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 ...
-
天透亮的时候,姬洹睡得哈喇子都已经快淌到地上了。
夜里头他同渱砚讲了许久的事儿,说的自己口干舌燥的,一杯杯地灌水。消停的时候累个不行,只想转身往床榻上一横,管他什么渱砚什么安庆,都统统抛到本能后头去。
那走来时一路沉默,一路思索,一堆想问渱砚的话,例如“你怎么忽然就消失了”、“为什么不同我说”,再比如“你这次出现之前你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也全都不问了,姬洹直接一脑袋磕在了桌上,睡着了。
这些年他过得有些浑浑噩噩。
很早的时候他丢了身份,遇见了渱砚,然后他离开渱砚,东躲西藏,再后来他被兄长发现被抓住,拼了命地逃,好容易躲开了,才发现渱砚这个人竟然消失了。
姬洹那段时间长大了很多,但依旧是个殿下,没有吃过苦,也没有那样茫然过。从前渱砚还在时,姬洹不管怎么逃怎么躲,心里总是觉得自己还是有个归宿的,至少有个能去的地方,然而现在上天下地,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直到某一天渱砚回来。那带着不加掩饰的嚣张的气息掠过头顶时,姬洹还在嘟着嘴喝茶吃着花生米,瞬间一个掠身飞至城墙外将其拿了下来。
姬洹像是终于能抓住一根稻草,安安神神地睡了过去。
倒是先前嚷嚷着“我好困好困好困”的人依旧睁着双眼,没有什么疲意,出了神似的盯着透窗而来的光。
渱砚收回目光,伸出手来握了握,怔了一会儿神,又伸出手来捏了捏姬洹的脸,又扯了扯,却发现这小子似乎铁了心的怎么捣鼓都不打算醒来,便撇了撇嘴:“长这么大了。无趣。”
姬洹在睡梦里哼了哼。
渱砚轻手轻脚地起身,下了楼,便见昨夜那个店小二白着脸色抹着桌子,似乎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他心里一下子就乐呵起来,又放响了步子,轻咳了一声。
小二听见了动静,转身就挂了个笑容想要招呼客人。一扭头见是渱砚,笑容马上就垮了不少,一想到没给他送酒上去,人自己下来了,万一他一个不高兴……小二咽了咽口水,还哆嗦着嘴角,犹豫一会儿才道:“客客客官……您的,您要的桃花醉我给您温好了……”
渱砚什么也没说,随便挑了一张桌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了。那小二马上掀了帘子往后房跑去取了酒来,窸窸窣窣同后头的人说了些什么,还摆上了白粥馒头小菜来,然后说了句“客官慢用”又战战兢兢地往门外去摆幡子。
渱砚挑了挑眉,心道真经不起逗,便胡噜了一口稀饭,转而对守在后房门口的人招了招手。
后头的人踟蹰的身影模模糊糊映在了帘子上,像是在抉择当做没瞧见转身逃跑还是老老实实走出去。
渱砚耐心好得很,乐意等着,啃着馒头吃的不亦乐乎。
昨夜里姬洹同他说安庆之事时,随口提了一句这家客栈的掌柜是安庆王岳丈远房的小辈亲戚,开办生意全是靠安庆出面打点的,亏安庆撑腰,小辈又不是那些个世家里享乐的纨绔,老实本分,因此不过只在城外,生意也是有惊无险的做了下去。
姬洹那些在外东躲西藏的年里头,山川大地四处跑,想到哪跑哪儿,没个定数。有一日在一座山脚了遇见了一队被山贼挡道要挟的人马,靠近了才知原来那山贼里头是有不大不小几只成了精的妖儿帮衬,便随手帮个忙,清了那些匪徒。
被救的人千恩万谢,见他不收银两珠宝,也不提什么要求,便邀他一同去姑苏好好招待他一番。姬洹一听,反正无处可去,就这样随着前去了也挺好,好歹还有个盼头。
到了姑苏姬洹才知,原来他救下的,竟是圣上皇表叔安庆王的老婆。人回老家探个亲,回来的路上竟遇见这样的事情,安庆说什么都一定要姬洹留下。
姬洹架不住报恩热情,只得留了个把日头。掌柜的当时也同在那队伍里,本来被交代要保护好这金贵的人儿,却差点失了职,多亏姬洹出手相救。他也不小看这瞧起来略显稚气文质彬彬的小公子,倒是比府里的所有人都对他更加恭敬些。
只是后来姬洹实在是待不住了,心里隐隐躁的很,又烦忧,又心空,这才不得不借口离开。
这次也是为回报安庆多日的款待,才拉了渱砚来看个究竟。
那人似乎下了决心,顿了顿走了出来在渱砚身边站住了:“客官您这……您这是?”
