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酒与戏言》令初

9、番外1.人间雪（双黑友情向）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停笔之时，窗外的重山叠峦披着一条乳白色的丝缎，漫山遍野开着白胡枝子花，山的光影交叠在一起，天穹上的璀璨云霞正在燃烧，明亮如一颗红宝石。

　　我放下了沁着一层细汗的笔杆，裹紧了搭在肩上的棉衣，拖着步子绕过了低矮的小桌，走到庭院中去了。

　　庭院里的积雪积到了木阶上，潮湿的木板一踩就浸出融化的雪水，吱呀吱呀的，院子因此更加安静得可怕，简直就像是行走在隆冬封山的幽谷之中。常青树的叶子上悬着一颗晶莹的水珠，在霞光中熠熠生辉。伊豆的雪来得很温婉，满山都是清寒的绵长气息。

　　“先生，这种天气里要不要来泡个温泉呢？也可以喝点酒暖暖身子。”挽着乌黑发髻的少女穿着一身藏青地白碎花纹的和服，她的颧骨附近被冻得通红，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着我微微笑着。她站在雪里那么笑着，似乎根本不畏惧雪后的低温。

　　“我想，酒的话还是可以的。”我想了想，嘴角上扬以表示心情很好。我走到石子路的尽头，拂去门栓上的落雪，再抬起手来时已经沾了满手的铁锈味。门栓的雪向来积不了多少，但这一次却像是个蓬松的白蛋糕，把玄关遮了个严实。

　　我把手放到面前搓了搓，然后轻轻呵出一口热气。少女看着我，眉眼弯弯，她拿出了白色的丝绢递给我，那秀气的指尖也因为寒冷而变得青白。

　　“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的雪了呢。”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呀。真是一场很可爱的雪。”那美丽的褐色眼睛里闪动着微弱的霞光，万丈光芒刻画出她的侧脸，柔和的光影使她的脸庞看起来深邃了几分。

　　“嗯？”我似乎不太能理解这句“可爱”，忍不住疑惑地出声。

　　她的声音还是欢快而活泼的，像是冬日里萌生的嫩芽。“伊豆的雪一向不比别处，虽然没有北国的风光，但也很好看，好看到简直惹人怜爱。”

　　“这样吗……我听别人说过，伊豆的雪太秀气了，完全让人提不起兴趣。”

　　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眼角微微吊起，以一种很不认同的神色反驳道：“那一定是没有真的来伊豆看过——下一次下雪的时候请您务必邀请他来伊豆观雪。”

　　“他已经在伊豆看了很多年的雪了。”我并不气恼，反而笑着回答她。

　　“您出来喝酒也不把那位先生带上吗？”她歪了歪头，放慢了步子，走在我的身侧。她以一种好奇的目光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我，那认真劲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过会儿就打算去看他呢。”

　　“这种天气，登门拜访可是要热情招待一番哦。”她笑嘻嘻地系紧了腰间的细绳，灵巧地绕过被积雪覆盖的石头，走到檐下为我掀起了帘子。

　　我和中原中也的初识是在飘着红叶的秋天。那年秋天来得似乎特别早，以至于在夏日疯过头的我在第一阵凉风后就生了病。我穿着别人都没有换上的大衣，旁若无人地含着棒棒糖穿过校园。原本我和中原中也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偏偏他似乎心不在焉，车头一歪就往我身上撞来，我立刻闪开了，但他怀里的那一大束花却全部散落在了地上。他慌忙稳住了单车，动作粗鲁，但此举避免了他直接撞到路边的那棵法国梧桐上。

　　我看了他一眼，似乎什么事都没有看到一样吃着糖准备离开。

　　这种抱着花骑车的男人最讨厌了。

　　我哼了一声，真的想要继续往前走。但地上的玫瑰红艳似火，仿佛是他的一腔热情化成的，这些娇嫩的花儿躺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受了欺负的少女。我看着他颇有几分手忙脚乱地把车甩在一边，蹲下来一枝枝捡起地上的花，再小心翼翼地试图装回卷起的皱纹纸里。

　　然而他到底不是什么细致的男性，匆忙之中居然把皱纹纸撕开了，其中一朵玫瑰也被折断了一点暗绿色的花茎。他一时间有点茫然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然后像是非常不情愿却又迫不得已的看向了我。

