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60、60

　　听到这，杨轩忍不住笑了：“你那时候的心愿现在已经实现了。”
　　贺嘉双肩一抖，手臂无力的落下来，数不清是第几通眼泪已经把她漂亮的小脸蛋变成一副三花猫脸。
　　“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总去车站等我，你回家的路和我回家的路根本不在同一个方向，你为什么不到我们教室门口来找我？那次运动会之后，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可是你为什么还要……为什么我住进你家里之后，你反而不跟我说话了，为什么你周末也不回家，过节放假也不回家？为什么你一定要等到我主动勾引你……你为什么要出国，你为什么要比我早出生三年？杨睿总去找我，他担心我一个人过得不好，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是我讨厌他，我不想看见他，因为一见到他我就会想起你，我不要他关心我，我想让你陪我在一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傻？”
　　贺嘉的“‘一千零一个为什么’之下卷”，杨轩依然多半答不上来，他只好虚心承认：“好吧，我确实不太聪明。不过我保证以后我一定会努力，不再做那么多傻事。”
　　“我想告诉你，我爱你，我从来都没有说过。”
　　“好的，我知道了，以前我也知道，嗯，不一定非要说出来才能明白。”
　　“可是我想说啊，我想亲口告诉你我爱你，但是以前，我一直说不出口……”
　　杨轩想去浴室拿一条毛巾给贺嘉擦擦脸，却又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呜呜哭，因此他再一次用自己身上的衣服充当手绢。他把贺嘉搂进怀里，让她把泪水都流到他的睡衣上。
　　贺嘉的言语也像眼泪一样失去控制，恣意漫流。她有生以来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前一天下午站在马路边只说出了一半，今天半夜，她终于把另一半也说完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杨轩让贺嘉一直睡到中午才把她叫醒吃饭，他花了整个上午的工夫为她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加午餐，就像对待一只刚捡回来的流浪狗。吃饱睡足后，贺嘉的脸色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只是眼皮还肿着。
　　杨轩开车带贺嘉去取行李。前一天，杨轩提醒贺嘉要不要给室友打个招呼说她晚上不回去睡了，贺嘉说不必，因为平时她一个礼拜也难得遇见意大利人一次，她只在自己房间内起居作息，而他压根不关心她在哪干什么。
　　杨轩来到贺嘉的临时住处，意大利人不在。这是一套很大的公寓，至少客厅原本足够宽敞，完全可以在里面打羽毛球，只是眼下四处都堆着、摊着、塞着画板、画架、画框、画筒、花瓶、水果、石膏像、雕塑泥，结果就连两个人在其中错身经过都困难。左边一间卧室房门大敞，事实上，应该说门板已经被潦草的拆卸掉，横靠在墙边，一眼可见，卧室里头只比客厅更拥挤更混乱。右边还有扇紧紧关闭的小门，安装了一把单独的小锁，贺嘉取出钥匙开门，请杨轩进去。
　　贺嘉的卧室面积不足客厅的四分之一，却显得挺敞亮，只摆了一张单人床，一只小床头柜，一张写字台，一把直背椅，一个简易衣柜，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墙壁白白的、空空的、连一张最简单的装饰画都没贴，窗台空空的，没种花草，窗帘是纯色的，写字台桌面上也空空荡荡，只因房间各处一尘不染，显示出居住者勤于清扫，否则外人很难相信这屋里有人住过了整整一年。杨轩不由得感到心酸，贺嘉让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地方，恐怕不仅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更因为她心里没有欲望，没有追求。
　　贺嘉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别墅造型的闹钟，双手捧到杨轩眼前。杨轩吃了一惊，这跟他自己那个形状上一模一样，只是色彩略有差别，屋前的小院里一半种着翠绿的竹子，另一半堆着点缀了海星和贝壳的海沙，二楼阳台中央还有一个尖顶狗屋。
　　贺嘉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昨天那枚硬币，塞进存钱罐，别墅中立刻奏响一曲全世界人民都耳熟能详的调子，你可以唱“一闪一闪亮晶晶”，也可以唱“ABCDEFG”，看来她随身带着一枚硬币就是为了能随时听存钱罐唱歌。贺嘉又拨转定时指针，闹铃声竟然是一连串十分欢快的小狗汪汪叫，难怪阳台上需要盖一座狗屋。
