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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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渱砚一路南下,先前被那情形迫得不得不在瞬间便跑了,别说是沈敛了,渱砚自己现在都还没有晃过神来,回想时一怔一怔的,行了三四日都不知停过,身边的天时而晴朗时而阴霾,他都未曾分出心思去瞧一瞧。
渱砚一路上没头没脑的飘到了姑苏,然后就被人从高空里给拽了下来。
是的,拽。一道看不着的气息化作了巨掌,一把将还在兜头发懵的渱砚从天上拿了下来,丢进了外城河里。
渱砚的神思在即将亲吻水面的时候重回灵台,一句脏话还未能够破口而出,便在一声巨响之中咕噜噜的沉了江。
他知道是谁了。
照他现在的恢复状况来说,万幸这遇见的不是个从前与他有过过节的,但他的表情实在是也庆幸不到哪里去,渱砚眉头锁着,除了想要怒骂的怒气以外,还在面上写满头疼和生无可恋。
一个高高梳着发的人蹲在河边,眉毛高耸着,犹豫了一会儿才伸着脖子,逐渐脸都快贴在河面上了,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下,又像是仔细听着下边的动静。
他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这么轻易就被抓住了……拿错了?怎么这么久都还不上来?死了?”
这时忽然有人像蛇一般柔若无骨地伏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接上了他的尾音:“若是我现在往你这背后轻轻一点,你往前一扑,碰到了河面,怕是无论我再怎么四处游荡,都也见不着你了。”
那人被这声音猛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直起背来往后空翻了几圈,也不管是不是依旧有人腻在他的背上,同了那未落的话音,炸了毛似的瞬息之间就离了外城河极远,落地时身子都还依旧止不住地微微发着颤,像是畏惧到了极点。
好半天才平息下来后,那人冲着自己先前蹲着的地儿扯着嗓子吼了过去:“渱砚你就是故意的!你这个老混蛋!倚老卖老!净知道欺负小辈!”
渱砚站在原地,哼哼地笑了两声,表情不怎么变化,依旧是躁的,有些阴沉,但却嚣张极了:“骂的真好听。好久没听着了,来,再多骂几句。”
那人却狠狠地抖了抖袖子,瞪了他一眼,眼神钝刀似的带着猛劲却不锋利,擦着渱砚的脸过就过去了,停了嘴,沉默着,像是被占了多大的便宜,神情里却又带着一堆的不忿和茫然,憋了半天才回过神,又忍不住似的往渱砚那儿喊话:“消失了这么久,认清路了没?”
那语气里酸的酿醋,就是藏不住想要噎一噎渱砚的劲儿。
渱砚却嘻嘻一笑,方才在被砸进水下后露出来的生无可恋泡沫似的没了踪影,他乐得很同这个小太子斗斗嘴,感情这么大了都还记得自己对他的那些损头儿呢。
他耸了耸肩膀。毕竟当初从人见人敬人宠人爱的小殿下跌落凡尘被渱砚从脏堆堆里头拾到,他虽一眼就认出了姬洹,也晓得他是个什么身份,尽管似是忘了些什么,也还是忍不住嘴欠,仗着那时谁也治不了他,上去就笑眯眯就明知故问了句:“小姑娘,从哪儿掉下来呀?”
气的当时的“小姑娘”站起来就踹他。
这第一明眼晓得自己处境,还敢这样取笑他的,姬洹记恨了好久。
啧,渱砚挑了挑眉,蔫儿坏。
“费心了费心了,您那一掼,”渱砚挪着步子,走了上来,“什么都吓醒了。”
姬洹一愣,看着他并无异样,才收了收气,从怀里取了东西丢给他:“拿走拿走。别当我这儿是什么垃圾堆。”
渱砚看也不看便往腰间一系,看脸上的表情似是又想损两句,却在话出口前掐住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往左行了一步。
姬洹下意识地跟了一步。
渱砚又往前走,姬洹便似同他拴了绳儿般也跟了几步。
渱砚转身就往右边跑,姬洹下意识地也追了上去,然后意识到什么,猛地停住了脚:“你玩儿我呢?!”
渱砚转过头,细细的眼角往上一勾:“多少年了都,还是改不掉?”
