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骨》山妖惊雀

22、升平乐（2）

　　第二日国公爷刚刚下朝回来脸色就有些奇怪，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莫夫人正在房里看府中账目，瞧见他进来，不由得笑了：“你说说你，在别的地方也罢了，回了家还摆这个臭脸，真不知道是想让谁来瞧。”
　　她是打趣儿，国公爷却笑不出来，手一指，有些头痛的样子：“你去，让人把随心喊来。”
　　“一回家就要找你三闺女，怎么了这是？”
　　莫夫人吩咐了身边的嬷嬷去唤莫随心，走回他身边，看看丈夫的神色，自己个儿也紧张起来。
　　“啧……这事儿，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好事。”
　　国公爷凑到妻子身边，如此这般，把今日朝上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莫夫人脸上的表情慢慢从吃惊变成了欣喜。
　　“好事！怎么不是好事！”

　　于是莫随心来上房的时候，就瞧见父亲母亲坐在一处，俱都笑眯眯得瞧着她，她心底有些忐忑，不知父母这异于往日的眼神代表了什么。
　　“随心，来，坐娘这里来。”
　　莫随心被莫夫人拥进怀里，共坐一个软榻，却愈发不安。
　　“娘给你说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莫夫人看着女儿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笑着笑着就开始有些心酸。
　　“今日信威候在朝堂上请陛下赐婚，你猜猜，他请赐的，是哪家的姑娘？”
　　该……该不会……
　　莫随心心里快速梳理了一遍：若不是关乎她自己，父亲母亲绝不会这样巴巴儿地喊了自己来，母亲更不会让她猜测外人要娶谁家姑娘，那……应该就是自己了吧？
　　心中有了猜测，到底是闺阁女儿，不好说出来，她微微红了脸颊，声音都放轻了：“母亲别闹我。”
　　莫夫人摸.摸她的头发，眼中都是慈爱：“娘怎么闹你了，娘说了，是告诉你好消息呢。”
　　国公爷就在旁边摸着胡子笑眯眯地看着夫人和女儿说话，听到这里，忍不住开了腔。
　　“好了好了，爹爹知道你脸皮薄，也不和你兜圈子了，黎玄那小子跟圣上求的，就是咱们家三丫头，怎么样，你可嫌不嫌弃他年纪大？你若是嫌弃，爹爹帮你去说！”
　　“父亲！”
　　莫随心脸上更烫，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我原以为父亲是看不下去母亲笑话我，谁知是不肯落下风呢！”
　　国公爷大笑，老怀安稳。
　　他这一生得了五个姑娘三个儿子，前头两个姑娘嫁出去了，只有三丫头姻缘最是坎坷，谁知竟在这儿等着一份好姻缘呢！他看着自家姑娘以往有苦说不出，也是心疼，眼下，总算是熬出头了！
　　不过……
　　“三丫头，你老实告诉爹爹，以前可在什么地方瞧见过黎玄？”
　　他下朝路上左思右想，莫随心最是老实乖巧，若是私定终身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那黎玄出征三年，又是什么时候瞧见过三丫头？
　　莫随心咬着下嘴唇，也好生思索了一番，扭着帕子，老老实实答：“女儿不记得有没有见过他，只在昨日.他……他凯旋的时候跟哥哥去凑了个热闹，还是远远坐在茶楼上，距离颇远，他应当没有瞧见女儿的……”
　　说到这儿，莫随心也奇怪起来，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要请旨赐婚？还是说，她没瞧见他的时候，他看到过她？
　　脑海里不由想起昨日大昭寺桃林里陌生的注视，她的心噗通噗通跳得极快，又被自己否认。
　　要真是他，那也太不知礼数了，大大方方上来见礼都比死死盯着她看好！而且，那会儿他应该在宫中，不会是他吧……
　　眼前仿佛浮起了黎玄跨在黑马上，一身玄甲，威风凛凛，又仿佛看到他转过头来，遥遥望着她，虽看不清脸，仍然觉得目光凌厉。

