕蛇的少年郎所救,当成普通狸猫养起来,少年郎已经娶妻,妻子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贫困中消磨了原本对丈夫的爱意,在一个夜晚,给少年郎喝了带着蛇毒的茶水,和人私奔。
可是绥绥不是俗世中人,她不知道贫困代表什么,直到后来她知道了,她也没有在意过。她只知道这个少年抚摸她的时候有着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也有着最宽厚的手掌。
她变回了人身,救了少年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少年郎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绥绥喜欢这个少年,她有着最最天真的爱意,她想照顾她爱着的人,她想名正言顺地站在少年郎身边,即使是用别人的身份。于是,没有人注意到,少年郎的妻子已经变了一个人,她还是原本的样貌,还是原本的嗓音,没有人知道,这是冰原上的小雪狸绥绥。
那个少年郎盲了眼睛,不能再上山捕蛇,也做不来很多活计,只能编竹筐草帽赚来几文钱,绥绥盘起了少妇的头发,学着做菜,烧饭,学着刺绣,缝补,学着打络子来添补家用。
——她甚至还给少年郎生了雪锦。
可是少年郎,他其实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绥绥的名字,他至死,喊的都是他记忆里,在最好年华嫁给他的姑娘,他喊着那姑娘的名字。
他知不知道呢?永州四季如春,其实不适合绥绥生活,绥绥应该活在冰天雪地里,每一点温暖对她来说都是折磨,可是她留在了永州,被他抱在怀里,睡在被窝里,有时候做活辛苦,甚至会在燃着火的灶台旁打瞌睡。
哦,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她叫绥绥。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姑娘陪着他走过的这几年,已经耗尽了所有生命。
所以在那个夜晚,马贼进村的夜晚,她能做的之后伏在他已经渐渐消失温度的身体上,为他挡下了最后的凌辱——反正这么多年里,她的手被针扎破不知道多少次,这一刀,也不过是这样而已。
她甚至没有去想一想自己的小女儿。
劫欢抬起眼,仰头望着苍诀,她的眼睛亮亮的,“我看完以后,给绥绥上了最后一抔土。我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那个少年郎,其实在第二年,就知道了她不是他的妻子。”可是他还是这样心安理得的,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为了完满自己的记忆,喊着妻子的名字。
她倒,宁愿绥绥不知道。
宁愿绥绥一直以为,自己最好的爱,最好的年华,给了最值得的人。
雪锦的名字,是劫欢取的。
她希望雪锦能一世无暇,一世被呵护,不要像她的亲娘,错付真心,不要像她那个,原本也是一匹最好的锦缎的亲娘,被划破,被割裂,披在不适当的人身上,毫无价值。
苍诀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他开着医馆,做的更多的,是看病,是救人,他很少会去看那等候在一旁心焦的母亲,妻子,孩子。
他以为,他比踩着无数人真心而无动于衷的劫欢有情,却突然发现,或许劫欢比之自己,懂得情之一字更多,就是因为懂得,所以不想沾染。
一旦沾染,欢喜少有,痛苦更多。
劫欢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遇到破言惹下的乱子。
小小的医馆被官兵团团围住,眉目精致的女子坐在上首,一身朱红色宫袍,身前有个眉发皆白的老太监,皱眉盯着劫欢。
劫欢抱着雪锦兀自坐着,一只手还给雪锦理着衣裳,看也不看旁人一眼。。
“早有耳闻东陵大夫医术了得,今日咱家来,就是请大夫为贵妃好好调理调理身子,好让贵妃早日诞下龙嗣。”
那公公笑眯眯地弯了下腰,眼里却藏着凌厉,哪里是请人的模样。
倒是那位被众星拱月一般被围在中心的贵妃娘娘一脸漫不经心,甚至隐约有些嘲讽。
苍诀身姿笔挺站在劫欢和雪锦面前,隐约有了些怒气。
先前这帮人不由分说就闯进了医馆,赶走了所有客人,只将他们三人留下,还要求他们“下跪听旨”,简直是可笑。
他知道,这里所有人了解的仅仅是一个清贫大夫东陵,可是这样的轻慢,让身为神的傲骨不肯平息。
那公公前进几步,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劫欢,意有所指,“尊夫人颜色如此,若是大夫您调理不好,那请尊夫人进宫与我家娘娘做个伴逗个闷子也是好的。”
劫欢本是垂眸逗着雪锦玩,听到这句话眉就一皱,眼里浮上厌恶。
“济世救人本就为医者本分,这位病人我们接了,只不过我家这医馆庙小,容不下诸位大佛,还请回。”
苍诀拱了拱手,墨色瞳仁里闪过一丝狠厉。
“呵呵,东陵大夫……”
那老太监冷冷一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听一个女声出声打断。
“医者仁心,行善积德,若是对为医者不敬,各位可还请好好掂量掂量。”
这已经算是威胁,老太监入宫几十年,早就没人敢这样对他说话,正要发火,却见那美貌近妖的夫人对他眯了眯眼睛,耳畔就响起一声惊雷,吓得他几乎要坐倒在地上。
再一看窗外,明明是十里艳阳天。可若要说是他听岔了,随行的这许多御林军可也一个个面带惊惶……
他贯是个会见风使舵的,脸上立马就堆了笑。
送走了这帮人,又将那位贵妃安置好了,劫欢走到苍诀身边,笑。
苍诀抬眼看了看二楼贵妃的房间,点了点头。
——凡是沾染了七情六欲树碎片的,身上都有凡人瞧不见的光华流转,隐约有红线纠葛。
而那贵妃在劫欢眼里,纤瘦的身子被红线死死缚住,挣脱不得。
半晌,到底是低低叹了气。
雪锦不知道两个大人在打什么哑谜,一脸茫然地看着,劫欢和苍诀一人伸出一只手,捏捏她的脸,却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