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58、58

　　于是杨轩也企图借鉴一下杨睿的招术，可是贺嘉永远不会摔烂锅碗瓢盆。有一次，一位重量级的美国客人临时提出要来拜访杨轩的住处，贺嘉只得匆忙拆换居室内的布艺软装。她心里太着急，用力太猛，一不小心把沙发罩拉扯得脱线了，撕裂开一道大口子，这使得她原本就烦恼的心情变得更加焦躁。杨轩趁机赶紧说：“呃，这个，你……”他该说什么？“你撕坏的沙发罩挺好看的”？不对，应该是“被你撕坏之后的沙发罩挺好看”，也不对，还是“你把沙发罩撕得挺好看”……可是无论把这几个词怎么样颠来倒去的排列，也听不出一丁点浪漫别致的情调，反而传达出一股恶毒的嘲讽意味，贺嘉双手叉腰瞪着杨轩，看他到底要说什么，杨轩只好放弃，灰溜溜的抱起换下来的破沙发罩，去卫生间把它塞进洗衣篮里，留下贺嘉一个人在客厅愈加凶猛的拉扯窗帘。
　　是啊，杨轩究竟爱上了贺嘉身上的哪一点呢？以前他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这种问题怎么可能有答案。要想描述一株植物，你可以说它一二年生、藤本、二回奇数羽状复叶、披针形叶、单歧聚伞花序、唇形花冠、蓇葖果……寥寥数个名词术语罗列出来，便足以认定某种植物。可是假若描述的对象换成一个人，她身上有着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特点，其中每一个特点或者与他人雷同，或者与他人迥异，正是这些特点全部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你心里对这个人的印象，如果你爱她，你就会爱上她身上的任何一个特点，吃水煮鱼时不小心嚼碎一个花椒粒后她的五官拧成痛苦的表情、新买的高跟鞋在脚下熠熠生辉时她的眉梢飞现出得意的神色、面对大海的浪涛她高声朗诵悲怆的诗篇、第一次成为学术论文第一作者后她将铅印杂志紧紧捧在心口、她把早餐的荷包蛋煎得散了黄、她像女巫一样吐出奇形怪状的烟圈、她枕着英文单词手册伏在自习室的课桌上睡得天昏地暗、她轻轻吹去坠在橘子树幼苗叶尖上的水珠……“你爱我哪一点”，爱持续多久，唠叨完这个问题的完整答案就需要花费多么长的时间，既然贺嘉一定要听，那么杨轩也得选择一个合适的开头，从哪里讲起比较好呢？“Where do I begin to tell the the sweet love story…… Where do I start”？
　　关于爱情的问题，女人永远不会留下足够的时间供男人现场编造答案，因为拖延本身就是错误的回答。
　　贺嘉被杨轩的沉默惹恼了：“好，既然第一个问题你答不出来，那么我再问你，你觉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呢？”
　　这个答案杨轩知道，他像一个参加市重点小学入学面试的学前班儿童一样，急于给招生老师留下美好的印象，他赶紧说：“从我第一次看见你。”
　　贺嘉“哈”的叫了一声，嘴角却没有笑纹：“就是那天，你趴在走廊窗台上吃包子，我穿过小花园回教室？那时候你喜欢我什么呢？你又不认识我。就因为我比学校里其他小丫头片子长得更好看？”
　　杨轩稍微有点脸红，可这也是一个原因啊，而且不能算见不得人的原因吧！
　　“你——不——认——识——我！”贺嘉再次强调，“可是后来，你对我多少有些了解吧，你知道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成绩好，不是因为我喜欢学习，更不是因为我觉得考年级第一有多么光彩，只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相信我能学好，所以我偏要让他们都想错！我要让他们没有理由瞧不起我，不管他们心里有多么讨厌我！但是除此之外呢，我抽烟喝酒旷课逃学骂脏话打群架，我跟那些连小学三年级都没念完的流氓混混称兄道弟，我们在放学路上抢劫落单的小学生，没带钱的揍他一顿，钱一到手我们就去游戏厅，钱花光了我们还会偷，我专门负责吸引老板的注意力，我的同伙趁机去偷游戏币，我曾经把整个车棚的自行车轮胎都割破了，我往别人家的锁眼里塞火柴棍、往信报箱里倒脏水、往刚送到的牛奶瓶里扔毛毛虫、往晒在外面的床单上抹泥巴，我还在校长办公室的椅垫底下藏摔炮，往班主任的水杯里倒粉笔灰——所有这些事我都做过，在你第一眼见到我之前，你知道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杨轩说。是啊，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去了。
