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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五十六 ...

  •   贺嘉未曾听说过那项杨轩已经接近成功的实验项目,更无从了解到那种与她同名的玫瑰之所以为香槟色,并非它的培育者刻意为它挑选了最美丽的色彩,而是因为香槟色的玫瑰携带的基因拥有最强盛的生存能力,同理他也从来没想过应当消除玫瑰花枝上的硬刺,以方便人们将它拥在怀里玩赏。
      贺嘉只是又一次凄凉的笑了:“玫瑰?钻戒?假如只要有玫瑰和钻戒就能求婚成功的话,那我早就……”她早就怎么样?早就同杨轩喜结连理,还是早就嫁给另外哪位愿意用玫瑰和钻戒娶她回家的男人?她和杨轩之间所缺少的东西不是玫瑰和钻戒,贺嘉像用鸡毛掸子扫除灰尘一样不耐烦的把这两样从眼前拂开。
      “嘉嘉,我们结婚吧。”
      这一次,贺嘉没有再笑,她也像杨轩一样平静的说:“你说结婚?可是我们两个人已经分手了,我们分开已经有一年了,我们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没有说话,也没有互通消息,你再一次遇到我的时候对我提起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结婚?这一年当中有可能发生过很多事情,我住在哪里,做过什么,和谁在一起,这些你都知道吗?”
      杨轩摇头。
      “你想知道吗?你打听过吗?你想到过需要打听一下吗?”
      杨轩没再继续摇头,但他脸上的表情分明表示他的答案统统为“否”,除了跟贺嘉结婚之外,他的心里再也没有其它念头,他的主意如此坚决,就连敏锐如贺嘉的目光,也无法从他的眼神中找出丝毫破绽。
      “好,那让我来告诉你,你听好了。”
      杨轩听着,无论贺嘉说什么,他永远都会认认真真的听着。
      “那天从你那里搬出去之后,我就搬到现在住的地方,一直住了一年,再没换过房子,我的房间不大,但房租很便宜,离学校很近。跟我合租的是个意大利人,他老早就租下了那套公寓,之前换过好几个室友,不过每个都住不长,因为……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这个意大利人,他的老家在一座小镇上,那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小镇,小得在地图上用一粒面包渣就能盖住,他家里开了一间面包房,他父亲是个面包师,他母亲擅长用祖传配方自制果酱。他们镇里有个足球队,参加意大利的丁级联赛——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比赛——他父亲是镇足球俱乐部的荣誉主席,因为每次球队踢主场比赛的时候,他父亲都会为到场的所有观众免费提供桃子果酱馅的夹心面包,不管他们支持主队还是支持客队。荣誉主席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成为一名电气工程师,在他眼里,那是一份非常有出息,非常长脸面的职业。他们家祖祖辈辈居住在小镇的农场上,挤牛奶、熬果酱、烤面包,他希望儿子到大都市去,坐在四面都是透明玻璃墙的办公室里画电路图。
      “面包师的儿子不讨厌画图,但是他自己心里想画的,完全是另外一种图——好像如果一个人生长在意大利那样的国家里,他很难不受空气中四散漂浮的艺术分子所影响,他想画画,他想当一名画家,他希望成为一位艺术大师,尽管他父母双方的家庭里世世代代从来没出过一个搞艺术的前辈。他父母坚决反对,他们认为画家只是一群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懒蛋,是一无所长的窝囊废。他从小就想学画,家里不允许,等到他成年,父母恐怕管不住他,就把他送到美国来念书,因为他们认为美国和意大利不一样,在美国这种地方不存在一丝一毫叫做‘艺术’的那种玩意,他们相信美国的大学能把他们的儿子培养成一名合格的电气工程师,绝不会诱惑他走上腐朽堕落的艺术道路。”
      看来,对未知世界的偏见乃是人之常情,贺嘉讲到这,忍不住停下来做了一个鬼脸,在杨轩眼里,她可爱极了,他才不关心意大利人对美国抱有多少误解呢!
