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57、57

　　杨轩与贺嘉就读的中学订立了严苛而繁琐的校规，把现代汉语字典中百分之九十九的动词前面加上了“不许”两个字，剩下百分之一的动词身后则跟着冗长详尽的描述性语句。比如在室内走廊里，不许跑、不许跳、双脚鞋底不许同时离开地面、也不许无故长时间同时着地——就是不让站住不走的意思，不许说话、不许哼歌、不许嬉笑、不许翘嘴角、不许振动声带，不许磨牙、不许咬舌头、不许喝水、更不许吃包子、干脆就不许张嘴——打哈欠有损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打喷嚏传播病菌不卫生，因此统统不许不许。这些都算稀松平常，走廊地板中央还画了一条巴掌宽的白色标记线，全校学生必须靠白线右侧行走，哪怕鞋底边缘与白线边缘相切，也属于违反校规的行为，不许两人或两人以上并排横行，前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无论何时必须远于一臂——究竟要隔多远具体得看后面同学的胳膊有多长，总之你走在走廊上，伸直手臂够不到前面的人就对了。眼下，贺嘉正踩在白色警戒线上，所以她在走廊正中罚站非但不妨碍通行，反而提供了一个鲜明实用的路障，学生们小心翼翼的从她两侧相向经过。
　　本班同学服从班主任的命令，视贺嘉为空气，其它班的学生不必受此限制，虽然囿于校规，他们也不能和她说话，但至少可以看看她。尤其对许多男生来说，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贺嘉，而且现在她不会逃跑、不会反抗、也不能嘲笑或咒骂他们。他们早就很想知道，她是不是洒了香水？听说她身上总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别的女生身上都没有。她是不是化过妆？据说她脸上的皮肤光溜得像饿死狗舔过的盘子底，半个痘痘都没长。那天的课间，走廊上行来过往的人流量比平日高出一倍，有的男生从贺嘉面前走过，特意下一层楼，绕过整条走廊，再上楼，只为再一次从正面经过她。
　　贺嘉站过了一节课又一节课，站过了上午的大课间，站过了整个午休，一直站到下午的大课间。她没说一句话，没喝一口水，没哼一声，她没挪一步，没动一个手指头，没眨一下眼皮，甚至让人怀疑她没喘过一口气。自从班主任满怀恶意的把“女侠”的名号扣在贺嘉脑袋上，这个“侠”字便令她作呕，她不想做女侠，她也不是为了齐欢才老老实实的站在这里受罚，她的目的只是和班主任作对，平常班主任指望她能听话一点，她偏要旷课逃学离开校园，而今天班主任以为甚至盼着她会一走了之，她偏要纹丝不动的站下去，最好站成石头像，永远嘲笑着班主任的无能，无论是作为一个女人的无能，还是作为一名教师的无能。
　　到了下午的大课间，初二年级的走廊一转眼就彻底空了，整排教室里没剩下一丝生命的气息。近期内上级主管部门将对各中学体育工作开展情况进行督导检查，贺嘉他们学校被指定观摩初二的大课间操以及抽检高二的五项达标测验——杨轩已经被事先内定为“样本”之一，到时候不管抽中谁的名字，他都得冒名顶替去应付一千米和立定跳远。至于初二的大课间操，这可真是一场豪华炫目的大戏，剧目包括广播体操，军体拳——一边打嘴里一边喊着呼呼哈嘿，健美操——由本校体育组老师自主编排、并以《今年夏天》为伴乐，自由活动——时长五分钟、且必须辅以跳绳毽球沙□□筋等健身器械、但不准在操场地面上画横线方格和房子，最后是全体列队慢跑三千米、同时只准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为了确保这出大戏正式上演那天不会出现丝毫纰漏，初二的孩子们不但每天上午和全校其它年级一起做操，每天下午还得单独演练，所有学生必须都要参加，除非你住进医院病房，其余的病号、值日生、“不方便”的女同学、被罚写作业的倒霉蛋、帮老师批改考卷的课代表、开会商讨工作的学生会干部、画板报的、刷烧杯的、浇花坛的、取信件发杂志的，一个也不许留在教室里，实在病得动不了，也得在队列里属于你自己的位置上站着哪怕蹲着，一定要从精神上充分感受整个大课间操的气氛。然而这个剧本，从一开始就没有贺嘉的戏份，从班主任到体育组长到负责课间操的副校长，他们早就一致认定不该把贺嘉算到队伍里去，平心而论，她做操打拳跳舞还算认真，身形也十分健美，甚至算得上当领操员的好材料，可是谁能保证迎接检查那天，她不会又逃学，逃到鬼知道什么地方去？因此贺嘉的缺席对间操全无影响。
　　尽管走廊上多一个活人也没有，贺嘉依然站得如同自由女神像，本来她就不为站给别人看。
　　杨轩从走廊东头的楼梯上来，从贺嘉身后走近她，最后站到她面前。
　　为了不影响初二排练间操，学校还规定，在此期间，其它年级的学生绝不允许离开教学楼去校园里闲逛，甚至不准走出教室，因为假如面对操场的走廊上人影晃动，就有可能导致正在操场上做操的同学注意力涣散。不过杨轩身份特殊，他被选定负责间操汇报当天的广播任务，就是喊一喊诸如：向前看齐——向前看、成间操队形——散开、成密集队形——集合、回教室——齐步走，等等。选择音质优美、吐字标准的学生而不是语调严厉凶狠的体育老师来喊口号也是副校长的创新，这样才能充分说明全校上下每一个普通学生是多么由衷、自主、热情的参与到红红火火的大课间活动中来，完全不需要老师们的强制和监督。
　　广播体操开始后，所有相关负责老师都站在走廊窗口，把注意力集中在操场上，杨轩趁机一个人偷偷从广播室溜出来。
