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59、59

　　贺嘉想问的“为什么”实在太多了，比杨睿三岁那年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刨根究底追问的“为什么”还要多。杨轩一面认真的确保贺嘉每一拳都能落在他身上，不要让她打空，一面紧跟着回答她的问题：“……你是她的女儿，她因为爱你，才要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爸妈并不偏心，只是他们对两个孩子表达关心的方式不一样……嘉嘉，对不起，我事先没征求过你的意见，我以为你会很愿意出国，如果你不喜欢留在美国，我们明天就可以回去……”
　　杨轩说的这些贺嘉根本没听进去，她把右手打疼了，又举起左手，装满发夹的纸袋掉落在地。杨轩趁机抓住贺嘉的两只手腕，努力插话道：“嘉嘉，嘉嘉，你先听我说，不管你有多恨我，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清算。我们结婚吧，我……”
　　“结婚、结婚，你这辈子只认识这两个字吗，你怎么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你上辈子是不是姓唐名僧字三藏？你唠唠叨叨、唠唠叨叨、你让我头痛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有尝过头痛是什么滋味！为什么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痛得……”
　　杨轩出于本能想要纠正贺嘉，那个传说中很会唠叨的和尚其实应该姓陈名祎法号玄奘，可是只见贺嘉将双手从他的掌控中挣脱出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就像听见紧箍咒的孙猴子一样，流露出一脸生不如死的狰狞表情。
　　贺嘉只感觉双膝酸软，当她就要跪倒在人行道上的时候，杨轩伸出左臂搂住她的腰，让她把头靠在他的胸口，然后他用右手从风衣右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盒，只用单手便灵巧的打开盒盖，抽出铝箔板，挖出一粒胶囊，塞进贺嘉嘴里。可是贺嘉先前说了太多话，口干舌燥喉咙涩，她试着吞咽了几次，结果一阵干呕伴着咳嗽，又把药吐了出来。
　　杨轩再次挖出一粒胶囊喂给贺嘉，嘱咐她：“先含着，别吞咽。”他把药盒放回口袋，又掏出一串钥匙，钥匙环上挂着一个打火机大小的不锈钢酒壶，他同样用一只手拧开壶盖，将壶口凑到贺嘉嘴边，告诉她：“这是伏特加，度数很高，你少喝一点，慢慢的把药咽下去。”
　　贺嘉就着烈酒，终于成功的吞下胶囊，她偎在杨轩怀里歇了片刻，不知是药的效果还是酒精的作用，或者只是因为又听见了杨轩的心跳声，她觉得脑仁痛得不那么厉害了，混沌的意识也清晰了几分，只是像虚脱了似的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她抬起手向空中乱抓了几下，才摸到杨轩的胳膊，她的手顺着杨轩的胳膊滑进他的掌心，她攥住那个迷你酒壶。
　　“你，怎么会有，这个……”贺嘉的声音听起来像蚊子哼哼。
　　“这是一个从俄罗斯来的同事送给我的。对了，就是那次我们参观画展的时候遇到的……”
　　“我记得他。”
　　“他说在他们老家，无论是男是女，每个人出门都要随身带着一个酒壶，灌满伏特加，所以他也送给我一个。”
　　“你，也开始，喝酒了？”
　　“呃，当然，还不敢跟你比。”
　　贺嘉无力的垂下手臂，闭上眼睛，看来杨轩不但学会喝酒，还学会了油嘴滑舌。又歇了一阵，她再次聚起全身的力气，将手伸进杨轩衣袋里，掏出那盒药，她把药盒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终于找到了印刷的生产日期，是一个月之前。
　　“……哪来的……”
　　“还是街角那家药店，上个星期路过，顺便买了。”
　　“为什么……”
　　“我已经养成习惯了，每隔三个月，就去买几盒新的，把旧的扔掉。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在家里保存过期的药品，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万一误服……”
　　“……带在身上……”
　　“嗯，我车里也有，办公室也有，我怕也许有一天……”
　　贺嘉把脸埋进杨轩怀里，哭了，眼泪和鼻涕毫不留情的蹭到他漂亮的新领带上。杨轩竖起风衣领子，替贺嘉挡住凉风，又用手为她归拢好散乱的长发。
　　贺嘉的泪水一直浸透了杨轩的几层衣服，他觉得整片胸口凉丝丝的，有点像一头鲸鱼冲着他喷了好多海水。