      “就这样,他来到美国。我过来的头一年,也是他进大学后的第一年,我做助教,带他做实验。他的英语实在是太糟糕了,其实他阅读能力还可以,看书基本不成问题,可是母语带给他很浓重的口音,导致他说出来的英语听上去特别奇怪,大概刚出国那阵就闹出过不少误会,也遭人狠狠的嘲笑过,让他感觉大受伤害,因此很快他就把嘴巴紧紧闭起来,再也不说英语,甚至拒绝再听别人说。在英语方面,他就是个哑巴加聋子。我不知道在别的课上他怎么办,反正在我的实验课上,他从来也不听我讲解,就算我站在他面前单独对他说话,他也不理我,我要是多说几句他就特别凶狠的瞪着我,也许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在被他无视之后依然厚颜无耻的坚持要同他对话吧。他的个头比我高出两个脑袋还不止,他长了一脸貌似罗马海神尼普顿的大胡子,看上去像凶神恶煞一样,不过我才不怕他呢,他越是顽固不化,我越要打败他!”
      杨轩回忆起来,当初贺嘉的确经常为助教工作感到烦恼,她没说具体遇到什么困难,他只能劝她,只要完成学校规定的任务就够了,不必花费太多心血,安排好自己的学业和生活更重要。贺嘉并非事无巨细精益求精的完美主义者,也没有专替陌生人操心劳神的高尚爱好,她只是乐于战胜一切成心与她为敌作对的生物。
      “有一天,我突然怀疑,他可别真是个聋哑人吧,我还真的没听见过他说话,不管用哪种语言。于是我试着给他写纸条,把实验的原理和要求,以及额外提出的注意事项都写下来拿给他看,相当于我上课用的讲话稿,连感叹词都标上了。没想到他竟然愿意接受,而且还会写字回复我!看来他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的顽固分子。以后每次实验课,我都专门为他写一份书面说明,就算我弄清楚他不肯听说英语的缘故之后,我也继续给他写。对我来说,添不了多少麻烦,对他来说,既然他只肯通过这种方式和旁人交流信息,我认为也没什么不妥。第一学年,他的所有功课考得一塌糊涂,只有我带的这门实验课勉强过关了。第二年我不再带他,就不知道以后他怎么样了。不过第二年圣诞节,他送给我一瓶橄榄油和一罐桃子果酱,都是从意大利老家捎来的,是他家里人手工制作的。你……你还记得吧?”
      贺嘉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而且居然有点害羞,曾经她和杨轩共同经历了最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如今他们依然能心有灵犀的一起回想那些琐碎的家务事。橄榄油,桃子果酱,杨轩微笑着点点头。
      “其实当时我都把这个人忘掉了,更没想到他会送我圣诞礼物,那天已经是圣诞节假期之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了,如果我不回赠他礼物,恐怕显得太没礼貌,可是现去买也来不及了。我手头唯一一样拿得出手的新物件是一本英文版的小说,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前一天刚从书店买来,我忘了带回家。虽然只是最简单的平装本,不过这部作品写得很好,我自己也非常喜欢,把它当礼物送人不会显得太没诚意吧?书里的英文他应该能读通,毛姆的文笔很棒,没准能帮他锻炼英语能力——这都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啦,总之最后我只好把这本书郑重其事的送给他,还临时编了一段看似含义深刻的赠言。唉,真没想到……”
      贺嘉哭笑不得,那时候她只是为了避免社交场合的失礼之举而急中生智,哪料到自己从此改变了一位陌生人的生命轨迹。
