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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殁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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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安城对那晚从顾似霰生日会离开后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大概能记得,搭上开往晴川的轻轨后听到了广播。温柔而机械的女声不紧不慢地播报着:北京时间21点整……
他之后便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说是今晚到姥姥家住。谭母虽然不是很能理解儿子怎么突然会想到要到晴川的姥姥家去,但明显对于这样先斩后奏的做法只能给予批准的。
透过擦得干净透亮的车窗,谭安城注视着越来越远的岸城的灯光。与光彩熠熠的岸城相比,岸城的卫星的小镇晴川就要显得黯淡许多了。极目远眺,大概能捕捉到一些莹莹的微光。岸城还在那方纵情狂欢,晴川早已随着夜幕降临,安然闭上双眼,沉沉入睡了。
似乎是睡着了。
在这段不长的旅程中,谭安城倚着窗户就睡过去了。
头应该还随着车身晃动重重在车窗上砸了几下,是否疼痛也早已记不清了。后来,谭安城郑重其事地把这个小插曲列入了那晚晴川之旅记忆模糊的原因中去了。
我的确是忘了什么的。
谭安城推测,自己“忘了的什么”有很大可能是和晴川有关的。
据母亲透露,自己出生后是姥姥、姥爷负责带的。父母忙于工作,姥姥又不喜欢呆在岸城这样的城市里,所以干脆把自己接到了晴川。两地离得也不远,父母看望自己也方便,姥姥带得也舒心。
这样的“双赢”模式一直持续到了谭安城6岁,父母把他接回岸城上小学。
而他所能回忆起的,自己的幼年记忆也正是从回岸城上小学开始的。不知何故,在那之前在晴川和姥姥生活的记忆是一片空白的——似乎自己是直接从婴儿状态直接跃到了小学时代的。这些年来,带着那段空白,谭安城都好好生活下来了,逐渐觉得,那段记忆或许真是无所谓无的。
偶尔也会好奇,自己的那段记忆是平淡到被大脑定义为“不配存档”,或是自己陷入某个事件,以致它被什么力量给夺去了……但毕竟,它的缺失似乎并无大碍,谭安城也没有多上心。或许正因如此,极昼之城才能在他的心头一砖一瓦地慢慢搭建,直至彻底盘踞于他的思绪,他才不得不正视它。
他理性地断定,能这般在他的忽视中滋生成长的“怪物”,必然和那段“并无大碍”的空白有关。
去姥姥家之前,谭安城绕着晴川的大街小巷走了一圈。
他试图找回些许当年生活的记忆。很遗憾,和之前某次心血来潮地想重拾那段记忆而走遍晴川的每一寸土地的结局是一样的,一样的一无所获。晴川这个小镇的格局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丝毫觅不到一点点熟悉的温度。
似乎是自己挂了电话之后,母亲就立刻给姥姥打电话确认自己的行踪了。
谭安城扶在门口等候自己的姥姥进屋时,除了感动姥姥对自己的疼爱之外,更多地是责怪母亲对自己的不信任。
姥姥在给自己铺床的时候,谭安城抬了个板凳,坐在姥姥家四方形的小院子里,和姥爷拉家常。姥爷抽着烟筒,问起了谭安城生活学习的种种,谭安城便一一如实回答。姥爷和谭安城说笑,偶尔因为吸烟而不慎呛到,咳嗽几声。房里的姥姥听到了,便不住地嘀咕责骂。姥爷耳朵不背,自然是加大音量进行回击。二老你来我往,好是热闹。谭安城一面劝二老勿动干戈,一面发笑。
谭安城记得以前和顾似霰说过,以后成了老公公,就和少时好友一起租个大大的院子,置办些摇椅凉棚,终日就舒适地躺在摇椅上,晒晒太阳,聊聊天。
看着姥姥、姥爷恩爱斗嘴的场景,谭安城又想在自己曾经构想的“安度晚年”画面增加些剧情——自己的“老伴”应该也要在,在自己和好友悠然地谈天说地说,“适时”地抱怨自己不注意休息……
姥姥、姥爷睡下后,谭安城还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
他一直仰着头,看夜幕上闪烁的星星。他想,到底,一个城还是应该要有黑夜的。
“驱逐所有的黑夜。”
他再次想起“鱼小姐”的话语。他暗自琢磨,“鱼小姐”到底是有多憎恶黑夜,才不留余力地驱逐所有的黑夜,麻木而劳碌地生活在永不停歇的极昼之城里。
谭安城站了起来,把板凳放到墙角,准备回房睡觉。他注意到了围墙的裂缝——细细的裂缝就像闪电撕破天幕一般,在略有些发黄的白色围墙上滋生开来。他用手指顺着裂缝的纹路滑下,回想着它们的由来。
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样子,和父母一起来探望姥姥、姥爷。自己问姥爷说,围墙裂了怎么不翻修。姥爷回答裂缝都存在四五年了,围墙也没有也要倒的趋势,不必破费。
存在了四五年的裂缝,即是自己还在晴川生活期间产生的了。谭安城稍稍平复下略激动的心情,继续回想它的由来。
“隔壁王家的房子给那些个□□的放炸药炸了的时候留下的。他们家好好的二层小楼全都给炸塌了,我们家就是围墙给震出裂缝而已了……爆炸可大的啊,说是镇那头的人家都听到爆炸声了。好在那夜里天王家外出,没伤到人。我和你姥姥也恰好带你到岸城和你父母团聚,不然,我们这些老骨头,和你这个小不点,非得吓死不可。后来你和老王家那个小孩儿一同哭了好几天的……”
找到了!片段一中坍塌的房屋决计是姥姥家隔壁那户王姓人家的房子。谭安城激动得握紧了拳头,原来片段一的线索自己早已掌握,只是从来不知道提用。
在床上躺了许久,谭安城还是睡意全无。他仔细会想姥爷的话语,萌生出了新的疑问。
王家究竟如何惹上一帮动辄安放炸药的恶徒?
那个哭了好几天的王家的小孩儿又是谁?
目前,谭安城并不认为那是一段“不配存档”的记忆。但偏偏,自己却死活没有任何印象。似乎自己根本未经历过这些在别人的描述中,自己也真实参与了的事件。
那天夜里,谭安城和“鱼小姐”终于会面了。
在黑夜从不降临的极昼之城,“鱼小姐”坐在二层小楼前的花台边上,哼着小曲,偏着头冲谭安城笑。她有一双海水一般的眼睛,温柔背后掩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谭安城深深吸进一口气,迈开脚步,慢慢地接近她。没等谭安城开口,她就从花台上跳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塞到了谭安城手里,示意谭安城看一看。
那是一幅用蜡笔画。线条并不流畅,上色艳丽夸张,大概是4、5岁孩童的作品。画的是一家三口,瘦瘦高高的爸爸,长发飘飘的妈妈,以及有一对大眼睛,咧开嘴笑的女儿。
“是你吗?”谭安城眼睛没有离开图画的小女孩,低声问她。
许久得不到回答,谭安城抬起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了。
随着一声巨响,他猛然转头,那栋二层小楼就在他的眼前坍塌了。他匆忙跳开,下意识地抬起手来遮挡自己的头部。那一瞬间,方才还完好的图画脱手了。它随风在空中打着旋儿,碎裂成了无数个细小碎片,像是被某双无形的手给撕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