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53、镉

　　不久，杨轩所在的学校与同城其它几所大学联合举办了一系列学术讲座，内容涉及天地生、数理化、文史哲、政经法等诸多领域，主讲人都非常年轻，以来自各国的留学生、交换教授、访问学者为主。每位主讲人作两场不同内容的讲座，一场针对本专业高年级本科生和研究生，另一场面向低年级新生和外专业师生，同样欢迎附近的高中生来旁听。作讲座和听讲座都可以换取相应的学分。
　　杨轩有幸被推举为主讲人之一。他精心计划，充分准备，第一场讲座他大胆选择本专业最前沿极具争议性的一个课题，适当阐述了自己的独特见解，引起台下热烈讨论，甚至在一个礼拜之后出版的校内学报上，便刊登了两篇针锋相对的短文，一篇大体肯定了杨轩的观点，另一篇则严厉尖锐的反驳他。
　　下一场讲座，杨轩特意挑选了一组贴近现实生活的小话题，道理浅显易懂，事例生动有趣，使在座各个年级、各个专业的同学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第二场讲座结束后，杨轩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的表现还算令自己满意，预计的效果也基本达到了。还有不少同学留下来向他请教刚才没听懂的疑难之处，他耐心的一一解答。
　　等到围在讲台四周的学生都道谢离开后，杨轩开始收拾自己的讲义，他这才注意到前排角落里还剩一个女生，是个亚洲人——可以说很明显是个中国女孩，她正用猫科动物窥伺啮齿动物的阴险目光直盯着杨轩。他向她点点头，示意她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
　　女孩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本留在课桌上，疑心重重的走到杨轩面前。她大概二十多岁，个子不高，肉墩墩的，一身随便搭配、马虎穿戴的衣服完全没能掩饰她身材方面的不足之处。她没化妆，似乎也极少进行细致周到的肌肤护理，毫无发型可言的长发披在肩头，明显只是因为绑马尾辫的皮筋临时断了。她戴着近视眼镜，一双不太大的眼睛里透露出精明而不肯轻信的神色。
　　当然，杨轩并没这么仔细观察这个女孩，他只是停下手头动作，有礼貌的望着她，等她开口提问。在他看来，她只是个普通女生。
　　“C——an yo——u spe——ak Chi——ne——se？”女孩用Chinglish味十足的英语问道，她要是说得再慢点就连不成句子了。
　　“你好，我是中国人，我们可以讲汉语。”杨轩用播音员一样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她。有些中国人在国外即使对自己的同胞也要说英语，杨轩本人没有坚定的偏好，完全跟随对方的习惯。
　　“哇塞！”女孩轻轻跺了一下脚，“我就说嘛，日本鬼子说英语哪能像你说得这么好！再说了，小日本的男人哪个长得像你这么高这么帅！”女孩既放松又放心，举止显得更随意一点。
　　杨轩不露痕迹的皱了皱眉，他来美国将近十年了，从来没有一次被误认为是日本人。
　　“可是中国人干嘛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啊！”女孩面带责备之色，很是不满的质问他。
　　“我姓杨。”杨轩简洁扼要的说明。
　　“杨荒川？”女孩厌恶的撇撇嘴，“还是你有笔名？”
　　杨轩恍然大悟：“你说的是荒川教授，她的讲座在4D1C教室，在楼上。”
　　“啊？你不是荒川？那这里是什么地方？”女孩大吃一惊，扭头寻找房门。
　　“4C1D。”
　　“唉呀，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嘛，我哪能搞清楚啊！你们学校的教室是怎么盖的，编序号的人脑子有毛病吧！你说那个什么CD教室在哪？”
　　“出这间屋，斜对面的楼梯上楼右转，第二条走廊左转，右手边第三扇门。不过荒川教授的讲座也是今天下午两点到三点半，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杨轩善意的补充道。