　　“嘉嘉，我们……”
　　贺嘉扬起脸，挣扎着抬手捂住杨轩的嘴：“不，不许你说，一定要我先说。杨轩，我们结婚吧。”
　　“好。”
　　“我想回国去登记。”
　　“好。”
　　“越快越好。”
　　“好。”
　　“我不要订婚，也不要婚礼，我不要戒指，不要婚纱，我什么仪式都不要，什么礼物也不要，我只想要一张结婚证书。”
　　“好。”
　　杨轩掏出手机，有条不紊的按键拨号。
　　“你又要打给谁？”
　　“先向学校请假，再预约签证，接着订飞机票，然后预约婚姻登记处。”
　　贺嘉嘴角带笑，眉头轻皱，眼睛里又涌出更多泪水，她曾经熟悉的那个杨轩，毕竟始终未曾改变，他永远是个脚踏实地的行动派，他永远知道如何用最简捷合理的方法解决任何难题。
　　杨轩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贺嘉闭着眼睛听着，她没听清他到底跟谁说了什么，她只觉得他的声音真好听。从前就经常有人说，杨轩应该去电视台应聘，至少能播报午间新闻。贺嘉却想，他更适合去广播电台，他坐在电波的另一端，你看不到他的面孔，你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他会在午夜十二点过后，伴着恩雅的音乐，轻声朗读欧·亨利的短篇小说，他的声音一定能安抚那些因为孤独迷茫而深夜难眠的听众。
　　杨轩终于把手机放回口袋，他搂住贺嘉的肩膀：“都安排好了，一切顺利。”
　　贺嘉依然闭着眼睛抱着杨轩，好像睡着了一样。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她心中憋了那么多话想说，今天似乎全都说出口了，她脑袋里攒了那么多问题想不通，到现在却似乎仍旧没能找到答案，可是她已经把它们忘掉了，她甚至记不得这次头痛发作之前，她对杨轩说过什么，她只记得他一直不停的说“我们结婚吧”，好像念叨一句包治百病的神奇咒语。歌里唱道：“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当她再睁开双眼时，将是她第三次生命的起点。既然连杨轩都能学会喝酒、弃车步行、把文献资料抛诸脑后，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对她的生父、继父、“哥们”、班主任等等再说最后一次“滚你妈的”？对，这次她一定要拉着杨轩一起，去西海岸的沙滩上，对着天尽头高声大喊：“滚你妈的！”她要让这个一点也不高雅、不体面、不礼貌的短语飞越太平洋，从此那伙人就会真的永远滚出她的生命。
　　贺嘉缓缓睁开眼睛：“杨轩，带我回家吧。”
　　“好。”
　　这一次，杨轩不再考虑出租车在双行线上绕路掉头的问题，他刚要举手拦车，贺嘉扶住他的胳膊：“不，不要坐车，我想走回去。”
　　“你有力气走路吗？”
　　“可以，我可以。我要走回去。”
　　“好吧。”
　　杨轩揽着贺嘉的腰，贺嘉倚在杨轩肩头，两个人慢慢的，慢慢的，朝着家的方向走回去。

　　杨轩和贺嘉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尽管他们已经走得足够慢，可贺嘉还是感觉越走越累，越走越累，眼看到他们住的公寓楼只剩下半条街的距离时，她终于再也走不动了。贺嘉停下脚步，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杨轩身上，低沉的喘息着。
　　“对不起，先让我歇一下。”
　　杨轩突然将贺嘉拦腰抱起来，他吃惊而又心疼的发现，她的体重比一年之前减轻了好多，不知道她一日三餐都怎么解决。
　　“你在干什么，别这样，快放下我，这还是在大街上。”贺嘉无力的推了推杨轩的肩膀。
　　“没关系，你再坚持一会，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在美国的大马路上，比这更奇怪的事还多得是呢！”杨轩抱着贺嘉，坚定不移的迈开大步。
　　杨轩一直把贺嘉抱进公寓，上楼梯。贺嘉从杨轩衣袋里掏出挂着随身酒壶的钥匙串，打开家门。杨轩先将贺嘉安顿在床上，再回去关门。
　　贺嘉还穿着外套，高跟鞋也没脱，她强撑着坐起身，斜倚着床头，垂下双腿。这就是她的家，就像她今天早晨刚刚离开家去学校上课，傍晚下课后又回到家来一样，家里的一切看不出任何最细微的改变。通过敞开的卧室门，可以看见斜对面的厨房玻璃拉门，冰箱右侧的墙上钉着一排四个挂钩，最左边挂着防烫手套，左数第二个挂着隔热垫，第三个是围裙，最右边是大餐垫，就连防烫手套大拇指的方向都跟贺嘉最后一次见到它时一模一样。莫非过去一年的经历，只是她午后小睡时做的一场梦？