嚼完一口,渱砚也不转头看他,只对他打了个手势。
掌柜的往上看去,正巧姬洹理了头发人模狗样地下来了。
掌柜的一瞧,眼睛便亮了:“是您呀小公子?”
姬洹一愣,连忙走了下来:“大哥您怎么回来了……昨天夜里我来的时候都没见着您……”
掌柜的憨憨一笑:“嘿,我今早回来的,这才刚到不久呢。”转而又问,“不是听说小公子不是后来去了寒山寺了吗,怎的又回来了?王爷说了您一回来就回王府便是,待在我这小客舍里头做什么,可不委屈。”
“无妨无妨,昨夜到的迟了,便择近歇息了。待会儿就得去王爷那儿打扰了,大哥实在不用太客气。”
掌柜的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移到渱砚身上时便有些迟疑:“这位是公子的……”
“爹。”
“友人。”
“……”姬洹桌子一拍,“别以为你够老我就不敢揍你。”
渱砚老神在在:“尊老,尊老。”
掌柜的听出是个玩笑,也瞧得出这两人关系亲近,但在这人面前却也不敢太亲近,干笑了两声便道:“两位若是要去王府,我便去备辆马车罢。”
姬洹收了凶神恶煞的表情:“有劳大哥了。”
掌柜的没有同渱砚与姬洹一道去,只说代自己向王爷问好。
路面平缓,没有颠簸,马车便行得顺畅,一路畅通。守城的几人一听是安庆王的贵客,当下便是前去安庆王府,便赶忙放了行。
马蹄声一小阵一小阵的,渱砚同姬洹坐在里头,车轮轱辘着,离得远了也没有其他声音,那看守城门的守卫小声嘀咕,一个说这安庆府少有贵客,还如此低调。这自打养花王爷迁到这儿来,真不知叫人怎么说,人呢,是良善,但不知咋的,城里像是……唉,总叫人心里发慌。
另一个便“欸呀”的打断他,压了压声音却说让他小心着说话,最近城里头不甚太平,不知怎的总觉得气氛不寻常了些,晚上出门一瞧,嘿,路上人也一个都没了。
似又有人小声了搭话道,说平锦城这几年人命事儿比往常多了些,还多是不明不白的。官家一压,小卒百姓便就也不晓得如何……
短短几句细语便碎碎地钻进了渱砚的耳朵里。
马车里头不大宽敞,却还是有幽幽的熏香味儿。渱砚浑噩地飞了三日,还进河洗了趟澡,昨夜里又没有合过眼,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倦倦,盘着腿支着手肘,没有掀开马车帘子也往外看。
大约是抄了近路,避开了人多车杂不好通行的闹市,此时马车外头安静非常,没什么人声。
姬洹精神头倒是挺足,头发一丝不苟高高梳起,青蓝色的衣裳衬的整个人的少年气都蓬蓬勃发,嘴里还念念叨叨的:“粉黛不知嫁人没有,之前总喊着要寻个好郎君……夫人身体好些没有……”他忽然带着些忧虑的叹了口气,“还有小羽儿……也不知道小羽儿长高没有,上一次见她她才到我腰。”
渱砚听了,转过来看着他揶揄地笑道:“小羽儿?”