　　“哦——”女孩倒没表现出多少失望情绪，“我早就觉得吧，这个讲座跟公告上预报的差别也太大了，虽然我听说荒川这个人总有挺多挺奇怪的主见，不过这两个话题之间的思维跳跃性实在是太吓人了。我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那么多句英语总不至于连一句都没听对吧？嘿嘿，原来如此！”女孩自顾自的嘀咕，“再说嘛，我就是觉得叫荒川的小日本肯定是个又矮又瘦又秃顶的干巴老头，怎么可能像你——啧啧！”她毫不害羞的瞪着杨轩。
　　原来是个走错教室的女生，杨轩无言以对，不过他知道得很清楚，荒川教授绝对不是一个“又矮又瘦又秃顶的干巴老头”。首先，她是一位女士；其次，她身材高挑，丰满性感，长发飘飘，早在高中时期就为时尚杂志拍过洗发水广告和成人内衣广告；再次，她今年只有三十三岁；再再次……荒川深月是日本移民后代，她的父母都是非常成功的商人，她生在美国，长在美国，自幼接受的是彻头彻尾的美式教育和美式思维的影响。她迷恋社交，酷爱参加派对，更热衷于在自家的大别墅里举办各种主题的聚会，招揽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朋友，据说她这个月的男友是位美式橄榄球明星。荒川的专业方向是天体物理学，她博士论文的主题是“宇宙暗能量的本质与反物质丢失之谜二者之间的关联”，她已经在世界顶级学术期刊上公开发表了数篇广受关注的文章，并已获得美国一流大学的终身教授聘书，这是多少人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啊！而在私底下，荒川最大的个人兴趣是研读中国六朝时期的骈赋，她今天讲座的题目就是《中国南朝梁武帝、梁简文帝、梁昭明太子三者的创作特征与文学观点之异同比较》，她是这一系列活动中唯一一位在本人从事研究的专业之外开辟讲座课题的主讲人；杨轩曾有幸与荒川有过一面之交，她对中国历史和文学的了解广度与深度都令他自愧弗如。无论在学术领域内，业余爱好方面，还是在私生活中，荒川深月都是一位很难不引人瞩目的女性。然而单看天体物理学博士的头衔和“荒川”这样一个用汉字书写的日本姓氏，旁人当然无法想象这一切。不过杨轩想，这些不必跟面前的女孩解释。
　　“唉呀，真是倒霉死了，走错教室，听错讲座，什么也没听懂，没听懂回去怎么写报告，写不出报告拿什么交作业，交不上作业怎么得学分，得不着学分怎么毕业，毕不了业我怎么……还不是得再找一场讲座听听，我还以为选择中国文学的内容我写起来更容易呢。”女孩继续嘟嘟囔囔，她自言自语着转过身，不再搭理杨轩。她就读的学校要求，每名学生必须选择三场讲座，一场与本人专业相关，两场无关，具体场次不限，听完后分别写出报告上交，根据报告质量评定成绩。
　　此事绝非杨轩的过错，不过他好心的想，尽量帮帮这个女孩吧，不管怎么说，今天下午这一个半小时之内，他是她的老师。
　　“你有哪些地方没听明白，我可以给你解释。”杨轩语气和蔼的说。
　　“哇，真的可以吗？太好了，有有有！”女孩连蹦带跳的跑回书桌旁，抱回来一个厚厚的大本子，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汉语英语各半，看来她做笔记还蛮认真的，虽然书写潦草仓促，可能看出来，她的字体很漂亮，多半小时候练过书法，难怪她对梁代文学感兴趣。
　　女孩把一双近视眼凑得离本子很近，在杂乱无章、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条目中寻找有意义的句子。
　　“啊，对了，先说这个，你告诉我，基因和DNA有什么区别？”
　　女孩一开口，杨轩才明白，她跟他不同专业，很可能是文科生，她所提的问题本来都是在国内读高中甚至初中时就应该掌握的基础知识。杨轩依然仔细耐心的为她讲解，只是她在理科方面好像真的不太擅长，就连最基本的定义和概念，她都听得一脸茫然，而且不加掩饰的摇头表明自己啥也不懂。
　　杨轩讲了大概有十多分钟，他不停的看手表。女孩直言不讳的问：“你还有事情吧？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吗？我很烦人是不是？”