姬洹气结,愣是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
渱砚嘴上膈应着人,心下却暗暗叹了一口气,果然,就知道甩不掉了。
渱砚同姬洹在城外的小客栈落了脚。
他这人一面上嫌弃沈敛喝茶的穷讲究,一面又秉着绝不委屈自己的原则,有了条件,那便一定要吃可口的菜肴,躺柔软的床铺,享一切现下能够有的,誓要离粗虬的树枝与潮湿的尘地越远越好,绝不做那瀑布冲凉的修行苦行僧。
他转身对着仿佛被下了禁语咒的姬洹抬了抬下巴:“给钱。”
姬洹这才从冗长的沉默里开了口,依旧是有些气急败坏的:“就你能!就你金贵!”说着就从锦袋里狠狠一抓,直接掏出了银锭子砸在客栈桌上,恶狠狠的神情还没收回去,转头就对有些柜子后边儿犯困的店小二道:“两间房!”
城外不比城内热闹,这个点该歇的也就都歇下了,更何况最近似是不太平,城里头好几条人命连续不明不白地送了出去,也不见官府有什么大反应,倒是四下坊间留言窸窸窣窣地传开了。店小二白日里接待了好长一队人马,累得很,也忘了掩门,正打着盹呢,忽然这两人就没轻没重地闯了进来。
小二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便是悚然一惊,那些姑婆姨婶清早吃茶唠嗑的那些闲言碎语同故事诡谈,一下子就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头,背后冷汗哗的一出,当下也没敢直眼朝来人看去,生怕是抬头见着了什么,只哆哆嗦嗦地收下了磕在自己面前的一锭碎银,财胆都被自己吓没了:“上上……上头请。”
渱砚笑了笑,明明话是对着姬洹说的,却极尽亲切地瞧着店小二:“不必那么麻烦,一间就够了。”
姬洹一听就要跳脚:“你为老不尊!”
“反正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么,方便。”
渱砚也不看他,伸手就将店小二攥着还未收好的银子的手从柜台里边儿抽了出来。
店小二眼一晃,只看见眼前白藕似的一节手臂,下一刻自己就被扯着扑向了柜台。
渱砚从上往下的看他,笑盈盈的,好不真挚好不温柔,看的一旁的姬洹鸡皮疙瘩直起。他一手拽着小二,一手便凑上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小二的指头,取出了掌心有些汗涔涔的银子,手往姬洹怀里一掏,还没等人叫唤开,便拿了一小只金珠复又放在了店小二的掌心,“明早儿你取一壶桃花醉温了送上来,叨扰片刻,想同你问些话。”
外头的夜色沉了起来,夜虫低低吱呀着,月亮却是明的冷眼。
他一面说着,一面认认真真地将店小二哆嗦的手指一根根又给扣了回去,然后竖了竖食指抵在唇中间:“嘘。”
“你有心捉弄他。”姬洹鼻孔出气,替那吓得腿软的店小二愤愤不平。
渱砚嘴一勾,笑得有些坏气:“谁让他一副把人当做鬼的模样。膈应死我了。”
“一介凡人而已,”姬洹扶了扶额,反手带上了门,“您可真小孩子性。”
“过奖过奖。”渱砚一拱手,在桌边坐下了,“说说说,啥事儿,我好困好困好困。”
“和谁撒娇呢,不知道什么岁数的人了还没脸没皮……”姬洹翻了个白眼,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同他讲了个故事。
这平锦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原本还是个名不见传的小城,但前几年起这儿的繁华倒是一季胜一季,不是什么枢纽要道,也不是什么中转地儿,只是物产还算丰富,百姓安居乐业,懂得生财之道的人起头一带,才逐年热闹起来。
这里头住着的大大小小人物都有,都爱这儿小热闹又不喧哗,尽管这城如鸡肋,上不沾亲下不带故的,但却怡然的清净。在这些人物里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乃是当今圣上的小表叔,安庆王萧承鼎。
安庆王又有个外名儿,叫养花王爷。这诨号儿民间传的甚广,出口了就是调笑,暗里头带着的都是瞧不起的意味。
安庆是太祖皇帝长姐的嫡子,大长公主是个强势的要紧的人,尽管招了驸马,依旧给儿子冠了萧家的姓。安庆王幼时也算聪慧,但慑于母亲威严,做人做事,尽管不骄纵,但却有些畏畏缩缩的,什么都要请示母亲,难以展现世子风范。
先王还未继位前,大长公主按捺不住自尊心,便隐隐有将两小辈对比的意思,然而只意在刺激,盼自家儿能为己争气,但安庆庸怯,便有些吃不消。而后先王登基,盛极一时,尽管都是人上人,但皇上气度翩翩,安庆微佝肩身,差距也依旧是鸿沟天堑,反倒是为此更加鲜明了起来。
安庆自知身份,也知晓他人的比较,只得万事做的小心再小心,恐人拿了自己的把柄。但尽管如此,却还是依旧在处理北处流民时出了岔子,未亲确实际灾况,也没个映折,粮食下拨不到位,又加上恶寒,官府后援滞在了大风天里头,未来得及反应,便爆发了一阵子的灾乱。
大长公主耳听他人对安庆的碎语,觉着真是不成器,不仅跌了份,还连带着丢了自己的面子,便日日躁怒。安庆晓得自己做砸,也晓得承了皇恩未受什么处罚,只得尽了最大力,亲自前往上北处体察了一番,但却还是无法,在母威与闲言下愈来愈瑟缩。待到大长公主离世,安庆还没晃过神来,他那瞧他可怜、待他和善的皇表哥没几日竟也随着去了。
他自己本就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此时朝中沸沸不安,他长久依凭着母亲,拿不准自己在堂上的地位,不知听了哪方谗言,想着要讨安生日子,不说权臣,去寻自己的小皇侄定是没错的,何况还有一份说淡不淡的亲缘在,如今这唯一的侄儿就算不亲近自己,好歹也还仍有一份尊长的意儿在吧?
