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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大隗起建于乱世,始皇帝解天灾,安人祸,平天下,萧家朝代顺传已有三世。不久前,皇帝积劳成疾,于秋夜崩,谥号文德。少年太子登基,称改年号景成,至今已有三年。

      他是个将军,驻守边疆的将军。
      将军不是被贬谪的,他自愿前往边疆驻守。
      冬末里,高高的朝堂之上,群臣压抑着哄闹,他刚回来没多久,只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手抬起习惯性地就往胯间佩剑上按,半路又放下了,然后忽的就往中央一站,向上边仍有稚气的天子拱手道:“臣,愿往。”
      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反正七嘴八舌的都是权谋,将军都懂,但也不愿意搅和。他心里清楚大臣们既惧他又敬他,也依仗他,皇上是个什么态度他却摸不灵清,但总归平生能有些事去做,就已经顶好了。
      上边儿的天子半晌才懒慵慵地回了句:“既然沈卿主动提了,朕便不好不应了。”

      这些事渱砚都是未曾见过的,但月头将军重新回到这儿开始常驻生涯,初起时便就有人来寻他,穿一身灰绿褂子,文人气样却怒哄哄的,掀了帐就进来对着将军骂道:“你是疯了不成?那些老家伙个个是惧你,你往那儿一站,他们便不再敢有多言,且皇上也不曾表现对你有过偏分对待。自愿自愿……你这样自愿,长守风雪关,未得诏令,便不得回!这样岂不是正巧遂了那个个的意!还有赫之!赫之的话你也不听了么?!我不信你不懂!”
      大约是气急了,说到最后,那声音带了不少的情绪,微微颤起来。
      渱砚是一盏灯,严格来说,他是这盏灯的灯魂。
      他虽是能言能化形的魂魄,却不是从死物里诞出来的,而是换了个壳儿,原本是南入深海西腾高天,上上下下游走天地般的了不起,现下却丢了本身,徒留一只魂委委屈屈拘在了这盏毫不起眼的灯里头。
      彼时渱砚刚从一片混沌里晃过神来,模模糊糊听见了这些话,脑子还没有开始转,就又模模糊糊瞧见了面前有一人正俯着身子,腕间有着他熟悉的味道,漆黑的发,长长的眉,半低着眸子,抚袖持着什么在自己顶上一点,登时微黄的光窜了出来,映得他的脸柔和暧昧,像是夕阳落下时粼粼的水面,教人一动。
      渱砚心口的位置忽然暖了起来,在这开了春却依旧冷意弥漫的边塞,他一醒来,便被这个将军给予的温度烫得心头炙热。
      将军直起身子,目光低垂看刚点起的烛舌微微摆着,开口是沉沉的声音,没有情绪:“朝廷喧哗,兵权相争,民生不安。不妥。”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了一口气道:“宣之,你可想清楚了。”
      将军再没有答话了。

      渱砚想着这风雪关,平平安安,自己依旧在世时,许是未曾到过这儿,所以未听闻有多少纷乱,只知道这地儿有些不同寻常,年年大雪无休,风师常驻,寻常出门时往上看一看天气,灰黑的才是常态,若是哪日见到蓝湛湛的天雪白白的云,那才是反常。据他所知这样的反常也只曾出现过两次罢了,但如今这样的平稳江山,这风雪关竟都已需要这样的将军来长守了么?
      若非如此,那对这小将军来说确实算上委屈了。
      但这小将军看起来却也不是受了委屈的样子,自己的事,当然自己有数。
      渱砚心想,自己竟然这样轻易地就醒来了,奇妙,天上的还真是事事都不遂他意。而如今自己被点上了,且不谈自由,哪怕是为了答谢这将军将他唤醒,自己都得寻个机会开溜。一盏不起眼的油灯而已,丢了想必也没有人会兴师动众地去寻。
      这样好看的将军,朝堂之上受气,军帐里头还要被说教,那么至少在自个儿的守地里,还是不要再让他劳心了。那样隽秀的脸,沾了血,确实有些不是滋味了。
      但现今渱砚自身也不过一盏油灯而已,他幽幽的瞥了自己上下身一眼,觉得还是别瞎操心别人的事好。
      他暗暗盘算着,果然还是走为上。只是这怎么走的走法,这还得好好想想。