　　“不不不！你别说我被逼无奈，情有可原。从来没有人强迫我那么做，完全是我主动选择的。恰恰相反，只要我好好学习、乖乖听话，不骂人、不跟长辈顶嘴，按时回家、不跟坏蛋交往，只要别人打我我就挨着、别人骂我我就听着，只要我能做到这些，我就可以过得像你一样好，有人给我买好吃的、好穿的，有人对我和颜悦色、夸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也有人跟我一起跳皮筋、看漫画、每年元旦还会送我贺年卡！但是我偏偏做不到，我不想去讨任何人的欢心，我只想做最招人厌恶、最惹人恼怒的坏事！”
　　杨轩再次无言以对。十几年来，他一直都明白，往昔的阴霾始终笼罩在贺嘉心头，驱之不散，然而他能做什么？杨轩不善言辞，他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化解贺嘉心中的症结，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加倍爱她。无论当初还是如今，他没有能力改变贺嘉周围的环境，他没法创造出一个更公平、更温暖的世界让她生活于其中，他也没有能力影响其他人，他不能要求别人用更公正、更善良的方式对待贺嘉，他只能倾尽自己全部所有去爱她，倘若世上曾经有人亏欠贺嘉多少善意的关心，亏欠她多少公正的评价，杨轩愿意代替那些人，加倍的补偿给她，使她得到的爱与尊重，不比其他任何人得到的少。
　　“杨轩，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知书达理、体面正派的上等人，你弟弟也是，你也是。我和你们一家格格不入。可是为什么，你的父母那么轻易就同意收留我，让我吃在你家、住在你家，给我买衣服，还供我读书、送我出国，为什么？因为他们心地太善良，脑筋太笨，还是钞票太多没处花？
　　“我，是一只狼和狗杂交生下来的杂种，我身上狼的那半血统告诉我，对于所有碍着我的事的人，我应该毫不犹豫的撕裂他们的颈动脉，喝光他们的血，然后我自己才能够活下来。”
　　贺嘉无意中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在杨轩看来，那样两排珍珠似的小小牙齿，嚼动一块七分熟的牛排都嫌费劲，哪有可能咬破谁的脖子。
　　“可是狗的那半基因教给我，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只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什么恩惠，所以我也用不着报答任何人。我可以做一只狼，咬死所有对我不利的人！但是你，还有你的家人，你的父亲、母亲，和杨睿，你们偏偏要对我施恩，我只能竭力还报，是你，把我从一头野狼活生生的驯化成一条宠物狗！我得为你看家护院，给你叼拖鞋取报纸，对着你打滚作揖摇尾巴，就算是这样，我这一辈子也偿还不清我欠下你们家的恩情！”
　　贺嘉绝望的扬起头，望向天空。出国之前，她已经还给杨睿一大笔钱，可是杨轩一家对她的恩德，又岂止“钱”这么简单，甚至也不仅是“关心”、“疼爱”，最难以偿还的是“尊重”和“信任”。
　　“嘉嘉，你说的这些，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这么说来，我带给你很多伤害，我亏欠于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既然我和你之间还有这么多欠来欠去、算不清还不清的债，那么我们就结婚吧。结了婚，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无所谓谁欠谁。就像我和杨睿，不管他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不管他要我为他做什么，我都不觉得他亏欠我。”
　　这下轮到贺嘉无言以对了，杨轩这番无赖的论调，倒是颇得杨睿的神韵。
　　“嘉嘉，我们结婚吧，我爱你。”
　　“你爱我、你爱我，你只会说你爱我，你有没有想过我爱不爱你！你有没有问过我，问问我对你有什么感情？你有没有给我一个机会回答爱你还是不爱你？你有没有给我留下选择爱你或者不爱你的资格！我还有没有权利对你说我不爱你！”
　　无论贺嘉是否果真像她自己描述的那样是一头凶狠残酷的小野狼，在她心底，毕竟也曾经萌生过最温柔、最娇弱的少女情怀，如同所有豆蔻年华的女孩一样。她想自己会被一个男孩所吸引，小心翼翼的、犹豫不决的爱慕他，轻轻的、悄悄的追逐他，伤感的、迷茫的等待他……然而在她和杨轩的爱情故事里，她像一只降生在动物园里的草莽野兽，切割好的大块鲜肉、四季充足的干净饮水、遮阳挡雨的树木、避寒的洞穴、消暑的冰块、称职的兽医，这一切得来不费吹灰之力。这场爱情尽管完美无缺，却令贺嘉略略有些不甘心，杨轩并不是她亲自抓捕回来的猎物，有生以来，她还从未尝试过奔跑、追逐、扑袭、撕咬的滋味。
