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52、银

　　那天晚上，两个人早早躺下，熄了灯，却都睡不着，贺嘉又给杨轩讲了一件度假旅行中发生的事。
　　贺嘉和杨太太登上太阳神金字塔后，杨太太立刻迫不及待的开始拍风景照，而贺嘉又感觉脑仁隐隐作痛，她站在塔顶平台边，眼神茫然，咬牙忍受。登塔台阶上出现四个华裔青年的身影，两男两女，都不过二十岁上下，看上去是两对情侣，而且都是在异国求学的中国留学生，同样利用大学里的假期结伴出来游玩。他们个个衣衫靓丽，神采飞扬，在几百级的陡峭石阶上勇往直前，有时同伴间你说我笑，有时又不约而同的呆立无言，似乎旅行对他们本不是稀罕事，然而如此古老雄壮的景观依然令他们大受震撼。
　　贺嘉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四个年轻人身上，她发自肺腑的羡慕他们。在这样如鲜花、如黄金、如朝阳般的青春年华里，有机会接受最好的教育，有假期可以自由支配，有宽裕的经济条件和强健的身体支持他们饱览世界，有情投意合的爱人，有志趣相同的朋友，最重要的，还有一颗无忧无虑的心来纵情享受这一切，这是多么完美的人生，一个人还能想象出更多的幸福吗？
　　贺嘉情不自禁叹息一声，许久，她才意识到杨太太已经在近旁叫了她好几次，她连忙收回思绪，歉意的应答：“阿姨，对不起，我没听见您叫我。”
　　杨太太挽起贺嘉的手臂，两个人沿着巨大的平台边缘慢慢走。
　　“嘉嘉，杨轩是不是经常很忙？”杨太太语气温和的问。
　　“嗯，杨轩他……”杨轩的生活节奏，岂止一个“忙”字就能形容，前面还得加上好多个程度副词。贺嘉恐怕照实说会引起母亲为儿子的心疼与担忧，但若轻描淡写又似乎抹煞了他的勤奋劳苦。
　　“他不怎么有空陪你玩吧？”原来杨太太注意到贺嘉望向年轻情侣时艳羡的眼神。
　　“大家都挺忙，学校的功课很紧张，日常生活还好，我也不经常出去玩……”贺嘉小心翼翼的解释，她不想让杨太太误认为她是个贪图享乐并且耽搁男人追求事业的坏女人。
　　杨太太在一处游人相对稀寥的角落停住脚步，她好奇的看着贺嘉：“嘉嘉，你洗过床单吗？”
　　“嗯，我洗。平常的家务，我做，杨轩也做，一般谁有空谁就做。我洗过床单被罩。”杨轩很忙，贺嘉的学业也不轻松，可两个人总是尽力争着做家务，不愿让对方受累。贺嘉既不想抢夺杨轩的功劳，又怕给杨轩的母亲留下好吃懒做的坏印象，她只好如实描述两个人的同居生活，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然而杨太太望向远方的古城，娓娓道来：“你们现在洗床单，都用洗衣机吧，扔进去，按钮，洗净、甩干、烘干，拿出来只要熨平叠好就行，多方便！我年轻那会，洗衣机还不普及，床单被套都得手洗，用搓衣板。搓洗漂洗还不算费力，最麻烦的是拧干，自己一个人不够，得两个人，一人抓一头，同时往反方向拧。拧完了，床单皱巴得厉害，还得抻平。先沿一边叠成长条，还是一人抓住一头，都往自己这边用力拽，要一下一下拉，用力越大床单越平整。可是假如一个人力气大，另一个人力气小，或者有个人突然用力，对方还没抓牢，床单就会脱手掉到地上，脏了，只能重洗。唉，太糟糕了！”
　　贺嘉不明白为什么杨太太要如此详尽的描述一桩普通的家务活，她只是点头：“对，我小时候也洗过，跟我妈一起。”贺嘉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个软弱的女子，贺嘉帮妈妈洗床单、搬白菜、甚至扛大米，她认为自己力气更大、更勇敢，家里所有重活累活和难题都应该由她来承担。
　　“嘉嘉，你肯定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有好多小伙子追求我呢，可不比追你的男孩子少！”杨太太突然换了个话题，语调既神秘又得意。
　　“没有……那么多人追我……”贺嘉有点慌乱。
　　杨太太心有灵犀的眨眨眼：“你这么漂亮，人又聪明，没有男孩追你才是不正常。别害羞，对女孩来说，这是光荣，不用瞒着。欣赏你的男孩越多，说明你越优秀啊。咱们最要紧的是，怎么从中挑出最后托付终身的那个人。”
　　贺嘉低下头，不再说话。
　　“当年我在舞蹈团，登台演出的机会很多，台下在座的，都是干部、首长，还有能陪在干部首长身边的年轻人，不管主动追求我的，还是被介绍给我认识的小伙子，条件都不差。有个大学系主任的儿子，可聪明了，他考上大学后，说要帮我弄个保送名额，让我跟他一起念书，将来一起出国留学。有个军人子弟，他要把我调到部队文工团，当文艺兵，待遇更好。还有一个局长家属，要我去机关当秘书，工作轻松，不用像做演员这么辛苦。那时学舞蹈最苦最累的日子已经成功熬过去了，我还挺喜欢舞台，不过如果有机会换一条人生道路，也不错，我从小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挑中去跳舞呢。我自己挑花眼了，回家跟父母商量，可是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他们的意见都不统一，我该听谁的？