　　“哦，我没事。但是这间教室四点十分到五点四十还有一场讲座，下一批学生马上就要进来了。”杨轩分明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并且他认为，这个女孩最好还是再去选听一场她能够理解的讲座来写作业会更容易一些，可是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动机，他继续说，“要不这样，如果你接下来有时间的话，我们下楼，去咖啡厅找个位置坐下来慢慢讨论。”
　　“咖啡厅？我好像没有喝下午茶——还是下午咖啡的习惯。不过反正我也闲着没事，要是你请客我就去。”
　　“好的。”
　　女孩回去把大堆书本乱糟糟的塞进一个很大的书包里，往肩后一甩。杨轩将打印材料和笔记本电脑小心翼翼的收进手提包。
　　教学楼一层有一片很大的开放式咖啡厅，也卖冷饮、茶点以及热狗汉堡三明治，学生们经常来这里对付掉午餐，也会在两门课之间比较长的休息时间中坐在这里独自看书或互相请教。这更像一间悠闲舒适的大自习教室。
　　杨轩和不知名的女孩找到一个明亮、安静的角落就坐，杨轩要了一份咖啡，然后请女孩自己点饮料。她疑虑的问：“是你请客吧？”杨轩点点头。她便咧嘴笑了：“那我要一杯鲜榨西番莲果汁，不用加冰块。我一直想尝尝那是什么东西，到底好喝不好喝，可就是太贵了，我才不舍得自己花钱买。对了，我还要一块奶酪蛋糕，饿死我了！”那一瞬间，杨轩想起了莎莎，曾经，莎莎最爱喝杨轩住处楼下的小店里卖的西番莲汁，而且要加满满一杯冰块，可是他有多久没跟莎莎说过话了？并非故意躲着她，只是为了准备这两场讲座，他花掉了正常学习工作之外的几乎全部时间，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他简直忘了还有莎莎这么个人。这个联想转瞬即逝，也许年轻女孩都喜欢西番莲果汁吧。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杨轩刚把某个问题解答到半截，女孩突然打断他：“好了好了足够了，这些应该够我写一篇报告了，你再讲下去我的脑子就要爆炸了。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要学这么没意思的东西，幸亏当初我没选理科。今天听你讲座的那么多人，都跟我一样走错教室了吧？”
　　杨轩没作回应，他把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打印讲义递给女孩：“这份你拿回去作参考吧，我这里还有电子版备份。”通常情况下，教师和主讲人并不乐意将自己的讲义原文流传出去，杨轩了解这个规矩，他打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为这个不走运的女孩破一回例。
　　女孩再次稀里哗啦的将书本纸笔堆进书包里，又再次确认：“这些吃的都是你买单对不对？”
　　杨轩默默点头。
　　“嗯，这个西番莲汁可真是不好喝，没什么味嘛，为什么我的室友那么喜欢，就是装装样子呗。还有这个奶酪蛋糕我也不爱吃，太甜了。好了，我走了，唉呀，我的脑袋真的要爆炸了！”
　　女孩连声“谢谢”或“再见”都没说，就抱着书包，一个人摇头晃脑的走了。自始至终，杨轩也不知道她姓什么。
　　杨轩付了账，又在原位多坐了片刻，他的大脑也快要爆炸了，他真希望最初提醒女孩走错教室之后自己再没主动提出任何建议。杨轩知道自己不是圣人，他也不想当圣人，他也有他的脾气，可是——话又说回来，谁叫她是他的学生呢？属于他的责任，他总不能推卸。

　　晚饭后，临睡前，杨轩照例上网，他习惯性的登录一个华人留学生论坛。早在国内读大三时，他就注册了帐号，早期还参与过一点系统维护工作，也跟不少网友在现实生活中有过交往，不过他很少发言。