　　“喂，那边那个弱不禁风的傻大个，能不能过来帮我一下。”他没好气地对我说，态度确实无法让人觉得诚恳。中原中也并非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因为看不顺眼懒得正经喊我。在他嘴里，艺术系的太宰治一向是淫。魔，色。魔。似乎全世界的女性都应该为了我这个负心汉流泪，而我也确确实实和每个女性都有那么暧昧不清的关系。实际上，这恐怕也是他从旁人嘴里道听途说来的。

　　“四肢发达的小矮人也要向我求助了吗？哎呀呀今天可真是荣幸。”话说得是很华丽，然而我本人早已扶着树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全身颤抖，咳嗽一声接着一声，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以为我要把我的肺给咳出来。

　　我仓促地用衣袖擦掉眼角的泪水，揉着刚刚被水浸润过的眼睛在单车旁蹲了下来。

　　“修理单车的话，小矮人你找错人了耶。我又不是工科的学生，怎么可能会修理这些东西嘛。”我无视了脸色微妙的中原中也，站起来拍拍衣服就想离开。

　　“慢着。”他把怀里凌乱的花束蛮横地塞给了我，似乎全然不顾及这些花会因为他的暴力而拦腰折断似的。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玫瑰花，然后看到了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的彩纸。

　　“啊呀……原来是要去表白啊。”虽然早就知道这家伙抱着包装艳丽的玫瑰花急匆匆赶路的原因，但我还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果不其然，中原中也狠狠瞪了我一眼。

　　“纸破成这个样子，女孩子要是能接受才是怪事呢。”我打了个响指，抱着他的花绕过他径直向前走去。

　　秋日的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金黄树叶洒了一地，明亮光线中飘舞的细小微粒都看得一清二楚。教学楼雪白的身姿伫立在苍绿的草丛中，四周是熟悉的白漆栏杆，即使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依旧光亮如新。小型喷泉旁梳着可爱的双马尾的少女穿着咖啡色的裙子，正在那里练习大提琴。

　　“到这里来干什么？”中原中也焦急地看了眼腕上的手表，他细瘦的手腕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但素得惊艳。说起来倒更像是女孩子的手腕。

　　“中也要不要猜一猜？”

　　他还是那么急躁地把单车扔在了教学楼外，跟着我一路到了画室。他的脚步声落在楼梯上，在寂静的教学楼里被放大回荡，除此之外，隔了水声传来的大提琴奏出的低沉乐曲和呼吸声心跳声纠缠在一起，像是之前的每一个宁静的下午。

　　我抱着一束红玫瑰旁若无人地穿过埋头绘画的同学，走到自己的柜子边转动了钥匙，从里面翻出了数十张各式各样的纸。中原中也茫然地看着我堆在桌面上的纸，过了一会儿选择了充盈着少女心的淡粉色。

　　“送你一张这样的怎么样？不收费，只要帮我把考试应付了就可以。”我晃了晃手里紫罗兰色的皱纹纸，一脸真挚地看着中原中也。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啦——我也选修了法语，只不过欠的课似乎有点多了，现在正在为考试发愁呢。”

　　“啧。”他似乎对这笔交易没有什么兴趣，“奸商。”

　　“承蒙夸奖。只不过拙作无法拿到市场上去买卖呢。”

　　他斜着那蓝宝石似的眼睛不耐烦地看着我。“但是我可以考虑送给中也一幅哦。”

　　“是拿来给我辟邪的吗，太宰。”

　　“这么说可就太让我伤心了啊。”

　　“再见。”

　　“这么无情无义吗……我好歹救了你一命啊，中也。不带我去看看吗？”我突然很好奇中原中也给女孩子表白的时候是个什么样，难道也这么嚣张吗？

　　“……你去拆台吗？”

　　我愣了愣。“啊不，你看我是学艺术的，可以制造点浪漫的氛围有助于成功嘛。”

　　他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分明写满了“白痴”。

　　中原中也的表白到底没有成功。我目送那少女远去，然后才走到他的身边坐下。中原中也坐在湖边的石凳上，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风吹过湖面撩起萧瑟气息，垂落在他头顶的柳叶已经微微泛黄，绕着湖种了一圈。荻花瑟瑟，寒意凄清，艳丽的红叶从水蓝的空中飞落，染红了的林子奏响了悠扬的乐章，似乎是被拨弄的三味线。