　　杨轩回到卧室，发现贺嘉正双手捧着别墅闹钟，他忽然感觉非常害羞，好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披床单假扮仙女时被家长当场抓住了，他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买这么一个艳俗粗糙的闹钟？
　　不过贺嘉并没显出嘲笑的意思，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熟练的扔进房顶，认真听着烟囱里飘出来的音乐，还跟着哼起苏珊娜之歌。直到整首歌唱完，她才把闹钟原样放回床头柜，然后捡起那枚粉红色的塑料发夹，托在手心里，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它似的仔仔细细的端详着。
　　“原来在这里，我找过很久，以为又把它弄丢了。”
　　“嗯，你把它……”
　　贺嘉发现发夹上还绕着一根长长的断发，一半是直的，另一半打着卷。她下意识的抓了抓自己的发梢，猛然回想起临走那一天，她怎样粗暴的扯下发夹，随手丢在床头柜上，在同一个瞬间，她真真切切的体会到杨轩日日夜夜面对这只发夹时的心情。
　　“你一直让它留在这里？”
　　“是啊，也许你什么时候有用。”
　　“你相信我一定会回来？”
　　“……”
　　“你就这么确定我只要离开你就活不了，所以我总有一天还会回到你身边来？”
　　“不，我没这么想过，我只是……你的头发……”
　　“可是，我确实离不开你啊！”贺嘉倾身抱住站在自己面前的杨轩，“离开你之后，我觉得整个世界再也没有希望了，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我身边的一切，随时随地都在崩溃，都在毁灭，所有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想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不会的，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杨轩从贺嘉手里接过发夹，把她的长发绾成一个发髻，夹好。贺嘉今天下午特地跑去打折店买的那袋发夹，被她扔在人行道上，两个人都忘了捡回来。

　　深夜，杨轩从熟睡中被贺嘉推醒，他睁开眼，模模糊糊感到卧室的吸顶灯亮着。他在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戴上，才看清贺嘉正跪坐在他身旁的床上，睁大红肿的双眼盯着他，她的脸色很差，头发倒是绾好了。别墅闹钟指示着凌晨两点半，误差大约正负三十分钟。
　　“嘉嘉，你怎么醒了，哪里不舒服吗？”
　　“不，我一直没睡，我睡不着，你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是什么事？”
　　“你清醒一点。”贺嘉抓住杨轩的肩膀用力晃了晃。
　　杨轩坐直身子，不再倚靠床头：“我已经很清醒了，有什么话你慢慢说。”
　　“我……”贺嘉向杨轩脸上望了一阵，渐渐低下头，又犹豫了一下，干脆用手捂住眼睛，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我想告诉你……我爱你。以前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心情很糟糕，我刚刚跟人大吵了一架，他们叫我逃课出去玩，我说那天不行，我妈妈生病了，放学之后我要立刻回家陪她。他们就嘲笑我，骂我胆小没用窝囊废，我也骂回去。然后我往教室走，那头老母猪挡在我前边，我不想看她，我就抬起头，看见你正趴在二楼走廊的窗台上吃包子。我想，这个人活腻歪了吧，眼睁睁的看着老妖婆从他鼻子底下经过，居然还敢光明正大的吃包子！他是个缺心眼的傻瓜，还是像我一样偏爱惹是生非？不不，我希望他不是故意喜欢惹事，我希望他是个傻瓜。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明明看到老妖婆，还要继续吃包子？你为什么那么傻……”泪水从贺嘉的手指缝间涌出来，仿佛对她来说，被杨轩吃掉的那袋包子，就是整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嗯——因为我看见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因为你看见我。那时候我想，那个傻瓜，如果他能每天都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每天都欺负他，我打他他不会还手，我骂他他不会还口，我让他做什么他就乖乖的听我的话，他永远不会要求我做这个做那个，不管我想要做什么，他都会答应我，他永远不会对我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