　　“有一天，演出完毕，我回到后台，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化妆桌上放着一个信封，收发员都是把邮局送来的信直接分发到每个人的桌子上。我们家亲戚多，我这个人又特别喜欢写信，平时经常收到家信，有时候一个礼拜就有好几封。可是那天，我突然一下觉得，那不是家里人写来的信，那是一封情书，一定是情书。我以前还从来没收到过情书呢，只在小说和电影里见过。我想，不管是谁写的，我一定要嫁给这个给我写第一封情书的男人！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有邮票邮戳，没写发信人。我打开一看，竟然真的是一封情书，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我在做梦！字迹很漂亮，情诗写得也很美，我一直到现在都记得信里写的每一个字……”可杨太太并没有对贺嘉背出人生第一封情书的内容，大概她认为这是只属于她和写信者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吧，“但是一看到落款我就蒙了，我不认识这个人啊，有个姓杨的小伙子追求我，不过他不叫这个名字。”
　　贺嘉莞尔一笑，她想象着若是自己身处那种情境下的心情。
　　“后来我才明白。”杨太太有点不好意思，“我以前见过杨轩他爸，跟在外宾身边做翻译的，总听别人叫他小杨，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能跟外国人讲五六门外国话，可是一用中国话跟女孩子打招呼，就变得磕磕巴巴，连礼堂的服务员都跟他开玩笑。只有我知道，他写得比说得好。
　　“用了一段时间和他互相了解，我也很犹豫，当时我太年轻，经历也简单，还不懂事，从小遇到什么大事都让父母给拿主意。那阵也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个个推崇真爱至上，当初我都不懂什么是爱情，首先考虑的还是双方家庭条件合适不合适。杨轩奶奶家条件很普通，杨轩他爸也没答应我能怎么怎么样。我心里还是对他最有好感，可是我又不敢一个人做这么大的决定。
　　“之后我回家探亲，和大姐一起洗床单，可能因为我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老是心不在焉，连着三次都把床单掉到地上了，我俩互相埋怨，都很生气，差点吵起来。当时我大姐跟我说：‘你这么笨手笨脚，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丈夫？我看你就嫁个能跟你一起抻床单的男人算了，不管你怎么胡拉硬拽，他都能牢牢抓紧不松手！’这句话让我恍然大悟，一回到团里，我立刻打电话给小杨同志说，我愿意跟你结婚，我们一起给领导打报告吧！”杨太太笑容灿烂，“结婚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杨轩他爸，结果他以为我嫁给他就是看上他会干活，每次去我家，他都要把床单被罩窗帘桌布统统洗一遍。最后我大姐实在看不下去了，给我爸买了台洗衣机，她说要是因为她一句话就把妹夫累倒了，她就成罪人了！”
　　贺嘉开怀大笑，她和杨轩的父亲只见过两三次，总体印象是，他也是个温文儒雅、严谨细心的男人，不难想象，父子俩的脑筋都有点不会拐弯。
　　看到贺嘉终于露出欢畅的表情，杨太太也安心了：“嘉嘉，嫁人就要嫁给一个能跟你一起抻床单的男人，虽然你们现在都用洗衣机和熨斗了。哎，我这两个儿子，杨睿像我，杨轩像他爸。杨睿看上去没个正形，调皮捣蛋，胡搅蛮缠，也让你挺头疼吧，不过他脑袋不糊涂，他要认真起来，叫人非常感动，我对他放心。”
　　贺嘉暗想，这倒是杨太太对小儿子最公正的一次评价，是不是更证明杨睿像母亲呢？杨太太一直表现为一个毫无原则溺爱幼子的母亲，其实在她心里，对杨睿的为人非常了解。
　　“杨轩呢，他一直都这么懂事，这么严肃，这么认真，他就像空气，你每天在里面呼吸——呼吸——呼吸，最后你以为空气就是空的，你忘了离开空气你就活不下去。”杨太太说到十分动情，又一次不好意思的笑了，“哎呀，我自己的儿子，我这个当妈的怎么能这么夸呢，这不成做广告的了。嘉嘉，事关你的终身幸福，你要自己好好拿稳主意。”她揽住贺嘉的肩膀，这番话不但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与教导，也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体己之言。杨太太从没把贺嘉当成既成事实的儿媳，也不认为贺嘉理所当然应该属于杨轩，只是感到两个孩子在看似平静和美的生活中却各自心怀痛苦难解的困惑，她很希望自己能给他们帮上忙。
