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骨》山妖惊雀

10、前尘香（终章下）

　　所有前尘往事，在短短几个月内尘埃落定。
　　穆苑看着下头跪拜着的百官，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在没多久前，他们还跪着另一个男人，说着皇上圣明，如今却匍匐在她脚下，不敢抬头。
　　一切……就到这里了吧。
　　陈氏统治天下在陈函逝去后，结束了陈朝短短几年的寿命，穆氏宗女穆苑，夺回皇权，以女儿身，身怀有孕登基称帝。

　　纵使是黄袍加身，纵使是大权在握。
　　穆苑漂亮的眼睛里浮起一点茫然。
　　——我还是丢了，我最珍惜的东西。

　　穆苑生产的时候，是劫欢陪在房内，她看着这个女皇手里抓着绸缎，嘴里咬着毛巾，汗水染湿.了头发，一缕一缕粘在脸颊旁。
　　那疼痛她从未感受过，只是她看着穆苑用尽了全身力气，而那些接生的婆子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看到头了”。
　　她们似乎看到了很多次头，却还是只会说用力啊。
　　穆苑在全身骨头似乎拆掉又重新拼合的疼痛里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劫欢，另一只手扯掉了嘴里的毛巾。
　　她握得很用力，眼睛里充满了劫欢看不懂的东西。
　　“阿姐……阿姐，你来看我？”
　　疼痛似乎带来了一点幻觉，穆苑看着眼前劫欢的脸慢慢幻化成穆楼的脸，只觉得心里突然安稳下来。
　　是了，这是阿姐。
　　阿姐有着世上最最好看的柳叶眉，有着世上最最好看的凤眼，有着永远微笑着的嘴角。
　　“阿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不好？你想不想我？”
　　穆苑像是突然变成了以前那个小姑娘，她觉得很痛，她想要跟阿姐撒娇，于是她抓着劫欢的手，按到了肚子上。
　　“阿姐，你感觉到了吗？阿穆要当娘.亲了，一眨眼好多年了，你的小阿穆都要当娘.亲了。阿姐。”
　　劫欢感觉这手掌心下温柔的突起，牵起了嘴角，“是，阿穆，我感觉到了。我们的小阿穆，从小就勇敢，你会把她好好儿生下来，当一个好娘.亲，陪着她长大，就像我当年陪着你一样。”
　　穆苑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去世了，是穆楼陪着她长大，对穆苑而言，穆楼是长姐更是像母亲一样的存在。
　　“阿姐，你也以阿穆为荣，是吗？阿穆打败了坏人，跟姐夫一起，把我们穆家的江山夺回来了，阿穆拿回了本就该是我们穆朝的东西。”穆苑说着说着，像是忘记了痛苦，却又呜呜哭了起来，“可是阿姐，阿穆好累啊，真的好累。阿穆不懂，不懂应该怎么治理江山，打理国家大事，阿穆有不懂的事，不知道该去问谁……阿穆好难受好难受……”
　　劫欢扫了接生的婆子们一眼，看她们都低着头，一脸的汗，笑笑，用袖子给穆苑擦了擦额头。
　　“阿穆别怕，你看这前路，再瞧瞧从前。”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也很温柔，“你连这么难的事情，都做到了，你已经长大了，你不再是那个需要人事事保护，什么都不会做的阿穆了。以后你会做得越来越好，不要怕啊，阿穆。”
　　从前……？
　　是啊……她再也不是那个摔倒了，都不肯自己起来，非要阿姐来哄来抱的阿穆了。
　　就算她想，也没有这样一个人来给她依靠了，要是不强大，她又该怎么活下去呢？
　　“哇——”
　　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声划破空气，穆苑只觉得全身一松，整个人都好了许多，只是很累，很困，很想睡觉。
　　“恭喜女皇，是个可漂亮的小公主呢。”
　　有婆子将婴儿擦干净，包在襁褓里抱过来给穆苑看，穆苑看着这个全身都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丫头，想说她怎么长这样，却笑了出来，虽然引来身下一阵抽痛，却还是笑。
　　“真好……”
　　这个小生命那么干净，那么纯粹，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孽债，所有恩怨情仇，到穆苑这里已经了结。
　　她闭着眼，还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当她可以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只会给她呈现出最美好的样子。
　　多好。
　　“给小公主，取名叫穆善吧，字，就取宁心。”
　　盼望她这一生一世，能待人纯善，心无恶鬼，得以善终。
　　别像她母亲，前半生太美好，而后来，背负得太多，即便是因为血海深仇杀人，也注定……不得善终。
　　我会给你所有的爱，你父亲那份也好，所有别人的也好。
　　只希望你当一辈子无忧公主。