      “那本小说里写了一位职业体面、收入稳定、家庭美满的中年证券经纪人,平生未曾接触过绘画,却突然有一天被魔鬼附了体似的抛弃了现有的一切,要去做画家。有生之年,他吃尽了苦头,从来没得到理解和尊重,死后却成了名垂青史的艺术大师——有人说这就是法国后印象派巨匠高更。至少我的意大利学生翻看过我送给他的礼物,而且大体读懂了情节,因为一过完圣诞节假期,他就来学校办了休学手续,一个星期之后,又改办了退学。”
      贺嘉的无奈语调之中流露出一丝茫然。作为文化常识的一部分,杨轩了解绝大多数文学名著的内容梗概,不过他没有精力一一细读,况且他绝不会到虚构的小说里去寻求指点,汲取动力。杨轩的日子过得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仿佛他是双手捧着一张未来一百年内的详尽日程规划表而降临人世的,不过他也认为,即便如高更这样惊世骇俗的奇人异士,他们那魔鬼附体般的冲动也一定是与生俱来的流淌在血管中,只是长久的隐藏着,等待爆发的时机,因此无论意大利人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什么选择,贺嘉都不必因为她曾经送出一本小说而感到不安。杨轩用温暖的微笑鼓励贺嘉继续讲下去。
      “他父亲知道之后勃然大怒,立刻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原先他也没拿到奖学金,完全依靠家里掏钱送他出来,所以他不得不想办法自己赚钱,不光要喂饱肚子,学画画可不便宜呢。他语言能力不行,没驾照,也不会别的特长,连脾气都不太好,对了,他烤面包的手艺还不错,遗传来的吧?我看他那么大的块头,体力应该也不差,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干过哪些工作。白天他出去打工、参加画家聚会,偶尔听一点个人讲座,他不愿意接受正规、系统的学院式绘画教育,他说要充分发掘和保护自己身上最原始的艺术天赋——假如他果真有什么天赋的话,反正我没太看出来,不过我这个人本来也没有艺术细胞嘛。”
      贺嘉的嘴角扬起充满自嘲意味的顽皮笑容,令杨轩看得入了迷。
      “他只能用晚上来自学绘画,他自称那是进行艺术创作。他租的公寓套间有一个特别大的客厅和两间特别小的卧室,户型蛮奇怪的,对他来说倒正合适,他把客厅当画室,足够宽敞,白天光线也好。他自己睡一间卧室,再把另一间租出去赚点小钱。不过他的合租者没法使用客厅,也很难在家招待朋友,因为客厅始终被他搞得乱七八糟,到处都堆着画板画框和石膏像,还有泥塑坯子,整个房间里一直积着一股散不掉的油彩气味。好在他要的房租很低,偶尔还能招到合租者,可是他总在半夜三更把模特叫到家里来,都是从艺术学生联合会雇来的兼职模特,因为只能在午夜工作,他还得额外多花钱。也许模特本身不够专业,他也很难表达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他们摆成什么动作,一旦画得不顺利——他经常画得不顺利——他就用意大利方言冲模特大吼大叫,人家更听不懂嘛!总之,就算是画肖像画也被他闹得吵吵嚷嚷,结果每一次的合租者都是住不满两个月就再也忍受不下去只好搬走了。
      “有一次,我在书店遇到他。本来我负责科幻小说区,那天运到一批新书,我被临时调到艺术部帮忙整理书架,碰巧他来买画册。可能当时他的确很缺钱,也实在找不到合租者,他问我认不认识什么人要租房子,以前他绝不会这样开口向他人求助。正好那阵我……我就说我可能会……”
      “正好那阵”,贺嘉和杨轩分手了,她不得不搬出杨轩的住处,另行寻觅巢穴,回忆至此,贺嘉的心突然剧烈的痛起来,这居然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切的体会到“分手”这件事带给她的痛苦,当分手已经发生一年之后,当她和杨轩面对面的站在马路边,心平气和的交谈之时。以前,她心痛是因为想念杨轩,然而一对被迫分居两地的亲密爱人也会彼此想念,也会因为彼此想念而心痛,未必只有分手后的想念才伤人;此时此刻,刺伤贺嘉的完全是她和杨轩“分手”这桩事实本身,他们两个人已经分手了啊!贺嘉咬紧牙关望向杨轩,他的脸上依然洋溢的温暖的微笑,她鼓足勇气为自己的故事画上句号。