　　“嘉嘉，你可以说出来，如果你心里真的不爱我的话。”
　　杨轩波澜不兴的语调让贺嘉感到一阵慌乱：“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她忽然意识到，杨轩这个人变了，在他们俩分开的这一年之中。他的变化不仅表现在没开车、没带公文包、没按时上下班……在贺嘉的印象里，杨轩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胆怯不安、可怜兮兮的，自从两人第一次在公交车站“偶遇”起，她就能时时察觉到他对她怀有深切的渴望，却又把自己的渴望掩藏在忧虑和惶恐中。然而今天这番相遇，尽管一直由贺嘉在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杨轩只应了寥寥数语，可是谈话的主导权却似乎始终掌握在杨轩手里。贺嘉就像对着大海背诗，无论悲怆的、欢腾的、凄婉的、豪阔的诗篇，最终通通被单调无休的浪涛声吞没了。
　　贺嘉突然挥起拳头，恶狠狠的捶在杨轩的左肩膀上，离开杨轩之后，她依然将每个月上三次空手道训练课的习惯坚持下来了。杨轩猝不及防，被贺嘉推得往后退出两步才站稳，然后他又向前迈了两步，回到贺嘉面前。
　　贺嘉猛然间记起杨睿曾经说过的话：“嫂子，以后你别打我哥，你打他他不会躲，他非要被你活活打死才甘心，你要是不解恨就打我吧。”她又想起自己和杨睿在杨家宽敞的大客厅里围着沙发追打，木雕狮子、铜铸长颈鹿、石刻大象满屋乱飞。
　　贺嘉的拳头像冰雹一样劈里啪啦的砸在杨轩的肩头和胸口：“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杨睿、我恨你们家的人、我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为什么你们都是被好好的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们都是所谓的‘爱情的结晶’！我妈遭人□□才生下我，那个混蛋半夜三更在街头斗殴被敲烂了脑壳，我妈为他包扎伤口，就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她怎么没有勇气去死，她怎么没有勇气杀死那个流氓，她怎么没有勇气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打掉！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的嫁给世界上最无耻、最下三滥的恶棍！我为什么没有勇气替她杀了那些王八蛋！为什么你们都不像我这样痛恨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你们从来都没有恨过什么人，因为从来也没有人对你们做过可恨的事！为什么你妈这一辈子都跟她的丈夫聚少离多，她还能过得那么幸福满足！为什么你和杨睿早早就被父母丢下不管，你们俩还是对他们敬爱感激，从来不埋怨他们不关心你们！为什么你父母明明对杨睿更偏爱更在意，他们一直忽视你，你却从来都不知道妒忌和抱怨！为什么杨睿总是那么死皮赖脸却从来没有哪个女孩想扇他两个耳光！为什么你们要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对你们这么好！为什么你们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和快乐！为什么你们总能心想事成，应有尽有，为什么你们还能有多余的钱、多余的心思施舍给那些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为什么你们总可以做好人、做善人、做高尚的人！为什么你们要去干扰其他人的生活、安排其他人的命运！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为什么你不许我去咬别人的脖子、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为什么你从来没想过我到底愿意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和你做同样的事！你从来没问过我到底想不想好好读书、出国留学、变成一个懂礼貌、有品位的上等人！你特意把卧室窗帘留给我选择，让我决定喜欢蓝底绿花还是绿底蓝花，可是你从来没问过我是不是愿意到美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