　　杨轩发现闹钟的时针和分针始终停留在九点整，而秒针似乎一动不动，他下意识的抬手看表，贺嘉颇为遗憾的解释：“我到超市的时候，只剩这最后一个了，计时功能是坏的，不过我还是很喜欢，我觉得挺好看的，就算是坏了我也要买回来。原来……好的被你买走了……”贺嘉咬着嘴唇偷偷一笑，冲杨轩眨眨眼睛。
　　就从这只闹钟开始，贺嘉把自己的家当一一归拢起来，她的行李实在很简单，很快就全收拾好了。最后，她撩开聚成一束的窗帘，那是她昨天早上出门前整理好的，杨轩看见窗台角落里还有一瓶花，用窗帘裹着大概为了避免日晒？
　　那是一朵天蓝色的玫瑰花，火红的花茎，金黄的叶子，插在一只碧绿的花瓶里，瓶颈上用白丝带系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Jennifer：Will you marry me?”落款是“Oliver”。字母个头很大，很显眼，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很用力。
　　贺嘉仔仔细细的拂去花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四下寻找合适的盒子或袋子来装它。
　　“你怎么回答他？”杨轩问。
　　“你说什么？”贺嘉扭头看看杨轩。
　　杨轩举起花瓶，卡片上写的分明是一句求婚的话。
　　“我告诉他我很爱他，但是我不能和他结婚。”
　　“为什么？”
　　贺嘉继续翻找包装盒，就连Oliver都不问她这么奇怪的问题：“不为什么。我说我会永远爱他，无论我是否嫁给他。”
　　贺嘉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大纸袋，她小心翼翼的将花瓶放进去，确保它不会受到哪怕是最轻微的挤压，她把纸袋竖立在空空的写字台中央，这是她一年来最珍贵的收获。
　　“我在福利院做义工的时候遇到了Oliver，那时他的视力已经越来越坏，眼看就要瞎了。我读故事给他听，还教他折纸，这个花瓶和玫瑰，都是从小学美术课上学来的，你也学过吧？”
　　杨轩点头。
　　贺嘉神情黯然：“Oliver已经去世了，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过亲人，他一直到处流浪，直到在街头病倒，被送进福利院，那时候他的病已经很难治好了……最后那天，他把这枝折纸玫瑰送给我，当时我不知道他已经病得那么严重了，我收下了他的礼物，却拒绝了他的请求，那天晚上，他就过世了。他一直很勇敢、很乐观，虽然他从生到死始终一无所有，可是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和快乐，他认为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好人。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骗骗他，说我很愿意嫁给他？我是不是应该做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好人？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说假话，虽然Oliver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孩子。”贺嘉面露困惑。
　　“不，不应该说假话，尽管真话更残酷。这个世界会用其它公平的方式去报答那些善良的人，但一定不是用谎言。”
　　杨轩过于严肃的语气反倒令贺嘉愣住了，她从来不说假话，是由她高傲的天性养成的习惯，她无法接受用任何伪饰掩盖真正的自己，别的，她没想过那么多。
　　为了调节贺嘉的黯淡心情，杨轩又问：“你有没有画像？”
　　“什么？”
　　“那个，米开朗基罗，”杨轩用下巴指指隔壁的房间，“他有没有给你画过肖像？如果画过，那就是你的财产，我们应该带走。”
　　贺嘉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杨轩，突然纵声大笑：“哈哈哈哈！从来没画过，不管是穿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都没画过！”
　　杨轩脸红了。
　　“别把艺术家都想得那么浪漫！况且事实上，他根本不是……好吧，我要让你亲眼见识一下，为什么他没画过我的画像！”
　　贺嘉咚咚咚跑出房间，接着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翻箱倒柜声，不一会，她抱了一大卷画纸回来，哗啦一下在床上摊开，对杨轩说：“你看！”
　　这是一张上好的糙面素描纸，上面杂乱无章的分布着木炭棒涂抹过的痕迹。
　　“这是什么东西——嗯——这是谁？”杨轩不知道哪个问题更准确。
　　“你等着。”
　　贺嘉又跑出去，很快拿来一张A4打印纸，这是一份模特介绍中心的登记表，根据姓名和个人简介来看，登记者是个中国女孩，年纪比贺嘉还小两岁。表格上别着一张打印效果很好的彩色照片，照片里的姑娘容貌端正，气质大方，是一位出众的美女。