      “我不需要客厅,也没有朋友到家里来,我只要一张能睡觉的床就够了。我随时把卧室门关严,尽量多开窗,油彩的气味也没那么难以忍受。我晚上睡得很熟,随便他在外面怎么吵闹,对我都没影响。也许我是他最合适的合租者,就这样一直住到现在。”
      贺嘉说完,颇感觉身心疲倦,她无力的低下目光,正看见杨轩垂在身侧的双手,方才她指责杨轩“两手空空”就想求婚,其实只是使用一种修辞手法,此刻她才注意到他手里真的什么也没拿,他没带笔记本电脑,他每次上课需要用到,大概他今天没课,他也没拎装满参考文献的公文包,以前就算坐在餐馆里等待上菜的间隙中,他都要抽出两页打印资料看一眼,他甚至没开车,无论从杨轩的学校还是住处走路到这个车站来,都得花费半个小时以上,况且现在正值工作日的工作时间段,他怎么不在实验室里忙工作?十五年前,贺嘉就不相信杨轩出现在公交车站是为了等车、坐车,今天她依然不相信,可是他又如何能像当年一样得知会在车站与她相遇呢,毕竟她也是偶然听见过路人的闲聊后才临时决定来这条陌生的小街上买打折发夹的。贺嘉不由得满腹疑惑,疑惑又渐渐化成恍恍惚惚的虚幻感,仿佛眼前的男人只是她梦境中的一个影子。然而等她强行聚拢自己的注意力,再次抬头直视杨轩的双眼时,她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贺嘉很清楚,在有限的华人留学生圈子里,杨轩还算小有名气,杨轩和贺嘉的恋情随之颇为人知,想必杨轩和贺嘉的分手很快也成了他人的谈资。贺嘉可以想象,其他人谈到她,尤其是她的现任合租室友时,乐于使用什么样的形容词:说他是一位高大、英俊、威猛的意大利帅哥——贺嘉只认同一个“高”字,一米九七的身高,就算搁在意大利人身上,也不算矮;说他是个出身于豪门世家的富贵公子,老头子手里有一家意甲俱乐部——贺嘉无意歧视面包师傅和丁级球队,不过意甲球队个数有限,各家老板的新闻旧事不在体育版就在娱乐版,偶尔还能上时政版头条,网上随便一搜就知道人家生没生过这么一个废柴儿子;说他私生活荒淫无度,来自五洲四海一百零八个国家的各种肤色各款各类的绝代佳丽每天午夜与他一道纵酒狂欢——贺嘉知道,他最想“创作”的,其实是一副年龄至少在九十岁以上、饱经风刀霜剑的爱斯基摩酋长的面孔,很遗憾,模特公司不提供这项业务;说贺嘉干脆利落的一脚蹬掉了杨轩,英勇无畏的直扑入意大利人的怀抱——贺嘉连冷笑都懒得,在比现在更年幼软弱的年纪里,她听够了比这更不堪入耳的诽谤。只是,所有这些若有若无、亦真亦假的流言蜚语,难道杨轩从来没有过丝毫耳闻吗?
      杨轩当然曾经听说过,至少莎莎就努力试着告诉他,传说中那帅气、富有、放荡的意大……然而眼下,他一门心思只想亲手理好贺嘉耳畔被风扰乱的发卷,她多么需要一只发夹啊!
      “嘉嘉,你总是替别人背黑锅。”
      杨轩的答复令贺嘉脸上那挑衅、戒备与嘲讽之意通通凝住了。
      “杨睿……”
      “别跟我提杨睿!我和他再没有联系!”贺嘉失声尖叫,尽管她曾经答应杨睿,说她只是和杨轩分手,并没同杨睿绝交,可事实上,她离开杨轩之后,也和他的所有亲人、朋友断绝了来往,拖泥带水绝不是贺嘉的行事风格。
      杨轩神态安宁的点点头,安抚着贺嘉莫名涌起的暴躁情绪:“几年前你在酒吧遇到争执,杨睿第二天又去了派出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担心你碰上麻烦。他把事情的经过都打听清楚了,也告诉我了。”
      贺嘉咬紧牙关,时至今日,她从未亲口向杨轩解释自己的毕业证被学校延期发放的原因。