　　杨轩的ID叫“yangzhoumeng”。扬州梦？他怎么会起这么一个诗情画意、极富女性气息的网名？因为它本来差点成为他户口本上受法律保护的正式姓名。杨太太第一次怀孕时，根据胡同里大妈大姨大嫂子们的经验来看，是个女孩，杨太太也心满意足，满怀憧憬的为未来的女儿做各方面的准备，包括取名。小两口一个姓杨，一个姓周，因此她决定用“杨周梦”来命名二人的爱情结晶。分娩那天，她吃惊的发现生下来的只是个儿子，这也没能改变她的主意，儿子也是夫妻俩的梦想嘛。结果，杨轩的爷爷奶奶坚决反对，杨轩是杨家的长子长孙，头一个男孩，怎么能叫这么古怪别扭的名字，将来准会被周围的小朋友笑话。老两口翻遍了字典，选中这个老实本分的名字送给大孙子。等到杨太太第二次怀孕时，居委会的大娘大婶大姐们再次信誓旦旦，一口咬定，是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一男一女！这次的准备工作必须能满足两个小宝宝，杨太太给他们分别取名杨獬和杨鲛，正是中国上古传说中善辨忠奸、能明曲直的独角兽，以及泣泪成珠、织水为绡的美人鱼。这两个名字令她整个怀孕期间都浮想联翩，心旷神怡。然而最终降临人世的，还是个儿子，只有一个儿子！她取舍两难，便打电话问父母，用哪个……这下，是杨轩的外公外婆强烈抗议，一个名字听起来就不顺耳，另一个听上去像小姑娘，况且这两个字简直是故意为难刚学写字的小朋友嘛，连老师都不一定能读对，万一哪天被老师惩罚抄写自己的名字一百遍，杨家的小儿子就该哭死了。外公决定，就叫杨睿，朴实无华最好。可是这个字也蛮难写的，幸好杨睿从来没遭遇过那么倒霉的惩罚。
　　杨轩注册帐号那天，贺嘉和杨睿都在家，不久前杨睿和阿蒙才在考场上相识。杨睿接完一个电话，就忙着收拾东西，他把衣服、零食、书本、磁带、游戏机、机器人模型统统塞进书包，好像要去春游，又像是打算离家出走。他匆匆忙忙的解释：“刚才朱馨梦叫我到他家去，我今晚就住那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后天都不回来。他爸妈又出国了，我去陪他。”贺嘉无所谓，杨轩却大惊失色：“朱——馨——梦，是个女生吧？”难道杨睿不但早恋，而且已经发展到公然同居的地步了？杨睿大笑着挥挥手：“杨周梦也是个女生吧？哈哈哈哈！”他脚步重重的跑出家门。这件事贺嘉倒是没听说过，于是她跟杨轩做交易，她解释那个“朱”是谁，杨轩得说明“杨周梦”是咋回事。贺嘉听完，捂着嘴笑个不停：“那，就拿这个当你的网名吧！”杨轩原本打算注册的“yangxuan”已经被别人注过了，他正在苦苦琢磨还有什么好ID，于是他乖乖的听从了贺嘉的建议。
　　等到贺嘉申请学校时，论坛的主要版块已经不再公开开放，注册程序很麻烦，杨轩就把自己的老帐号借给她用，方便她查找资料。从那往后，yangzhoumeng就成了两个人的共用帐号。贺嘉倒是很喜欢发帖回帖，她经常在英语文学版块发表自己的读书体会和翻译心得，也曾在旅游版块分享游记与旅行攻略，有时她还在情感家庭区回复别人的困惑和苦恼。贺嘉文笔通顺、态度中肯，在论坛里很受欢迎。而杨轩平时关注的都是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新闻资讯和实用信息，他偶尔回帖，也是解答别人的具体问题，比如关于签证、保险、交通、医疗、纳税等等，至于插科打诨、聊天灌水的帖子，他从来不注意。
　　陌生的看客不会知道坐在yangzhoumeng之后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有心人稍微观察一下就能发现这个ID对应着两种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想法、不同的习惯，可是自从贺嘉离开杨轩之后，这个ID的一半生命就销声匿迹了。每天，杨轩进入论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自己的登录记录，他多么希望能从中发现一点点意外，可是每一次的“上次成功登录信息”都出自他自己的亲手操作，今天也不例外。
　　电脑里某个软件忽然开始自动安装更新程序，导致浏览器顿了一下，杨轩本想查看一篇关于个人所得税的文章，鼠标却点开了另一个帖子——《癞蛤蟆走了狗屎运！！今天下午阴差阳错的艳遇了一位绝世大帅哥！！！永生难忘的经历！！！！》。这样夸张激动的标题，杨轩从来没兴趣，可当他关掉页面前的无意一瞥，却认出了发帖人的头像：正是那个走错教室的女生。