　　既然女儿没有意见，国公爷就安心等着当他的老岳丈。
　　黎玄和莫随心也都算是大龄未婚嫁之人，圣上热心地很，他比黎玄大不了几岁，幼年也混在一处，看见昔日好弟兄终于动了男女之情，不知有多开心，御笔一点，点了个好日子。
　　快些快些，他可盼着早日吃黎玄的喜酒，灌醉这位大将军，再去闹他的洞房！
　　黎玄不知他居心不良，看着这日子还以为他总算是记着情谊，没来阴他一把，高兴得很呢。
　　至于莫随心，她要忙着绣百子千孙帐，要忙着绣嫁衣，都快疯了——这日子这么赶，莫不说是将军呢，急性子！
　　可怜黎玄，白白为圣上顶了黑锅。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日子虽紧，六礼却不可废，到了纳吉这个步骤，莫随心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之前每回祖母和母亲有意，旁人都那样回复，京中早有碎嘴的在暗地里说是她命数不好，虽知人言不可轻信，但人言可畏，她自己也怕起来。
　　莫夫人知道女儿的心事，一得了消息，马上来了女儿房里，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母亲……”
　　莫夫人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还是笑：“大昭寺的住持说了，你这八字，与旁人配都不好，唯独跟黎玄配上，那就是大大的旺夫旺子宜家宜室，可保杀伐之人平安呢！”
　　听到这话，莫随心呼出一口气，终于是放下了心，大昭寺是国寺，最是准了，这样说来，黎玄往后再上沙场，她也能放心不少。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日在大殿里住持说的话。
　　心想事成……
　　虽不知黎玄性子，但她虽身处闺阁，亦被父母教导心系国家，对黎玄这个退敌千万的将军，要说没有好感，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以前她不敢想。
　　比信威候门第低的都不要她做亲，她以往怎么敢想？
　　就是不知道，他是事先知道了这命数要娶她，还是因为见过她……
　　少女心事，若是不欢喜，那也没什么所谓，一旦欢喜了，必定要想个千百遍才甘休的。
　　要说他先头没算过，那……那他知道京中传闻吗，知道了，怎么还敢娶呢。
　　莫夫人看着女儿眼眸水亮，一张芙蓉面绯红，轻轻笑了。
　　她也年轻过，女儿得嫁良人，她高兴得不得了，若这良人女儿自个儿还喜欢，那更是好极了。
　　现在，她唯盼嫁过去之后黎玄对女儿好，女儿能早日生下信威候府的小侯爷，一来延续香火，二来巩固地位。

　　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出嫁的日子。
　　莫随心坐在镜子面前，铜镜模模糊糊印出她身穿嫁衣的样子，房里嬷嬷丫鬟来来去去，绞脸婆子笑着夸她，手下却不停，疼得她眼里浮起波光。
　　她的全福人站在她身后，等绞脸婆子忙活完了，手里拿着一把桃木梳，从她头顶心儿开始为她梳发。
　　窗外是幼弟幼妹笑嘻嘻的声音，今日两个小孩子都穿得极喜庆，玉团儿一般，偏还蔫儿坏，两个双双趴在窗台上看她，欺她不能动，摇头晃脑，背出一首《桃夭》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稚童声音清脆好听，念得也合景，惹得一屋子添妆的夫人们笑起来，还夸赞了几句。莫随心瞪着她们，偏偏没有一点力道，只听得外头有唢呐声敲鼓声越来越响，而两个孩子也跳下窗台，一边往外院跑，一边念得更大声。
　　他们启蒙早，又兼之被夸赞了，胆子愈发大，扒到门框上，换了一首开始念，莫随心一听，却是《击鼓》中的一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一遍又一遍念这句，直到莫随心梳妆完了，他们还在念，她看着他们，摇摇头，不期然却撞入一双眼。
　　凌厉而杀伐气重的凤眼里再不见冰冷，满满的都是欢喜，几乎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听到胸腔里“砰”一声，耳朵发烫。
　　“侯爷您慢点儿啊！您得在门口等您大舅哥把新娘子背出来！”
　　“快快快！盖上盖头！这侯爷，也太心急了些，怎么就自己闯进门来了！”
　　耳边嘈杂的声音都退去，直到视线被满当当的喜庆红色遮掩，她耳边还都是那句话，而他那双眼，一次又一次在她脑海里徘徊不去。

　　黎玄最后还是被莫随心的几个哥哥给扑腾出了内院，他头一次呆呆的，倒像是个二愣子，乖乖到了门口等候，连莫随心大哥瞪了他好几眼都没注意。
　　若两小儿念的是之前的《桃夭》，他一个武将可能已经忘记了幼时学过的意思，可他们恰好念的是《击鼓》。
　　《击鼓》原是描述战场将士情谊，他当然明白，但他也知道，那句话更多被化用为夫妻情深。
　　他想起他刚刚看到的那一眼。
　　灿若桃花，眸似点漆，耳畔的明珠都不能夺去她半分光彩。
　　他的姑娘已经长大，长成了这样美好的样子，而今天，她要用那么那么美好的样子，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生同寝，死同柩。
　　没有比这更好的以后，也没有比这更让他欢喜的事情。
　　随心，我来娶你。
　　往后不论你是想看春日的繁花，还是听夏日的雨声，我都会陪你。
　　而往后，不论是边塞的大漠孤烟，还是江南的绿柳如织，你都要陪我。
　　我们从今日起，夫妻一体，永不分离。

　　莫随心头上盖着盖头，所以她没有瞧见，这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在一片鼓乐声中，笑得比什么都好看。
　　承平四年，春末夏初，国公府三姑娘出嫁，红妆绵延，良人纵马，随护城河绕城一周，嫁进了信威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