      “你被学校处罚之后,杨睿也去过你们系里,他想办法向系办老师了解情况。你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报告给系领导的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不要说出来!”贺嘉放声大叫。她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朋友,更没有女孩之间所谓的“好姐妹”,可是她对身边的女生也不曾有过抵触的心态,扪心自问,她更没做过会遭到别人厌恶和仇视的行为,她们一起吃、一起住、一起上课,仅凭这层关系,她愿意挺身而出为平白无故遭人羞辱的女同学打抱不平,也愿意独力掩护其他同学全身而退,哪怕自己有可能陷入困境。无论面对派出所的警官还是系里的老师,她始终将所有“罪名”独自包揽,从没说出过任何一个当天晚上和她一起在酒吧玩的学生姓名。然而,到底还是有人出卖了贺嘉,在风平浪静,没受任何危险威胁的处境下主动举报了她,只是因为讨厌她、痛恨她吗?贺嘉不想报复回去,她甚至没那份好奇心去过问是谁干的。是谁,是不是有人做过那样的事,对她来说,没有区别,不管是否曾经遭人背叛,反正她永远不会把任何人当作可信任可依赖的朋友,却也永远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陷害其他人。她只想一个人,不想和任何人发生关联,不论是互相喜爱的关联,还是彼此仇恨的关联。
      杨轩再次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这就是贺嘉,他并不敬佩她身上那种所谓的“侠肝义胆”,他只是心疼她孑然一身、屡屡受伤。
      “嘉嘉,还记得你上初二那年吗?你在走廊罚站……”
      贺嘉痛苦得闭上双眼。
      读初二时,贺嘉的同桌名叫齐欢。本来教委最新传达下来的文件精神建议初中学校尽量施行男女同桌,以培养少年人健康、积极的社交心态,但是班主任才不会安排男同学与贺嘉同桌,因为她是个放荡下流的小狐狸精,看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发育得前凸后翘曲线玲珑,男生坐在她跟前怎么可能安分守己,班主任不希望自己管教的班级内发生有伤风化的劣行。当然,女同学的家长也不乐意自己的女儿和贺嘉同桌,唯恐好女孩被她带坏。唯有齐欢胆小内向,少言寡语,她没告诉家里自己被调换了座位,也不敢对老师说明她其实很害怕坐在贺嘉旁边,就这样,两个人做了半个学期的同桌,贺嘉从来不欺负齐欢。
      有天早上,齐欢突然来例假,毫无防备的她把校服裤子弄脏了,肚子也疼得死去活来。贺嘉知道了,答应第一节课下课后帮齐欢出去买卫生用品,若要依她自己的主意,她想早自习就偷偷溜出去,不过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万一她被抓住,会连累同桌。
      第一节课开始后不久,班主任就注意到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齐欢,居然有人一大清早就犯困偷睡,而且还是在班主任本人的课堂上,这种行为简直胆大包天、罪无可赦。
      “齐欢,你来回答黑板上这个问题,ABCD四个选项,你选哪个?”班主任面色不悦的问。
      齐欢依然一动也不动,她身后坐着男同学,她不敢站起身,也不敢向老师解释,她只能既胆怯又羞愧的把脑袋向臂弯里埋得更深。
      “齐欢,老师叫你回答问题,不管你会不会回答都应该先站起来。还没睡醒吗!”班主任突然一声大喝,吓得齐欢一哆嗦。
      贺嘉瞥了同桌一眼,又直盯着班主任:“齐欢身体不舒服,不能答题。”
      班主任斜眼瞪着贺嘉:“身体不舒服?病了吗,什么毛病,腿瘸了还是腰折了,站不起来吗?”
      “她肚子疼。”贺嘉心想,班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的亲生女儿和她的学生们年纪差不多大,只要一说“肚子疼”,她就该明白怎么回事了吧,女老师都会照顾女学生的。
      没想到班主任只是恶狠狠的冷笑一声:“肚子疼?肚子疼得耳朵都聋了?嘴巴也哑了?她自己不能说话,她雇你当新闻发言人了吗?”