　　出于某种隐约的预感，杨轩再次打开那个帖子，果不其然，标题中那些华丽的词藻所形容的对象，正是他自己。女生的陈述基本符合事实：她走错教室、听错讲座、实在倒霉透了，没想到主讲人主动提出为她解答疑问、又主动请她喝咖啡、最后还主动把原版讲义送给她，不包括讲座时间，两个人总共相处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对她始终温和耐心、细心周到，就连离开教室时他主动为她开门请她先走和在咖啡厅里他主动帮她拉开一张椅子这样的细节都被提到了。看来这个女孩还算知道好歹，明白杨轩对她仁至义尽，她也没有无中生有、自作多情，宣称杨轩对她别有用心之类。不过杨轩看完之后，还是感觉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并不喜欢自己的言行举止被公开展示到网络上，当然这算不上“隐私”，作者的态度也是表扬性的，况且文中没有指名道姓——那是因为女孩也不知道杨轩叫什么名字，属于哪个院系。
　　等杨轩看清发帖人的ID之后，他心里不舒服的感觉更加明显了。她叫“讨人嫌”，不是什么新鲜面孔，她活跃在论坛上少说也有两三年了，她的足迹遍布于主次大小各个版块上，她的身影闪现在轻重缓急各种话题中，她隔三差五就会发表一篇主帖，几乎每天都要频繁回帖，并且她从头到尾、始终如一的贯彻着自己在ID里宣扬的风格，那就是惹人讨厌。
　　平心而论，“讨人嫌”脑袋不蠢，也不能说她心肠歹毒、三观不正，可她就是不知道什么场合应该说什么话，或者说，她心里其实知道得太清楚了，却故意要挑最不应景的话大声说出来，让所有听见的人都不痛快，而她自己还洋洋得意。有人宣布恋爱了、结婚了，大家都在送祝福，她却指出，如果某个问题现在不解决好，将来迟早得以分手离婚收场；有人倾诉分手了、失恋了，大家都在道安慰，她却说活该、自找的，谁让你以前做过哪件事；有人感慨在异国他乡求学与谋生的艰难，大家都吐露出各人的辛酸苦恼，互相劝慰，彼此鼓励，她却偏说没本事就别出来，难道还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不成；有人即将返回祖国故乡，大家都祝福他前途似锦，她却说混不下去了就趁早滚回去……总之，别人的幸福中都埋藏着隐患，别人的不幸都是因为先前没能发现这些隐患。客观的说，“讨人嫌”的某些评论一针见血，颇有见地，但是没人爱听，也没人感谢她，更没人喜欢她，而且无论她提起什么话题，大家也会用同样尖酸刻薄、冷酷无情的方式回复她，可她一点也不在意，照旧成心招人讨厌，乐此不疲。杨轩以前对这个ID有点印象，似乎她初来乍到发表的第一篇帖子就引起轩然大波，他忘了那是关于什么主题，后来他也从未发言反驳她、指责她，无论他是否认同她的观点，他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和处事方式吧。今天，杨轩第一次想要明确对她表示：这样的“处事方式”不合适。
　　不幸的是，这篇帖子也难逃厄运，既然在标题中作者自己都承认自己是“癞蛤蟆”，看客的嘴巴就更不用假装被蜜糖糊住了。有人说一切都是讨人嫌意淫出来的，压根不存在对她温柔体贴的帅哥老师，也有人说帅哥的眼睛瞎了，把癞蛤蟆小姐看成天鹅公主，才会如此尽心竭力的大献殷勤，还有人说是讨人嫌自己眼睛瞎了，对方根本不是帅哥，而是跟她臭味相投的一坨狗屎……杨轩郁闷至极，要是早知道那个女生就是网络上的“讨人嫌”，大概他就不会再为她答疑、请她喝咖啡了，哪怕过后要为自己未能尽职尽责而承受良心的谴责。
　　终于有一篇回复改变了帖子的走向。
　　“我查过这次系列讲座活动的安排公告，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时间地点和主题都能对得上。他姓Y，叫YX，对不对？我认识他，他是咱们论坛的骨灰级元老了，只是一直很少发言，他现在就在线，很可能正在看这篇帖子。请大家不要再对主讲人进行人身攻击了，据我的了解，他确实很帅、很有才华，而且，他是一个非常懂礼节，非常有责任感的人。他对与他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态度谦和，他会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甚至金钱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生答疑，因为他相信那是他的责任。