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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愿长福(终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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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很多年过去后,谢长福生囡囡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剧烈撕扯的痛苦,而耳边还有人不断地喊:“加把劲儿,憋住气,不好喊的不好喊的!憋住气!”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所谓刘瑜喜欢她,但是要是告诉他,妻子或者孩子只能选择一个,他一定会选择孩子。
在他心里,刘家,他母亲,远远大过她,而她在他心里的定义也是孩子的母亲大过妻子。
她就像是一个附属品。
阿叔……阿叔……
谢长福疼痛得咬紧嘴里的毛巾,眼角滑下不晓得是汗还是眼泪。
——你生病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
是不是比我更疼?
阿叔……只有你……只有你……
她只觉得劲一泄,孩子微弱的哭声响了起来。
——阿叔,只有你,只有在你面前,我不是谁的儿媳,不是谁的母亲,不是任何人的谁谁谁,只是谢长福。
重新来到离开刘家的那个夜晚时,囡囡已经熟睡,长子也已经被奶娘抱走,谢长福整理了几件衣裳,坐到了桌子旁边。
她的面前放着一个信封,那是她刚刚写好没多久的和离书。
她自请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刘瑜走到房门口,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背脊挺得很直,手按在桌子上,慢慢握紧。
“怎么了?”他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以为是家里又出了什么让她烦心的事儿。
“……”
谢长福不说话,只是拂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视线一直盯着桌上那封信。
刘瑜心里有些微妙的预感,屋里一下子沉默下来,良久,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信。
“这是什么?”
“这是妾拟的和离书,妾自请下堂。”
刘瑜整个人都呆在那里,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这些年,他们夫妻感情一向不差,可谓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为什么他只是和往常一样,出门去了铺子里,回来了,他的妻子却要离去?
“刘公子。”谢长福望着他的眼睛,喉咙有些紧,“刘公子饱读诗书,应当曾经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刘瑜也紧盯着她的眼睛,身子有些颤抖,他将信扔在桌上,指着它说,“你要是现在就将话收回去,我只当你是犯傻,以后也不会再提!”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有昏黄的一豆灯火在细雨里飘摇,几乎是一瞬间,大雨倾盆,“话如覆水,覆水难收。”
她走到墙根,拿起了那把已经准备好的雨伞,举步就往外面走,刘瑜转过身来看她,眼已经红了。
“谢长福,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我,还有孩子。”
“我想过,我还知道,我走出了这一步,整个镇子都会说,我谢长福是个疯子。”谢长福不回头,走到廊檐底下,撑开了伞,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坚定,夜风无法吹散,“可是别人口里的痨病鬼,应当和疯子很般配。”
我不怕别人说的任何话,那无法伤害我。
刘瑜,你看到的,从来都是衣着光鲜的我,你娶的,也是谢府的养女,可是你不知道,我曾经在这人世漂泊了这样久,就到我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我一路行行走走,病到快死没人医治,我走过被大火烧光的村庄,也走过繁华的帝京,可是我什么也不是,下一刻死去,也没有人会在意。
我曾经是这样的人,你不知道,唯有他知道。
唯有他,一身读书人的清贵傲骨,一身干净清爽,从来嫌弃肮脏,却只能在肮脏人心打滚,却将我拥入怀中。
你不知道,我们两个,都说不清是谁救了谁。
只有他,抱着我,说,我们相依为命。
也只有他,明明最初带走我,是想死去也不寂寞,到最后,却为了让我平安活着,为我择婿,送我出嫁,说好的相依为命,他却一个人睡到地下。
至今,八年。
她用八年看尽晨光微曦看尽良夜灯火,看尽繁花似锦,绿柳如织,而他,只有无尽的夜。
有冰凉的雨水沿着伞骨滴进她的后颈,没入衣服。
现在,我要去陪他。
黑夜不要紧,他是不是已经是孤魂也不要紧,甚至他已经是白骨,也不要紧。
这个世界,也就如此而已。
刘瑜站在门里,看着她纤弱的背影慢慢融进灯火里,又被黑暗吞没。
他突然间想起。
愿意娶谢长福,是因为偶然在街上看到她拿着绢花,眼中有璀璨烟火,而自从她嫁进刘家,即使温柔小意,眼中也好似死水一滩,再无灵动。
独自走到谢璟的坟前,要经过一条满是高大树木的小路,在这个深沉的雨夜,那些树仿佛鬼怪,可是谢长福只是拢了拢衣襟,踏着一路泥泞,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要做之前做过的那件事。
——开馆。
还是和上次一样,她挖土,她开馆,十指指缝沾满了鲜血,原本白.皙的手带了泥土,伞扔在一边,暴雨哗啦啦下下来,她的头发都沾在了脸上,水不断从发梢往下滴。
区区一介弱女子,这样大的工程,等到谢璟的头骨被她捧在手里,贴到脸上的时候,已经有一线鱼肚白。
雨停了。
谢长福自小流浪落魄,别的不怕,最怕蛇虫鼠蚁,而如今,她无视在谢璟头骨中爬来爬去的虫子,温柔地将那森森白骨贴上了脸颊。
“阿叔……”她哽咽,“你看,你是不是已经好久没有看过天亮?”