      渱砚这一夜都没有合上眼过。
      那灰绿衣裳的人离开后,将军许久才在桌边坐下,也不动作,眼睛一直盯着微微摇曳的烛心看,看完烛心看烛盏,看完烛盏看烛台,眼神却有些空幽幽的。
      然而渱砚本不就是个容易害臊的,便也盯着他看。他托着腮心道,左右你也瞧不见我,就算知晓我也在瞧你,礼尚往来,我一并盯着你看,那也没什么羞耻。
      总之,你管我呢。
      然后他就在桌前坐了一夜。
      盯了渱砚一夜。

      渱砚开始有些慌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过这将军是不是看得见自己。
      这就可不是太妙了。
      他试探性地摆了摆手,将军却没有什么反应。
      于是渱砚更加嚣张地转了几圈,又对他做了几次鬼脸,却看见他眼睛里的光跳了跳,猛地心就飞到了嗓子眼儿,立马停了动作,然后才知后觉地想起,那是烛心的光。
      他舒了一口气。
      然后就瞥见沈将军略显恍惚的神色,他一面缓缓站起,一面扶了扶额,转身出了营子,边走边同自己道:“眼花。”
      渱砚:“……”
      此地不宜久留。

      仔细听了听帐外没了声音,渱砚便从灯膏里化出身子来,一落地就感觉自己半残。
      大约是睡的太久了,这手脚都是不听使唤的。在从半空里摔落地面前,他猛地用手肘扣住了桌沿。
      “咣”的一声在清晨静谧的军帐间传的很远。

      将军掀开帐走进来时,他躺在地上装死。
      他对着渱砚沉默了半晌,约是看见灯油快流出灯盏,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过来将他拾起重新摆在了桌面中央。
      他的衣甲散着外头的寒气,但手心居然依旧很暖。
      将军垂着眼睛,依旧是幽幽地盯着渱砚看。
      他握着灯颈的手还是没有放开,渱砚瞬间错觉得他正掐着自己的脖颈。
      很不自然地,渱砚一点点别开了眼睛,直挺挺僵硬的后背上似乎冒出了冷汗。
      将军靠的很近,腕袖之间那股叫他熟悉的味道愈发明显。
      渱砚的冷汗扑朔,受制于人,完全没有心思去思考那气味到底是什么来源。
      这一段沉默很长,渱砚心猿意马,他既看得见自己,渱砚便总觉得,他是想说些什么。
      但是他却只一言不发,松开了手,又盯了他一会,转身再出了军帐。
      渱砚的直觉说,不要轻举妄动。
      估计最近都是走不了了。

      将军的日常似乎很简单。
      清晨他出门,午时都不曾回过,直至傍晚才能见到他回来,不见疲态,怎的出去怎的回来,时间不知为何掐的正好,每次都叫渱砚将“不如我现在就走吧”的念头给扼了个全没。他回来以后首先便是瞧着渱砚看,眼神里写的明晃晃“居然还没跑”几个大字。
      渱砚朝顶翻了个白眼,想指着他的鼻子同他怼上两遭,只是他未同他提起过话头,自己也未同他主动开口说过话。渱砚原是如何嚣张的一身,现今竟如此憋屈,心里总觉得没能起初便离开十分不甘,但又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在意。
      他并非是惮那沈敛,只是这人既然瞧得见他,那么他必有什么不外露的特别之处,一觉昏睡了这样久,如今再度醒来,那么事事、尤其是同自己相关的事,渱砚总是想弄清楚的。

      将军卸了寒甲后,便取茶器饮一口热茶。
      渱砚便嗤嗤笑,既是将军,还是个穷讲究的王爷。
      有时他会写信,明知渱砚在一旁看着,他也不知遮掩。等到他下笔时渱砚才晓得,那一手狂草,奔放纵逸,得劲是得劲,除了开首的“赫之”以及落款的“兄长沈敛”,其他人还真没那个底蕴去欣赏消化。
      见渱砚又吃瘪又不耐,他似乎倒是还有了丁点儿可怜的笑意。
      嗬,渱砚翻了个白眼,觉得此人极其欠扁。