“安庆府里的一个小丫头,”姬洹顿时来了精神,有些怀念地啊了一声,“瘦瘦小小的,和谁都不亲近,就一个人,眼睛可大了,我每次和她搭话,她远远瞧两眼,话都不回就跑了。但是小姑娘心善,还偷给我塞过零嘴儿呢。”
“你这不是热脸去贴冷屁股吗?”
“我乐意,怎么着?我是觉得,她想同我亲近的呀……却不知为何总还是不愿与我接近,”姬洹腰板一挺,又有些泄气地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和其他人关系好些起来没有,明明那些话都是空穴来风,我也就偶然听过一次嚼舌根的,什么不干净什么上身,那语气也并不当真,也不知道谁同他们瞎说,这事儿是拿来开玩笑的吗?”
渱砚一凝,什么不干净又什么上身?这小羽儿这样的性子,又加上这些流言,倒显得这个小姑娘听起来整个人都阴恻恻的,乖僻得紧。
还没等渱砚开口问,马车就从后门直接行驶进了安庆府,停了下来。
渱砚慢慢吞吞挪下了车,左右瞧了瞧,府内幽静,石子小路穿行在小块小块的花圃之间,后门前栽了两棵柳,上头还停了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雀,圆滚滚的,被马车一惊忙不迭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渱砚往后一看,只一个弓着腰、花白头发的婆婆在门外头扫着地,背对着渱砚,在两人下车时微侧了身,像是偷偷地投来了打量的目光,动作有些迟缓,扫帚着地时唰唰地响。
来接姬洹的是老管家赵德顺,从大长公主幼时便是府里的大管事,安庆也是他一直瞧着长大的,从小如何赵德顺第一个心里有数,因此对安庆王也格外怜惜些,除去主子奴才的身份,赵德顺对他同对自己的孩儿没什么两样。安庆一被遣至姑苏一带,他便也毫无怨言地跟了来。
赵德顺有些佝偻着身子,神情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态,但一瞧见姬洹下来了,便笑弯了眼:“小公子回来啦?这可都快一年多了……可好,可好,王爷先前还总是唠叨呢,说没尽够地主之谊,对救命恩人总是还欠些什么的。”
姬洹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哪能呢,我不过举手之劳,是王爷太过客气了。”
渱砚抱着手臂靠在马车边,听这两人叨叨,嘴里叼了根不知从哪来的破草杆,也不说话,就这么抿着唇一咬一咬着。
赵德顺早想问人身份,只是再见姬洹让他这个老人家着实开心了一会儿,忍不住扯着他问东问西嘘寒问暖的。
姬洹有个天生的本事,便是讨人喜欢。他生的俊俏,又无邪,像不经世事的世家公子哥儿,但却全无傲气,平易近人极了,不管男女老少,同他一起呆着,总能对他心生好感,但一般都是一种感情——疼爱。这本事使得姬洹不管到了哪处,都能混的风生水起,不愁吃喝住行,若说有什么害处,便是有些高调了,对一个长年东奔西走逃跑的人来说,实在难以在同一个地方久停,着实容易留下马迹。
只是这无穷的本事曾经折杀在了两个人手里,完全失效,一个是他上头的兄长,一个是渱砚。
他的那个兄长一脚将他从天上踹了下来,渱砚则是一开口能将他气到天上去。
姬洹注意到了赵德顺的目光,怕他一问,渱砚这没皮没脸的又乱说话,便急急忙忙道:“不是我爹!”