她紧紧抱着那个颅骨,生怕下一刻那颅骨就会消失,她想,阿叔,我终于回到了你身边。
抱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太阳已经出来,照到她身上,也照到谢璟。
谢长福将那颅骨抱远了些,抱到的那个位置,就像谢璟在望着她。
比她高一个头,总是微微收着下巴,一双眼睛特别特别好看,看起来凶,其实最是温柔。
其实,注视着她的,不过是两个空洞.洞的黑洞。
“阿叔啊,长福忤逆,辜负阿叔期望。”她笑得很甜,很温柔,就像从前每一次对他笑,“你打我屁.股也好,一个月不帮我洗头发又不准我自己洗也好。阿叔。我要来陪你。”
几乎是这句话一出口,她就一阵眩晕,再睁开眼,已经是熟悉的草屋,熟悉的床榻。
看掌心,掌纹乍看如同以往,再看,细细密密,却是两条叠加。
几乎是一刹那,谢长福坐起身,往谢璟的坟地跑。
那里已经站了两个人。
劫欢靠在苍诀怀里,听到脚步声,也不转头,眼前,是被第二次挖开的谢璟的坟墓。
——或许是生前到底作恶,死后,居然被破坟两次。
“为什么……”谢长福的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要开阿叔的棺?”
劫欢的菩提骨让她心有慈悲,但是神脉却让她委实对这样蠢笨的姑娘没多少好感,她指了指棺,不想说话。
苍诀也看谢长福一眼,开口道:“你开棺的时候,悲痛太过,想是除了谢璟的尸骨,没有多看看棺里的陪葬。”
谢长福一愣,突然疯子一样跑过来,跪下,手就探下去。
这样的姿势,像极了求生。
棺里的陪葬并不多,没有一样金银玉器,只有一个小小的匣子,包了层层锦缎,大盒子中又套盒子,最后打开,却是寥寥几物。
——几条手帕,一个荷包,一副画轴,一个娃娃。
谢长福颤抖着手打开,一样一样看了,用手帕捂住脸,哭得发不出声音。
她很爱哭,也没办法不哭。
手帕,是她给谢璟绣的,为了不让他瞧出来,甚至头几条绣得歪歪斜斜,荷包,也是,画轴上,画的是她,那年的梨花树,那边的谢府,那年的谢璟,和谢长福。
唯独娃娃,她不知道。
劫欢耐着性子等她哭了一场,等到日头渐渐毒起来,又有些发懒,声音都有些酥:“那个娃娃,你不拆开看看?”
“拆?这是阿叔的遗物……”
谢长福说到一半,才想起既然是劫欢要她做的,必定不是毫无缘由,住了口,把那些东西都好好收了,只抱了小小的娃娃,一脸珍而重之:“我带回去,慢慢拆。”
不管如何,到底是能进室内了。
劫欢闭上眼睛,头靠在苍诀胸前。
“你可要快些,前头我说谢璟一直跟着你,是骗你的,但是他的确三年内没了执念,也没去轮回,他被困在谢府你的闺房,至今……八年。”劫欢笑,“先前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如今看来,大约是因为这个娃娃。”
娃娃?
“这个娃娃,是你从不拿针线,笨手笨脚的阿叔,一边咯血,一边亲手做的。”
他想起的是谁,你应当知道。
“是……阿叔一直对我很好……最好……”只是,从来不是男女之情。
劫欢实在看不下去这姑娘的傻气,头都疼,左右谢长福马上就要拆娃娃,她也懒得再提点。
歪歪扭扭的的针脚被小心翼翼剪开,棉絮里隐约露出一角,像是信纸。
信上的字句不多,笔锋凌厉,谢长福认得。
而那些话……
——吾妻长福,不知生辰年,来到人世历七岁,至吾身边。从此,不惧飘零。吾欲护吾妻一生喜乐,可怜难成,亲送吾妻他嫁,以此物代之,伴吾入葬,以明吾死同寝之贪念。
吾妻长福。吾妻长福。
她要多蠢笨,才会历经两世,一模一样的日子过了两遭,都没瞧出深藏于阿叔骨子里的深情?
如果阿叔还在,他一定会说:“哭什么?你不乐意?”
阿叔,你应当明白,我有多乐意。
就在她打开那封信的一瞬间,劫欢额头印记一闪,有一片晶莹剔透的小小碎片从谢长福眼泪中破茧而出,落进她的掌心。
而也就是这一瞬间,谢璟留在人间的执念,终于消失。
他可以不必再滞留人间了。
没有人知道,其实在接受那情根碎片的时候,劫欢和苍诀的脑海心神要经历多大动荡。
太敏锐的神识,本来就有好有坏。
坏就坏在,他们承受的所有快乐,所有痛苦,所有悲伤,所有恨意,都将在他们身体里翻滚一遭,才能平息。
“他已经离去,你不必担心他在人间以孤魂漂泊。”劫欢吐了一口气,“我与你的交易,也已经完成,我要的,我已经拿走。”
谢长福望着信笺默然不语,等到她反应过来追出去,旷野中却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于此同时,窗花上的红色剪纸蝴蝶突然翩翩飞舞,消散在空气里。
阴暗大殿中,云烛摸了摸眼侧的单翅蝶,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劫欢手里拈着碎片。
有幽幽叹息在殿内回响。
“到底……没拦住。”
很多很多年以后,久到战乱多年,又盛世多年,久到这天下分分合合,久到马鞍镇都已经不叫马鞍镇。
仍然有这样一个故事,不知真假地在流传。
——在东十里坟地,有一个疯婆子,守着一棵梨花树,守到了死去。
那梨花树至今还在,只是历经战乱,已经不知道旁边的小土丘,是谁的坟墓,也无人知晓,这地下小小的单人棺里,葬着两个人。
他们生前死后从未相爱,他们生前死后从无嫁娶。
也唯有那棵梨花树,一年又一年开在风里,落在距他们厚土之隔的尘埃里,陪伴着他们无尽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