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骨》山妖惊雀

21、升平乐（1）

　　“如今我手里，算是有了四片情根。可惜不知为何，竟然只有三片凝成珠玉。”
　　劫欢打开手心，洁白的掌心里安然躺着一颗很小的剔透珠子，那是有三片片情根凝结而成，其中爱恨纠缠旋转。
　　不知道是因为看过了这几场人间戏，还是因为神识敏感触碰情绪，劫欢与苍诀如今竟是愈发容易心念波动，看到这情珠，两人俱都有些悲哀，又有一份感慨。
　　即便如此，苍诀也很是迅速地发现了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有了四片？”
　　他们日夜相伴，劫欢又是个懒骨头，没依靠就站不住似的，她拿了碎片，他怎么会不知道。
　　劫欢眨巴眨巴眼睛，眼里波光潋滟，竟然显现出几分无辜天真：“事情匆忙，我自个儿都忘了。”
　　苍诀：“……”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
　　穆苑和陈函，穆楼和黎承，谢长福和谢璟，除却这三片，还有谁？
　　仿佛是看破了他的心思，劫欢抬手打了个哈欠，懒懒回应：“还有一片，我也不知来自于谁，当时我隐约猜到或许穆楼嫁去的将军府有，就趁你被皇帝召去自己前去探看，累得我……”
　　“怎么来的？”苍诀简短打断，眼睛觑着她，他可明白记着，穆楼那一片，在穆苑的梦境里。
　　劫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偏了话，有些尴尬，哽了一会儿，才答到：“将军府的确有一片情根，但并非来自于穆楼，而是隐在黎承家的族谱中。”
　　族谱？
　　劫欢仿佛是看懂了苍诀眼里的疑惑，她从小小锦囊拿出那一片情根，却意外地看到那片情根涤荡出一圈又一圈光波。
　　耳畔悠扬传来古朴寺庙钟声，一声比一声辽远。

　　承平四年，春。
　　北齐称臣，信威候带兵一去三年，终于铁骑凯旋，长街上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民众，不时有胆子大的小姑娘将身上的手帕香囊丢到这一队精兵之中，当然，丢的最多的，还是今年刚满二十六岁的信威候黎玄。
　　黎玄十九岁承侯位，二十一岁开始带兵打仗，二十三岁请命出征，至今家中无妻无妾无通房，除却年纪大了些，有有些沙场磨砺出来的糙，的确是良配。
　　黎承跨在身下的黑马上，一双凌厉凤目扫过丢手帕丢得最狠的那片姑娘，竟让长街上有一瞬安静。
　　莫随心跟着哥哥嫂子坐在长街一旁的茶楼上，心想这京中传言黎玄大将军面目俊美，一双凤目一瞪却宛如修罗，也没多少夸张。
　　她这儿心思百转，她哥哥却是最是个最欣赏武将的文臣，等到黎玄已经驾马往前去，再看不到脸了，才转回身来，坐下斟了一杯茶。
　　“啧。”他饮了口茶，嘴里叹了一声，面色倒有些可惜，“这黎玄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好男儿，文臣动嘴动笔杆子，武将却要用伤疤甚至生命来换功名，你哥哥我要不是男儿身，可能就跟他去了西北呢！”
　　这话一出，莫随心笑了，她嫂嫂也啐他一口，脸上露出笑模样：“你要是爱慕黎玄，你就随他去，也不怕老祖宗揭了你的皮！”
　　莫珩拱拱手，眼珠子一转，嘴角就有了坏笑，手上折扇一转，点点自家妹子：“我是男儿身，随心你却是女娇娥，不如将你许配给他，你说好也不好？”
　　“哥哥！”
　　莫随心脸上一热，不想看他，就望向窗外。许是为了振奋民心，大军凯旋走得很慢，黎玄身为领头人，她却还能瞧得见他的背影，他身后是一片乌泱泱的兵，也是穆国的大英雄。
　　黎玄手握缰绳，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青骓是少有的宝马良驹，走得这样慢，还要被这么多人看，别说他，就算是马都要烦躁。
　　他在心内劝自己忍一忍，手已经不自觉放到胸口，抚了抚。
　　下一秒，像是感应到什么，他猛地转头，瞧见茶楼的第二层窗边坐了一个粉色衣裳的小姑娘，正往这边看，看不清相貌。
　　黎玄往这边一转头，可吓到了莫随心——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察觉她在看他？
　　可也不对啊，这街上看他的人可多了去了，那他为什么往这里看，她又没有什么所谓杀气……
　　小姑娘整日被拘在国公府里，最大嗜好就是看话本子，这话在心里想着还好，要是说出来，保准又要被哥哥说什么杀气啊，分明是傻气。
　　想到这儿，莫随心站起来，瞥莫珩一眼，唤了侯在一旁的随身丫头一声：“咱们走吧，可别再这儿打扰哥哥，自己成亲了，就看妹妹不顺眼，成日想着要嫁了妹子呢。”
　　莫珩听了她这话，斜了她一眼：“你瞧瞧，瞧瞧！旁人都说国公府的三姑娘最是温柔顺从，只到了我这，就成了这副样子。”