      有时风雪刮得狠了,将军若是归帐,必定会小心掩着。偶尔漏进一丝风来,那雪片飘摇着落在地上,将军便错了开去,行到桌前立着,颔首瞧那不大的烛焰抖两抖,那虚幻的人影却切切实实地在里头打着哈欠,耷拉着肩,无聊的紧。
      将军便卸了甲,从怀里掏出骰子一类的小玩意儿,拿在手中有意无意朝渱砚虚虚晃着,瞧见他转头看来了,便知有了些许兴趣。然后将军便将东西收回了怀里。
      渱砚:“……”

      入夜后将军从不吹灯,似乎也从来未有过想要吹熄灯烛的意思。
      渱砚为此大出一口气,尽管风雪关常年天气灰沉,家家都无时无刻点着灯,何况这军帐之内,只是他还是有些担忧,万一沈敛发现这盏灯不仅里头有个人,还怎么也熄灭不了,不定会怎么动作。
      渱砚倒不是怕沈敛出什么法子治住自己,量他还没那个能耐,他不过是不想扯上麻烦罢了。
      早晚都是要走的,既然如此便没有必要暴露太多。
      渱砚有时端坐在烛心,有时干脆连形也不显。
      闲来无事渱砚也会盯着将军入睡的脸想,为何他就这样安心地留自己在此处,没有防备地入梦。
      还有他翻袖时不属于他的隐约气息。
      翻来覆去也给不出个答案。
      许是觉得神奇?许是觉得有趣?
      许是觉得渱砚这副样子,实在是连个威胁都算不上?
      想到这儿他竟忍不住当真,一股气上来憋在胸口,下都下不去。
      妈的,以前自己是什么人物,现在这样,实在是不得已为之罢了。无知小儿,竟作此想。
      等等,渱砚一顿,是不是把自己也一同骂进去了。
      ……
      ……妈的。

      那灰绿衣裳的人是个文官,名唤作杨晚庭,渱砚不知他是个什么身份,却总见他来寻沈敛。这人是个急性子,掀开帐子的动作像是要把整顶帐给掀翻了,沈敛却像是习惯了似的,施施然地伸手在烛台前挡了挡风。
      渱砚每次看到他都想掏出一把瓜子来嗑,这杨晚庭是个话痨痨,每次来总得嘚吧嘚吧半晌,一时说沈敛在此地有多少吃苦,语气里满满的恨铁不成钢,一时又说皇上皇上,赫之赫之,京城几番事,活像个情报贩子,来来往往,听得渱砚也晓得了不少东西。
      沈敛的弟弟沈胥是个药罐子,一口气全凭处方药材吊着的那种。虽生作了皇亲国戚,却没有福气去享那份荣华富贵,似乎是幼时遭过什么,身子一下弱气起来,传言说他能瞧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沈家什么身份,也容许有人嚼舌根?这谣言很快便销声匿迹了。
      所幸当今的皇上对沈胥还独独有一份心,不时地召他去宫里住住,调养调养,似乎粘人得很。
      相反这少年皇帝对沈敛倒是没这么上心,爱他他去,哪怕是兵政两分,也随臣子们叨叨,像是知道沈敛没什么心思,全有把握,但也不挑明自己的态度,似就在坐看沈敛俗语缠身的笑话。
      不知为何,这沈胥总让渱砚这个听耳旁的有些在意,似是熟悉得很。
      然而日日呆在这帐营里,他简直快被闷傻了。
      渱砚不是那石头似的沈敛,就算不被闷死,被那杨晚庭次次叨唠,也得疯了不可。
      他抬起手掐指算了算,竟已有半月多余,若是自己还不离开,指不定得出什么岔子。