　　当那一声婴孩啼哭穿出来，殿门外头的黎承松了一口气，对着身边的苍诀拱了手。
　　“多谢。”
　　他终于能够在死后，对亡妻说一句不负所托。
　　苍诀看着他，回了一个礼。
　　这世上大凡英雄，总是值得敬重的。
　　重诺深情者，更是。
　　天已经慢慢亮起来，月亮还没完全隐去，太阳已经在渐渐升起。

　　送别苍诀跟劫欢是在孩子满月之后，宁心的满月酒，劫欢跟苍诀送了人间最常见的长命锁，只是上头刻的符文却与人间不同，是有护平安的效用的。
　　两匹白马打着响鼻，甩着头，拉着一辆精致的马车。
　　“穆苑多谢先生、夫人相助，但两位神通广大，穆苑无以为报，只能送两位一句话。”穆苑怀里抱着宁心，眉眼间多了一些母性的温柔，“假设有一日两位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有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男人和黎承一左一右立在离她不远的身后，听到她说这话，对苍诀跟劫欢笑了一下。
　　他长得本就儒雅好看，笑起来更是斯文俊秀，劫欢无意间瞧了他一眼，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怎么了？夫人。”
　　听到穆苑问，劫欢摆了摆手，“并没有什么……”
　　那日在穆苑生产完之后，她设了个结界，已经将两片情根碎片从穆苑身体内取出。
　　一片来源于穆苑，一片来源于前尘香让穆苑看见的穆楼的往事。
　　而如今……
　　她又细细打量了穆苑，良久，在心底苦笑一声。
　　这情根爱恨，实在太捉弄人。
　　穆苑也无心细问，只是皱着眉，像是又想起来一桩事。
　　“夫人，其实，我在遇到你们之后，除了那些……还做过一些奇怪的梦。”
　　此时劫欢已经被苍诀扶着一只脚踏上了马车，听到这话转头，有几分好奇，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疑问。

　　“我在梦里看到，一个黑色长发的男人，眉心有一道血红的月痕，一上一下，一正一反，他跟我说，别听你们的，说你们是在迷惑我，想要动摇陈函的帝王大业，然而我自己看了前尘香给我的梦，我有感应，才没有搭理。”
　　劫欢猛地抬头，看着苍诀，两人对视，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闯了弥天大祸的破言。
　　“还有。”
　　还有？
　　两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示意穆苑继续说，劫欢收回了那条腿，神色已经没先前的懒散。
　　“我在梦里看到了夫人。”
　　“梦到我？”
　　“是……可是……又好像不是。我在梦里追着那个长得跟夫人一模一样的女子跑，她明明走得很慢，我却怎么都追不上，她带着我绕过了一座又一座石碑，那些石碑很高，上面捆着很粗的铁链，她没有跟我说话，就在前头一直走，走到一个像祭台一样的地方的时候，回头对我笑了一下。”穆苑突然打了个寒颤，“我说她又不像夫人，是因为她笑起来让我觉得有些冷，她那双眼睛和夫人的很像，但是夫人的眼睛让人觉得是无所遁形的黑白分明，她的眼睛则是……毫无人气的，冰冷的，看不到底的墨渊寒潭。”
　　劫欢皱着眉，完全没有头绪。
　　——像她的，这样的人？神？还是妖魔？
　　“对了！那个女子脸上也有一个花纹。”穆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眉角到眼下那块地方，“她左眼这一块地方，有一只很大的单翅蝶，花纹诡异得厉害，鲜红得像血液。”那蝴蝶，像随时振翅要飞起来一样。
　　“好了穆苑。”劫欢走过去拍了拍她，“你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告诉我们的，我们会去想，但是那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你只需要好好当你的女皇，当你的母亲。我们……”她又瞥了那青衫男子一眼，嘴角抽.动了一下，“有缘再见。”

　　马车渐渐远走，穆苑带着人也慢慢走回城门内。
　　一定会再次相见的。在未来的某一天里。
　　有一只红色带黑的蝴蝶慢慢从城墙边上的旗尖儿上振翅飘下来，在天空里打了几个转儿，落到一只手的指尖。
　　那双手跟劫欢的手很像，指尖薄削，白.皙，修长，只是指甲是浓重的黑红色，像是淬了世上最阴狠的毒。
　　蝴蝶在那指尖扑扇翅膀，慢慢融化消散在空气里，有些红黑色的磷粉飘散开，沾到那只手上，隐去。
　　“嗤——劫……欢？”
　　一声恍若叹息的嗤笑，然后一个冷寂的声音像是碎冰敲冷玉，每个字都像带了寒气，念出了劫欢的名字。
　　“有缘再见吧。”
　　还是那个声音，她对着指尖吹了一口气，唇色很红，红到泛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