赵德顺:“……”
渱砚:“噗嗤。”
赵管家领着两人往前庭走去。渱砚这才发现,虽说安庆府着实大,但能瞧见的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竟也没有多少。
安庆王只娶了一个老婆,没有那些个莺莺燕燕二房三房的,人气便也不是很旺。从京城搬了过来,虽知应是没有再回去的机会,但安庆未兴师动众地将所有都带了过来,许是嫌事儿多,许是嫌丢份儿。
府里头原本要伺候的也就两位主子,两人虽出身高贵,但却都没什么刁钻口味,也并非全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才肯罢休,在姑苏这样一个好地处,安安生生过日子便就成了府里的上谏,下人无需多,够用就行。
赵德顺拱了拱手,便转身带路。
渱砚原本靠着马车,摆正后又邋邋地拖着步子,姬洹皱了眉,趁赵德顺转身时小而用力地扯了扯渱砚的袖子,他这才扭了身子端端地跟在了赵管家身后,转头就对姬洹翻了翻白眼。
姬洹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安庆府没什么弯弯道道,来来往往的丫头小厮一路也没瞧见几个,廊儿小径一通,便进了正厅。
里头一个四旬上下的男子正站着,一身绛红的衣袍,竖着冠,仪表温润而形态有礼,喊了一个粉衣裳的小丫头交代话,一见赵德顺带着姬洹来了,眉间的忧虑忽然平息了许多,摆了摆手先让小丫头下了去,然后快步走上前来和蔼笑道:“姬小公子回来啦?还带了客人。”
你们倒还真把自己当一家人了。渱砚哼哼。
赵德顺退了出去,只在门口站了脚,让下人去备些小食。
姬洹有些腼腆地笑了:“又要叨扰王爷几日。这位是我的故交,渱砚。”
安庆客客气气地道:“哪能呢,既是小公子,便不算叨扰。我让人收拾了厢房,两位公子随住便行。”说罢便又唤了赵德顺来带路,自己道了声“失陪”便有些匆匆地往后院去了。
赵德顺在门口候着,弓了弓身子歉道:“实在对不住两位公子,府中还有要事需得王爷亲自处理。渱砚公子初来,作不得陪,老奴便代王爷说声抱歉。”
渱砚扶了扶赵管家的肘,忙不迭道:“哪敢哪敢,不必不必,客气客气。”
他笑了起来,嘴角斜斜地挑了点儿,眼里几丝光华流溢出来,眼神却是做的认认真真的。
渱砚在来的途中发现安庆府里头完全没有任何妖风阴气,见着这安庆王,面色有些灰颓,想必是劳心小世子,一面得截住往外飞散的留言,一面又得私下悄悄寻人来瞧一瞧究竟是怎么回事,心力有些交瘁也并非难以理解,因此完全瞧不出什么不妥,倒是让渱砚心下疑惑了起来,这平静的似乎有点反常了。
赵德顺同姬洹说笑着行在前头,渱砚故意落了半步,一面随在那两人身后,一面在心下算弄着,人怀胎十二月,诞下一只白花花的刺猬,委实离奇的很,这件事里头就不可能无妖。
他思来想去,只觉得有三种意外,一便是对方的道行实在是高,别说是姬洹,就连自己来了也是丝毫都感受不到气息外泄;第二是对方精于躲藏,掩饰地极好,又谨慎非常,平日里能不行动便一个动作都不会有,否则不可能不露丝毫马脚;最后便是对方其实极为弱,甚至毫无道行,因此连气息都难以留下。
渱砚愈想愈觉得蹊跷,这三种可能听起来实在都不可思议了些。
他并非自信过头,渱砚只是心下清楚,道行能比他更高的,不是从众人之中隐了踪影再不问事,便是他自信没几个会来插手人间小小一个王爷的家事。
至于躲,渱砚无声地笑了笑,世间有哪个能比先下他身边这个一脸纯良的姬小公子更能跑能躲的了?那么就只有最后一种猜测了,可这连道行都少得可怜的,能同这通情达理的一家子有什么恩怨,非要动了人家的孩子……渱砚表情越发古怪起来。
许是见渱砚一声不吭,面上神情奇怪,走在他身侧的姬洹忍不住开口低声问了句:“如何……”
话还未有说尽,便瞧渱砚扭了头,视线直直往院门边外扫去。
“怎么了?”
“没事,”渱砚笑了笑,收回了视线,“你那小羽儿同我打招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