      渱砚得到的机会来的恰巧。
      沈敛前来驻守风雪关不过四十余天,本应是一直无波无澜地平静,却在即将月末时收到了一道圣旨。
      旨上洋洋洒洒一大篇,先是询问了沈敛近来状况如何,当地情况如何,又表达了皇上对于爱臣的一系列关怀,啰嗦话净是一堆堆的。
      沈敛恭敬接过后送走了前来的官吏,转身就在桌边坐下,复又打开了黄澄澄的圣旨,只瞟了一眼,便似偏头痛地丢了开去。
      沈敛凝神了一会儿,直到外边儿的动静全平了下去,然后才敲了敲圣旨边那细长的纹龙木轴,似是摸到一处凸起摁了下去,立即从龙嘴里吐出来一小条纸卷。
      他神情严肃地解了开来,纸卷上简短明了的五个字,疯疯草草:“赫之犯病。回。”
      沈敛毫不耽搁,立马起身便掀了帐走了出去。

      渱砚全程都未同将军有过什么交流,却也明白了这不但是个机会,还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最初几日,当发现沈敛能够瞧见他这一奇异事实带来的不安过去后,渱砚便还是那个渱砚,仗着将军不会对自己做什么,肆无忌惮地同他相处。他摸清了沈敛的作息,便总是在他出帐后现出形来,一点一点扶着桌,在不大的帐子里同老太太般蹒跚地行着步子。
      逃跑也不是件简单的活儿,就他刚醒来时那副半身不遂的样子,指不定是坑谁呢。
      呸,渱砚抖着腿就啐了一口,什么逃跑,他这是奔向自由的方向。大不了下回儿再赔沈敛一盏油灯罢了,自己这样怎么算得上不告而别,他连话都没同沈敛讲过,做不得数的。
      渱砚定了定神,想起了刚睁开眼时将军那个好看的侧脸,又想起了他手心的温度,抖着的腿停了一下。
      转瞬又吊儿郎当地盘起腿,没心没肺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临近出行时,沈敛提着约莫有七寸长的黑木箱子,停步在自己的帐前,思索了一会儿,才抬手掀了帐帘走了进去。
      渱砚这几日满心想着离开,心眼细的很,将军还站在外头的时候他便晓得了。但是比起活着会喘气的沈敛,渱砚首先察觉的,是那只被沈敛提着的箱子。
      他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沈敛完全没有将他留在风雪关的意思,他想要带着自己回到京城去!
      渱砚一下子震起来,心里暗骂这将军实在是会拿,虽不知他怎么得来的,但这一拎就拎来个他的棺材木,着实过于巧合了些。要是自己真给锁了进去,也许沈敛并不晓得,但下回儿自己醒来,就指不定得看见沈将军坟头草长了几米长了。
      他忍不住就想要后仰翻起,却忽然间听得面前的人沉沉道:“随我走。”
      渱砚怔了一会,一瞬间脑壳里不受控的都被这突兀的三个字翻天倒地起来,零零碎碎的画面叫他头脑发起了胀,下意识地倾了灯盏骨碌碌地往地上滚,还在桌沿磕了腰一下,立马就从混沌里清醒了不少过来。
      他在下坠的时候猛地化出人身来,帐子里的光一下子暗去了不少,只有渱砚刚化出的身子还微微地透着白光。
      他一个抬脚就踩在了桌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将军在那瞬息之间瞧见灯盏将要滚落在地时伸出的手。
      “你是何人。”渱砚道,“不走。你又奈我何?”
      他咧嘴一笑,眉眼弯了一边,却有些朦朦胧胧的。他瞧着沈敛眸子里呼吸似闪动的银光,又直接向前抬了腿,直接痞子似的蹲在了桌上,好玩似的极其迅速地抬手往沈敛还未收回的手心戳了戳,又伸出指尖搭住了他的下巴,笑嘻嘻地道:“小将军,谢谢你将我唤醒。我没什么好报答的,只是提醒你一句,不太平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也不待对方有什么反应,整个人烟一般从军帐顶上穿了出去,再没了身影。
      沈敛此时只剩孤身一人静静地站在一片黑暗里,半晌收回手紧了紧手心,继续沉默地站着。直到听见帐外一声嘹亮的马哨声,才扭头大步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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