　　的确，与黎玄的“臭名昭著”比，国公府三姑娘是京里有了名的好脾气，也不爱耍小性儿，文慧端庄，老祖宗出门带着她，就没有不被夫人们夸赞的，只一样——莫随心什么都好，姻缘却艰难。
　　而莫随心自个儿也知道，除了在二哥这里她还有些小姑娘样子，旁的时候，她真想让所有人都把她当成坐在椅子上的摆设。
　　她自己也清楚，自己不是好脾气，而是自卑积重。
　　世家姑娘，议亲都早，嫁人也早，她身边同个年纪关系好些的闺中密友，最快的已经当了娘，而她从十四岁祖母要给她议亲开始，至今三年，还是小姑独处。
　　不管是母亲瞧中的，还是祖母看好的，托媒问上门去，都得同一句话——随心啊？那是极好的姑娘，只是我们家孩子配不上啊……
　　前些时候，祖母还因这个气了一回，砸了屋里一个顶喜欢的花瓶，自家孙女这样好，要娶回家了却全不要，这是怎么道理？
　　她不明白，国公府没人明白。
　　有时候，母亲会抱着她，一遍又一遍拍着她的背脊，告诉她：“这是我们家丫头姻缘还没到呢，姻缘越艰难，来的姻缘就越好，你想啊，这么多好运气都积攒到了一人身上，他会你多好啊，是不是？”
　　最懂女儿的必然是母亲，莫随心自从十四以后，就很少真心的笑，哪怕笑了，也是礼仪姑姑教出来的，那笑容极好极端方，当娘的却不想看到。

　　出了茶楼，莫随心理了理头上的幂蓠，叹了口气：“夏至，让车夫送我去大昭寺。”
　　她喜欢寺庙里的佛音，也喜欢寺庙里的桃花，最喜欢的，就是大昭寺里的修竹桃林芙蕖池，平时没事，她就喜欢去寺里上香，要说愿望……这样年纪的女孩儿，不过是求一份好姻缘，只是时间长了，她连求姻缘都不想求了。
　　大昭寺的蒲团都不新，只是都干净，莫随心跪在上面，双手合十，脑海里却什么都没有想。
　　住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她身后，他已经老得须发皆白，眼睛里却都是智慧明悟，看到莫随心站了起来，他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诚心，善人结善缘，不出一月，施主必定心想事成。”
　　“多谢大师。”
　　莫随心并没有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求，住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抚着自己雪白的胡子，缓缓笑了起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姻缘是天定，却也是福报。
　　出了主殿，莫随心往后山走去。
　　她来得勤，扫地僧都认得她，看见她，念一句佛号，并不阻拦。
　　一路到了桃林，寻到了熟悉的小亭，莫随心坐在石凳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一瞬间变得极安宁，但她没有看到，有人一身玄色衣袍，从桃林中漫步而来，瞧见她，眼睛里露出些惊喜笑意，却没有走近，只是远远驻足，抬手像是在隔空抚摸她的头发，落下时却只摘了一片花瓣。
　　随心。
　　他将拿着桃花的手放到鼻下，深深嗅了，一向冷毅的面庞彻底柔和下来。
　　随心是个好名字，奈何姓了莫，不过也无妨，女子出嫁从夫……额……
　　不知想到了什么，男子摇头笑笑，又自言自语一句：“名字罢了，又有什么重要。”
　　无论她姓甚名谁，他都能护她一世随心一生随性。
　　这誓言无需说给任何人听，他自己知道，自己会做到，就够了。
　　亭子里的少女还仰着头闭着眼，男子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脚步轻若无声，大步去了。

　　莫随心睁开眼，脸上表情有些疑惑：那人，走了？
　　她刚刚闭上眼的时候，就觉察到有人在看她，但她怕睁开眼会与那人四目相对，她如今最讨厌的就是与人互相凝视，左右在寺里也没人会乱来，直到确定那目光不再注视，她才敢悄悄睁眼。
　　她不知道看她的人是谁，更不知道，那人性格不羁至此，连盔甲都直接脱在了宫里，面完圣直接在偏殿换了衣裳来了大昭寺。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的地方，也是唯一一次见他的地方。
　　一见钟情，一眼倾心，说起来无端可笑，却偏偏是长了她九岁的男人做出来的。
　　黎玄也没想到，自己在战场上伏击从未被敌军发现，却在看这小丫头的时候露了破绽，被小丫头发现。
　　——不过是情热难自控罢了。
　　有撞钟声遥遥传来，惊起几只雀鸟，他想起闭着眼面色温柔的小姑娘，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黎玄本以为三年出征，回来时候她或许已经嫁人生子，奈何那时是出征之前被圣上拉来祈福，时间地点，都不对，这是他心上的梗着的一桩心事，如今看莫随心还是少女发髻，心中欢悦无法言说。
　　只要她还没嫁人，一切都来得及，信威候府，马上也能添一个女主人。
　　唯一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