　　心仪的女孩子居然喜欢着自己的朋友，这种狗血的事情确确实实真实的发生在了中原中也的身上。那少女穿着规矩的校服，一双眼眸曼妙生花，额前垂落的褐色发丝和她那无意中低垂的眼睫让她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老电影里的贵族小姐。假若她再妆饰那么些许，必定是荧幕上大火的女演员。

　　“不就是失恋了吗，难道你还找不到更好的？”从未谈过恋爱的我一时之间不是很能理解中原中也为什么会这么颓废。

　　他看了我一眼，站起来把玫瑰花扔进了湖里。

　　“我当然会找到更好的啊，太宰。倒是你，是准备打光棍一辈子吗？”

　　“中也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我就会去找一个啦。”

　　“嘁。”他绷着脸绕过我走上了秋日的草坪。

　　老天似乎非常喜欢和我作对。我抱臂站在操场边瑟瑟发抖，脑子里装满了花里胡哨的色彩。深秋的夜晚总是吹着若有若无的夜风，虽然湿漉漉的，但钻入骨子里就冷得让人打颤。我抬头看向远处被霓虹灯映照成绛紫色的夜空，鱼鳞状的云朵上挂着一轮月亮，萦绕着彩色的月晕。我正准备站上跑道，一眼就看到了那边坐着的家伙。

　　是中原中也没错了。他穿着淡蓝色的运动服，踩着一双白色运动鞋，刚洗过的头发很是狂乱不羁，他抿着唇站在角落，明亮的灯光倾洒在他的脸上。

　　“真是少见啊，傻大个。你居然也会来这种地方。你难道不应该呆在艺术的殿堂里静静等待缪斯凭空降临吗？不过既然来了，站在那里又算是什么啊。喂太宰，你是打算在那里站着挡风吗？”他微微向我歪着头，神色淡漠地斜眼看我。中原中也一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一手拎着自己的钥匙在那里神经质地摇着银色的钥匙圈。

　　“看来是挡了你的风呐。难道不应该是中也每天呆在教室里啃那些无聊枯燥的语法吗，每天还要抱着厚厚的词典去翻译那些陈词滥调。哎呀想想就很无聊，你出来运动真的不会浪费时间吗，不能好好完成作业的话中也会不会哭出来呢——”

　　“笨蛋。像你这种只知道吃和睡的家伙和猪有什么区别。运动对健康有好处，”说着，他把钥匙放进了口袋，向我走来，“你是想整天病恹恹地活像个鬼魂在校园里游荡么。不知道的说不定要把你给列入校园传说了。”

　　于是我十分不情不愿地被中原中也强行拉上了跑道，他甚至不怀好意地慢悠悠地在我的身边晃着。我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奇怪这个家伙为什么体力好得出奇。

　　“才三圈就累成了这样，你比女人还要娇弱啊，怪不得吹个风就能病成那样。”

　　我挠着头发，“这么说的话，健康的中也是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吧？想必你老了也会每天跑上一会儿。”

　　就是这么一位活蹦乱跳的法文科天才，也会有一日躺进那冰冷的坟墓。我这才知道，中原中也一直患有抑郁，到后来更是身体衰弱，或许在大学里的那几年是他短暂人生里最明亮的时光了。

　　他被白色的被子包裹着，宛如睡在松软的云中，发丝失去了原本的光泽，松松垮垮散落在枕上。他紧闭着湛蓝色的眼睛，细细的眉毛颦蹙之间让人心酸，仿佛正在梦里经历着什么悲伤的事情。他的手指冰冷得像是伊豆的雪，中原中也慢慢地睁开光彩逐渐黯淡的眼眸，望着我微微上扬嘴角。

　　“枫叶红了吗？”他张着嘴慢慢地喘息着，漂亮的眼睛里闪烁出明亮的火花。我凝望着他眼眸中的火苗在一点点燃烧，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剩余的时间焚烧为灰烬一般。

　　“红了。今年的秋天，是像你一样的红。”

　　“嘁——”他习惯性地嗤了一声，“我又不是红色的。”

　　我把椅子往前移动了几厘米，抓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的额头。我俯下身，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中也就是红色的。那种艳丽而张扬的颜色，世界上再没有第二种颜色能如此符合你了。”