他被这么一唆一想,竟真就当了数,屁颠屁颠去寻十几岁的孩子拿主意去了。
谁知那刚刚坐上龙椅的小皇帝听了他一通夹着真心剖白的闲扯,还是正眼都不给一个,反倒懒懒地打断了安庆还想再唠唠两句的心思,三言两语感谢了皇表叔的关心,然后又说自己实在是佩服皇表叔不争不抢不出头的平和性子,实在是同那南边的姑苏人情太契合不过了,闲致得很哪。
话都说到这份上,傻子都该摸清楚小皇帝的意思了,还偏就他安庆,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但又懵懵然地问道:“什么?”
小皇帝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转过头来笑得人畜无害:“皇表叔,朕养在平锦城的花儿都快死了,皇表叔这样古道心肠的人,真的不去帮朕照料照料吗?”
渱砚听到此处,忍不住笑了出声。
嘿这叔侄,蠢的蠢到家,精明的又不知精明了好几倍。
他又想起风雪关军帐里的圣旨纸条上,那疯疯草草的字迹,真当是个有趣的。听杨晚庭提及皇上对沈敛的态度,便晓得这人喜欢捉弄人瞧这些个的笑话。
想到此处渱砚便也记起,这小皇帝急急地召了发派出去未有多久的沈敛回去,沈敛的脸色也不好看,想必是那什么赫之病的意外严重了罢。
渱砚托着腮,手指无聊的紧,卷着自己的鬓发玩儿,听姬洹用他那永远改不掉的故事长说的臭毛病同他讲事儿。
夜也长,他在这物是人非的人世里,好歹巧了遇上一位旧人,便也不是不难容忍他那丁点儿的啰嗦。
他恍惚间看见,隔着扬灰的漫长黑暗,从前自己这样同人秉烛相谈的夜晚,朦胧的仿佛镜花水月,从那红烛上一点一点化了开。
前尘隔海,一经过水边,便有惊澜拍岸。
他两眼飘飘,却盯着烛光,瞬间想起了沈敛的侧脸,手便顿的一停。
渱砚开了会儿小差,还来不及回味,便微微抬了脸,挑起了眉头道:“什么?”
姬洹一早知道他分了神,也晓得自己长话细说这习惯实在遭这人嫌弃,此时被打断也并未生气,反倒语气柔缓了起来,又简单复述了一遍:“我说,安庆被一个孩子震得失态,不敢多留,便立即带了一家迁到平锦城来。第二年仲春二月妻有了孕,然而直到第三年三月末,也就是不久前,才诞下小世子来。”
说完又自顾自小声地叹了一句:“安庆也是,身份地位人压一等,处在那种位置,偏又拿这些贬人七分的流话没得办法,委屈了这些年了。”
“足足十二月头,也快近一年了。”渱砚思索了一会,继续开始动着手指卷玩鬓发,未理会他的小声嘀咕,只道,“但若寻常女子身子底子不稳,孕时较一般人长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那千辛万苦诞下的小世子,生下来却不会呱呱哭。”
“他只会唧唧地叫。”姬洹精神头复又上了来,神情里透着古怪,对渱砚眨了眨眼睛。
“那是只白色的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