　　贺嘉的目光仍然直定定的对准正前方，她能看见杨轩在校服运动衣里面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鸡心领毛衣，毛衣领口露出白底带浅蓝色暗条纹的衬衫翻领，可是她的眼神好像一直刺穿了杨轩的躯体，只看见挂在走廊尽头那张布鲁诺的肖像画，真惨，他最后被活活烧死了，就因为他偏要说那些别人不许他说的话。不许、不许、不许，从古至今，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太多太多的不许！
　　“嘉嘉，你在这站了一天，肯定饿坏了吧。对不起，我没法早点来看你。给你——”杨轩从宽大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袋小包子，还是热乎乎的，他中午就买好了，可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给贺嘉送过来，他就一直把包子放在教室里的暖气上保温。杨轩倒不是害怕自己被逮住，按理说，初二的老师管不着高二的学生，连初中部的值周生都不敢随便抓违纪的高中同学，他只担心贺嘉的班主任会借故加重对她的处罚。
　　“走开。”贺嘉几乎没动嘴唇，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别担心，现在刚开始做广播操，没有人会过来。你快点吃吧。”
　　“走开！”贺嘉的声音依然很轻，语气却加重了。
　　“是啊，我马上就得回广播室去，这个你一定要趁热吃，吃凉的对身体不好。”
　　“我什么也不要，你快点走！”
　　“嘉嘉，你吃一点吧，你一直这么站着，……”
　　贺嘉闭上眼睛，不顾一切的大声喊：“滚！你马上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认识你！”
　　等她睁开双眼，面前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只在离她最近的走廊暖气上留下一袋始终热气腾腾的小包子。杨轩的嗓音从安置在教学楼顶、朝向操场的大喇叭里传出来，曲里拐弯的穿过校园、穿过教室、穿过走廊，最终飘进贺嘉耳朵里：“第二项内容，健美操。”一阵欢快的前奏音乐过后，是林志颖的歌声：为自己找一个出口，让心情永远能回头……
　　贺嘉只是用力把眼睛闭得更紧，简直快要挤出眼泪来了，她害怕当自己再次睁开双眼时，杨轩会再一次消失不见，而这一次，甚至不会给她留下一小片冰冷的包子皮。
　　“嘉嘉，我们结婚吧。”
　　贺嘉慢慢的，慢慢的睁开眼睛，正看见一条纹彩素雅的领带。
　　“为什么？”
　　“我爱你。”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希望这一辈子都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嘉嘉，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爱我！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用‘爱’这个字！”
　　杨轩一时无言以对，“你爱我哪一点”，这大概是全天下的女人追问得最执着、最热切，而男人回答起来最艰涩、最无奈的问题之一。
　　很久之前，杨睿端着一托盘刚刚使用过的烧杯烧瓶量杯量筒在实验楼的走廊上溜达，幸好那些都是空的，只是还没洗刷过。冷不防一个慌手慌脚的小女生突然从走廊拐角冲出来，一头撞进杨睿怀里，准确的说是一头扎进那盘玻璃器皿中。稀里哗啦，劈里啪啦，嘁里喀嚓，噪音静止后，主要成份为碳酸钙的地板砖上多出了一堆主要成份为二氧化硅的碎片，而杨睿的手背上多出了一道长达十厘米、正在咕嘟咕嘟往外冒鲜血的伤口，小师妹倒是毫发无伤，只是被吓哭了，她看看碎玻璃，又看看杨睿的手，语无伦次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不小心，我走得太快了，班长通知我去看成绩单，我没看见你，怎么办呢，全都打碎了，天哪，你的手，好多血，有毒，你中毒了，要爆炸啦，这可怎么办呐！”杨睿咧嘴一笑：“别害怕，都是氯化钠，没有毒，也不会爆炸。”他用鞋尖拨开玻璃碎片，伸出没流血的那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指尖小心翼翼的捡起一块碎玻璃，貌似它曾经属于一个圆底大烧瓶，他把碎片举到小师妹眼前：“你还挺会摔烧瓶的嘛，你看这块，是个桃心形状。”小师妹眨了眨婆娑的泪眼，终于破涕为笑。随后，两个人开始了为期一个半月，不晓得算不算得上是谈恋爱的交往，小师妹坚持要为杨睿打饭、拎书包，甚至洗衣服，杨睿心想，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上自习，都很好，洗衣服，那还是算了吧，他坚持把脏衣服打包带回家用洗衣机洗。然后是暑假，再开学之后，他们俩就没有联系了。然而那个莽撞的女孩也许愿意永远记得有位师兄曾经对她说过：“我喜欢你，因为你能把烧瓶摔得很漂亮。”即使她已经成为一位家庭主妇，又一次在公公婆婆家的厨房里失手打破了骨瓷汤碗或紫砂茶杯。
　　杨睿在电话里用洋洋得意的口吻向贺嘉描述自己如何只用一句话就搞定了一位美貌小师妹。贺嘉却问他：“你的手怎么样了？夏天天热，伤口不干净容易感染。”老妈、大姐、或者嫂子肯定会首先问这种问题。杨睿看了看已经溃烂化脓、一个月之内都不能沾水的右手，若无其事的回答：“没事，早就好了，只是划破了一小点皮。”“哼！”贺嘉才不相信杨睿说的话，但是她相信假如杨轩遇到同样的情况，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洗手间用大量清水冲洗伤口，而不是一门心思只顾着讨好素不相识的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