　　他的手指贴在冰冷的额头上，像是感觉到了头痛那样拧着眉。他终于绷不住脸，笑了出来：“太宰，你不要总是用你调色盘里那复杂的颜色来形容我啊。”

　　“今年的枫叶也像是火焰一样呢。”

　　“有时间再回校园里去看看枫叶怎么样？说不定心仪的女孩子正在水边等你哟。”我顿了顿，注意到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种天气里你居然没有感冒，真是奇怪啊太宰。”

　　“要是感冒的话，中也表白又要失败了呢。”

　　“实在不行，我们去京都参加时代节①怎么样？”

　　他咳了一声，眼里像是有升空的烟火一般，短促地绚丽绽放，然后归于湮灭。

　　他到底没能和我一起回学校再看一次满地的红叶。

　　从那一年的10月22日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像是流淌着银河的眼睛了。

　　我站在静默的队伍的最前方，安静地看着像在很多个白天里昏睡的他。有那么一刻仿佛还置身于附属医院的病房里，他靠在医院的枕头上，一言不发地静静看着窗外瑰丽的日落，不时吟诵几句法文诗歌。

　　他曾几何时有今天这般安静了。

　　真丑。我这样想着，中原中也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惨淡的素净，他巴不得全世界都是热切而奔放的颜色，那种灵魂一直在热闹中翻滚的感觉是他最享受的。可现在的他，全身上下只有那橘色的头发是最亮眼的了，如果他睁开眼睛的话，在场众人将有幸看到世界上最明媚的色彩组合。可如果他睁开眼睛的话，势必要把主持这仪式的人拎出来按着头打一顿的吧。

　　中原中也，你给我睁开眼睛看看。

　　你睁开眼睛看看吧。

　　就算是给我一个白眼也好。

　　他躺在一片雪中，四周淡紫色的勿忘我和迷迭香簇拥着新鲜的白玫瑰，压抑的葬曲空荡地穿过厅堂。

　　太/安静了，太/安静了，悲伤像是积雨云一样盘踞在头顶，会不会穿透那丑陋的棺材唤醒沉睡的他呢。

　　我突然想起来那次张灯结彩的时代节的夜晚，街上浩浩荡荡走过的出云阿国，小野小町②，静御前③，清少纳言，紫式部，太田垣莲月④，那色彩鲜明的风俗画卷在金色的晚霞和通红的灯笼的映照下像潮水一样绵延整条街道。他漫不经心地踩过一地的红叶，宛如踩踏在火焰的刀锋上。

　　“假如我死了，千万别用什么迷迭香来装饰灵堂。只能说这个世界不值得我留恋。”他没头没脑地在游行的仪仗队奏响的礼乐中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淹没在了潮水之中。

　　京都的夜色降临得太迟了，半边的天空染上绯红的霞光，却也像是热闹的火光灼烧着天际。

　　他想要的，就是红。

　　他的梦里应该有京都的红叶和热闹的队伍吧，那悠长的乐曲装点着他的梦，满目都是让人心情愉悦的红，然后在宁静的太鼓鼓点里迎来满河的星辉璀璨。

　　中也，中也，中也……

　　我走到他的面前，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慢慢地弯腰鞠躬。

　　谢谢。再见。

　　时代节的游行队伍依旧热闹，飘落的红叶随风在脚底翻滚，像是踏上了传说中的火照之路。

　　清脆得像百灵鸟的歌喉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先生，再往前走可就没有房子了。”少女蹙起了秀气的眉毛，她呼出的气化为白雾消散在空中。

　　“到了。”

　　我拨开积雪的树枝，飞扬的雪尘濛濛地遮住了视线。远处的杉树孤立在雪野上，树下的低矮墓碑是介于苍蓝和雪白之间的淡灰色。我踩着雪，走到了墓碑前。

　　“中也，你看啊，今年伊豆的雪又纷纷扬扬下了满山。”

　　①时代节：京都平安神宫从1985年开始，每年10.22举行一次游神节，以展示各个时期的风俗变迁，通常还要推出人们熟悉的各朝代人物。

　　②小野小町：平安前期女歌人。

　　③静御前：源义经爱妾，擅长歌舞。

　　④太田垣莲月：江户末期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