　　“瞧瞧吧，这就是他给美女画的素描！当时他需要一个年轻的亚洲女性做模特，只画面部，他问我他可不可以画我，免费的，他不管我要钱，画完之后他可以把画像送给我，还可以为我签上他的大名！我回答no no no，I have no time，I have been very very busy！所以他后来只好去模特公司雇了一个女孩。”
　　杨轩看看美女模特的照片，又看看“艺术家”的杰作，呃，脑袋两边是耳朵，鼻子上面是眼睛，鼻子下面是嘴巴，这些基本要素把握得还是很准确，至于其它方面嘛，也许人家专攻抽象派、野兽派、超时空意识流派之类，杨轩知道自己的艺术修养很浅薄，因此不敢妄作评论。
　　贺嘉一边把画像和登记表送回原处，一边大声跟杨轩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宁死也不同意让他给我画像了吧？我觉得我的五官都长在应该长的地方，挺不容易，我可不想被别人画得好像刚从硫酸桶里捞出来一样！模特赚钱真辛苦，不但要忍受艺术家半夜工作的坏习惯和大吼大叫的坏脾气，还得容忍自己的脸被肆无忌惮的抽象！那个女孩看到她的画像之后，都快要哭出来了。哈哈，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啊？万一他一转眼就像高更似的成了绘画大师、艺术巨匠，那我岂不是损失惨重？我早就应该不管好赖先向他要一张签了名的大作，没准以后咱俩就能发大财！不过我想我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兴许过五百年之后吧，未来的人类迟早能学会欣赏这种浓硫酸派人像画！哈哈，我觉得我真是太粗俗了，一点审美品位都没有！我永远也理解不了艺术家！”
　　在贺嘉的欢声笑语中，杨轩把行李箱都拖到门口，他还担心这样突然搬走不太合适，贺嘉说没关系，当初她住进来之前，意大利人就向她保证，只要不满意，随时可以退房，租金按天计算，不会多收她一分钱，大概前几任合租室友对他的意见实在太大，贺嘉居然能住满一年，已经是个奇迹了。
　　贺嘉从客厅沙发上拣出一张速写纸和一支彩色铅笔：“我给他留张纸条，钉在门上，晚上再试着打个电话。唉，白天不知道他在哪，打电话也找不到，晚上是他的创作时间，谁要是胆敢打电话骚扰他，他会杀人的！算了，我让他给我打电话吧！”
　　贺嘉飞快的写明自己搬走的原因和许多致歉的话，恐怕意大利人一时难以准确理解英文词句，她还特意用简笔画做示意图，她画了一辆小汽车和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穿裤子的小人推着一个大行李箱，穿裙子的小人高高挥手表示“再见”，两个小人头顶用一串桃心互相连接，小汽车前端引出一个长长的箭头，箭头终点是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杨轩觉得贺嘉身上的艺术细胞可比意大利人强多了。
　　“好啦，这下他总能看懂吧！别担心，他可没那么小肚鸡肠，才不会为这件事生我的气，大不了多交的两个月房租我都不要了。你再等一下！”
　　贺嘉忽然又跑进厨房，捣腾了一阵，最后抱出一个大纸袋：“太好了，还剩几个面包！说实话，我觉得叫他去学电气工程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他那个脑袋连电阻和电容都分不清！他最应该回老家，继承祖业，当个面包师傅！遗传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他烤的面包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所以我一定要把剩下的面包都带走！你可不能怪我太贪心，以前我帮他买过好几次面粉和鸡蛋！”
　　听见贺嘉如此意兴盎然的描述她的室友，杨轩感到欣慰，看来她过去一年的生活并非那么孤立惨淡，然而立刻，他又觉得妒忌，这还是杨轩头一次妒忌出现在贺嘉身边的异性呢！艺术家有什么了不起，杨轩的小学美术课作业每次都得五分加，家长开放日还被贴在多功能厅的墙上展览过呢！会烤面包又有什么稀罕，那个意大利人会包饺子吗？会蒸包子吗？会包粽子吗？会捏汤圆吗？会打月饼吗！
　　杨轩正在胡思乱想，贺嘉把一个小圆面包送到他嘴边：“尝一尝，味道真的很好。”
　　杨轩故意板起脸：“谢谢，不用了。正餐之外，我不习惯吃零食，对健康不好。”
　　贺嘉开怀大笑：“那我就自己吃，不管你！对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意大利人虽然自称血统纯正，假一赔十，可是他做出来的意大利面条比我做的还要难吃一百倍！现在杨睿再也不能说我做的意大利面是全世界最难吃的东西了，哈哈哈哈！”
　　贺嘉终于坐进杨轩车子里的副驾驶位置，她系好安全带，对着后视镜照了照，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完全消肿了，气色大好，美貌如初。贺嘉忍不住亲了杨轩一下，随后又满怀歉意的拍掉蹭在他脸上的面包渣，她把装面包的纸袋口封好，丢到后排座上。
　　“快点开车啊，回家啦，我已经等不及了！”
　　杨轩拧动车钥匙，宇宙万物又回归幸福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