      贺嘉意识到原来班主任的不满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她纡尊降贵的站起身,端端正正的站好,客客气气的重复了一遍:“报告老师,我的同桌齐欢同学肚子疼得很严重,她不能站起来回答您的问题。”
      这下班主任被激怒了,她的丈夫是一名医生,她一直怀疑自己老公跟科室里的小护士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为此她到医院里去闹过几次,最后一次实在影响太坏,医院不得不把有关情况反映给学校,结果她被校长叫去批评教育了一番,还扣了奖金,也取消了本学年的评先评优资格,最近这段时间,她正在闹情绪呢。在班主任眼里,天底下的护士和漂亮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贺嘉就是护士的女儿,还是个漂亮护士的漂亮女儿,所以她尤其不是个东西,她年纪轻轻就会耍尽手腕让大大小小的男孩像哈巴狗一样围着她团团转,等她长大成人,肯定也是个祸害。更气人的是,班主任没法在学习上刁难贺嘉,没有她答不出来的难题,也没有她考不了第一名的试卷。班主任越想越气,特别是想到她自己的女儿,那个既不漂亮也不聪明更没有丝毫魄力的可怜女孩,在学校被女同学嘲笑被男同学欺负被每一科的老师责备惩罚回到家还要被毫无耐心的父亲冷漠无情的忽视掉……
      “贺嘉,你只不过就是跟几个臭哄哄的小流氓打了一架而且打赢了,人家闹着玩管你叫一声‘女侠’你就当真了?你真的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的大侠了?你随时随地都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大侠就要除暴安良,你们这些学生都是良民,那我这个老师不就是残暴无理的土匪恶霸了?还不一定你当初使出什么手段把那群小混混哄走的呢!”班主任用一个女人有可能对另一个女人表达出的最恶毒的语气语调和面目表情对她的学生说出上面这番话。
      贺嘉愣了一下,这个学期开学初,班里有个瘦小懦弱的男生连着几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遭到校外不良少年打骂和抢钱,家长找老师,老师找学校,学校也没办法,只能反复教育同学们要加强自我保护意识,尽可能多个人一起行动,不要落单,可同班的男生只是因此远远的躲开了那条危险的道路,因为他们年纪太小了。最后贺嘉陪着那个男生走了一趟,她自己从来没告诉过别人那天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更不可能说出来,反正从第二天起,他就安全了。为此,不知道是谁起头开始管贺嘉叫“女侠”,但是她本人飞快的和这个称呼划清了界限,因为他们叫她“叶女侠”,而她一直拼尽全力让周围的人记住,她姓贺,她姓贺,她不姓叶!
      眼下,班主任旧事重提,当初可是她亲口严禁全班同学谈论这件事。早熟的贺嘉自然能透彻领悟班主任不怀好意的讽刺挖苦和阴险的暗示,但她一个骂人的甚至反驳的字都没说,她只是嘴角微微动了动,向上翘起。
      要说贺嘉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子一样会杀人,那倒不准确,她的眼神更像一大桶锋利的冰水,能让烂醉如泥的酒鬼也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并立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惭愧到无地自容。
      贺嘉的反应是冷静、宽恕、鄙视、怜悯,或者干脆无所谓,总之其中总有一样令班主任顿然醒悟,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失礼,甚至失职,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长辈、一位教师,她居然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言语恶毒的羞辱一个没成年的女学生。
      班主任强作镇定:“好,贺嘉同学,既然你这么喜欢站着,那你也别挡住后面的同学看黑板。你到走廊去站!”
      贺嘉垂眼看了看依然伏在桌子上始终一动不动的同桌,心里估计着自己恐怕没办法去帮齐欢买必需品了,然后她昂首挺胸大踏步的走出教室。
      班主任跟着贺嘉来到走廊上:“不许靠墙,你那么本事的人还用得着偷懒吗?站到走廊中间!不许低头,不许出声,不许往两边看,眼睛看着正前方!什么时候我叫你进来你再给我进来,我开口之前,你动一下也不行!其他老师谁来说好话都没用,就算校长给你求情我都不管!”其实班主任很明白,全校上下没有哪位老师愿意搭理贺嘉的闲事,校长更是最不可能为她挨罚而感到心疼的那个人。班主任转身要回教室,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补充道:“我知道你一贯把老师嘴里说的话当成放屁,今天你要想走随时都可以走,找你什么狐朋狗友鬼混去,我拦不住你。但是你别忘了,现在你是替齐欢站在这里挨罚,只要我一眼看不见你,我就让她自己过来站,一直站到你回来为止!你不是最喜欢替别人出头吗?哼!”哼出这一声,班主任得胜似的站在教室门口,敞开大门,让教室内外甚至隔壁班的师生都能听见她的声音:“全班都给我听好了,你们谁也不许跟贺嘉说一句话,谁要是碰她一下,看她一眼,我就知道,你羡慕她了,你就给我到她身后去陪着她一起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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