你描述的这一切一点也不奇怪，他就是这种人，事情就这么简单。所以请讨人嫌同学不要再想入非非了，他对你这么好，只是因为他讲礼貌、尽责任，就算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癞蛤蟆去找他，他也会同样对待它，并不代表他对你有任何好感，你明白吗？他有未婚妻，他的未婚妻论相貌气质人品智商，甩你不止几条街，能把你从圣彼得堡一直甩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去！如果人家是天鹅，你连癞蛤蟆都算不上，你就是癞蛤蟆身上趴着的蟑螂皮里寄生的虱子！别痴心妄想了！”
　　先有一些人对上述回帖中的尖刻比喻嘿嘿哈哈笑了两声；然后也有人去查对讲座日程表，并得知了杨轩现在的身份；接着，他的人生经历被一一挖掘曝光，从幼儿园开始；很快，杨轩在论坛上的帐号也不是秘密了；没多久，便有不少人发现了yangzhoumeng的真正秘密，并且准确的猜测出这个帐号的另一半正属于那位天鹅一样完美的未婚妻；在这种气氛中，几个在现实生活里跟杨轩打过交道的人再也按奈不住，欲说还休的爆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料。
　　至此，帖子已经由一开始对“讨人嫌”的调笑挖苦转变为对杨轩其人的追寻探索，前者大家早就玩腻了，后者却新鲜有趣着呢。
　　杨轩身上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暗过去惧怕暴露，相反，对他了解得越多，大家越相信他的确是一个优秀而正直的人；而大家对杨轩越是敬佩和喜爱，对讨人嫌就越是厌恶和鄙夷。越来越多的人讨伐讨人嫌的理由成了：她玷污了杨轩，像她这么一个丑陋、蠢笨、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女孩，压根不配认识杨轩。
　　对讨人嫌的愤怒指责：“你自己脑子进水走错教室，居然还能腆着脸皮耽误老师的宝贵时间给你答疑？真无耻！”
　　对杨轩的同情和安慰：“无辜的Y老师，patpat，下次再见到那个恶心的女人，躲远点走，省得你吃不下饭！”
　　对神秘的“未婚妻”的羡慕和祝福：“看到天鹅JJ的文字，就知道她是一个心思细腻、热爱生活的好女人，跟Y老师在一起肯定很幸福吧！^_^JJ的书评写得很有深度，貌似JJ不是学英语文学的，也是理科生？真是一对才貌相当的璧人儿～～”
　　打听杨轩下一次公开讲课或讲座的时间地点：“我绝对不会走错教室！我肯定认真听讲！我保证课后不会骚扰Y老师！我愿意请Y老师喝咖啡！”
　　询问杨轩的办公室房间号、家庭住址、电话、手机、信箱、MSN：“Y老师是好人，很想认识你，跟你做个朋友。”
　　……
　　其间，“讨人嫌”仍旧在其它帖子、其它版块里若无其事的上窜下跳，偶尔回来，只是嬉皮笑脸的说：对，他就是那么好，我就是这么烂，我就是跟他在一起相处了一个下午，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哈哈哈哈哈……
　　杨轩呆呆的盯着显示器，直到胸口疼起来，因为他忘了喘气。收件箱里有好多新发过来的站内消息，他一条也没打开看。他心里非常难受，那些赞扬他、安慰他，以及公布他个人信息的熟人和陌生人，他相信他们对他没有恶意；“讨人嫌”，这桩麻烦事的始作俑者，杨轩对她曾多多少少隐隐约约的产生过一点点反感之意，可是现在，他对她只有同情、怜悯，甚至还有歉疚，毕竟，后来大家毫无玩笑意味的认真责骂，多半是为了替杨轩“打抱不平”，而她也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年轻女学生而已；至于贺嘉，这两个字今天并未被人提起，可是那个像天鹅一样美丽的身影却缭绕在那些不知真相的看客的幻想中，美丽的幻想，美丽的祝福……无论是杨轩，还是讨人嫌，都沦为一场集体大party中哗众取宠的小丑，讨人嫌自得其乐，杨轩却不知所措。
　　他直接关掉了电脑电源插座的总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