　　贺嘉偎在杨轩怀里，把金字塔顶的对话复述给他听，杨轩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原来我妈还有这么一套大道理，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杨轩感到很欣慰，母亲和贺嘉之间相处得亲密而诚恳。
　　“干嘛告诉你，这都是女人之间的私房话，婆婆妈妈的，你是男孩，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贺嘉颇不以为然。
　　是啊，杨轩心想，母亲跟杨睿讨论怎样喝酒不容易醉倒，也支持贺嘉尝试特产卷烟，她告诉杨睿如何讨得女孩子的欢心，也教给贺嘉能够吸引男人目光的仪态，那么，她对长子杨轩说过什么话呢？一个人能对空气说什么？“谢谢你维持我的生命，只要我活着就离不开你。”嗯？
　　杨轩记得母亲刚发现怀上杨睿不久，他也只有五岁，一天晚上，他已经被父母安顿在床上，可他并没睡着，第二天是幼儿园对外开放参观日，老师指派他表演背诵唐诗，他躺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复习李白的《蜀道难》。
　　两位客人来杨家串门，是对夫妻，都是杨轩父亲的同事。客厅里大人们的交谈断断续续传进里屋，打断了杨轩的练习。
　　阿姨的声音：“小杨，我真羡慕你们两口子，怎么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好。看看你家杨轩，多懂事！才这么大点，说话做事都跟个大人似的，什么都不让父母操心，也不用你们多说一句话，从没见他出门疯跑疯癫。养这么个孩子，多省心！再看我家媛媛，唉哟，愁死我了，她哪像个女孩啊，没有一分钟不让爹妈牵肠挂肚，一眼没看住就要上房揭瓦。媛媛比杨轩还大几个月，转眼该进学前班了，她怎么就这么调皮老也玩不够呢？也不知道学校能不能管住她，反正我是没辙了，幼儿园天天向我告状，我都不好意思去见老师。”
　　杨轩父母很有礼貌的说，其实媛媛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
　　“小周又有了，多好。我也想养俩小孩，彼此做个伴。可我现在哪敢再生，这一个都管不住。等媛媛长大懂事，不再用爹妈操心了，我和她爸也老了。小周再生一个，不管男孩女孩，肯定还是特别懂事，家里有两个懂事的孩子，你们真有福气！跟我们说说你们都是怎么教育的，软的硬的夸的骂的奖励惩罚讲道理下威胁我都试过，哪样也没用！”
　　杨轩的父亲阐述了一番应该充分尊重儿童活泼好动之天性的大道理，听着挺好，可谁家有个活猴子，做父母的也没法安心稳坐背诵教育理论啊！
　　杨太太开口了：“谁说杨轩从来不叫人发愁，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太懂事，一点不像个小孩。小孩就该傻吃傻睡傻玩傻笑，可杨轩愁眉苦脸，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家受虐待呢。你说吃的穿的玩的用的，能买的我们都给他买，从来不逼迫他做这个学那个，也没禁止他干什么，他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自己决定，这样的孩子还不够幸福吗，为什么他还是忧心忡忡？我怎么反省也不知道我这个当妈的哪里还有欠缺，没打过他，没骂过他，也没威胁他呀。以前我一带他上街买东西，他就皱眉头，我以为他不爱逛商店，那以后就不带他去吧，结果他还偏要跟着我。有一天他一路都拉着我的手，回到家跟我说，妈妈以后你别再穿高跟鞋了，今天你差点摔倒。那时候我才明白，不是我在替他担心，是我惹得他为我担心了，他苦着脸，因为不放心我这个当妈的！”
　　几个大人都笑了，杨轩的父亲说：“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个孩子。”
　　“唉，咱们都是从小孩长大的，都知道，长大成年之后，要操心的事多着呢，到了时候管着你逼着你教育你的人有的是，不趁小时候玩个痛快，这辈子就没有轻松的机会了。现在的小孩比咱们小时候过得好多了，做父母的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让他们尽情享受好日子，别给他们拘束，别让他们发愁，就让他们趁着童年好好的玩个够吧。等他们长成大人之后，再遇到什么苦恼，父母想帮也帮不上忙了。”
　　成年人的诸多苦恼，如何养育下一代就是其中之一，阿姨似乎有点感悟：“照你这么说，我家媛媛现在挺幸福，没心没肺，无忧无虑。那以后我也不给她那么多压力了。”
　　杨太太摸了摸还没显形的肚子：“希望这个宝宝生出来，会玩会乐会笑，别再早早就成熟懂事啦！”
　　杨轩的父亲又提到父母应该如何以身作则，为子女做好道德品质方面的模范……
　　父母的话让杨轩加倍的难以入睡，从此之后他又多了一个发愁的新理由：自己并不是父母想要的那种小孩，自己给父母增添苦恼和忧虑了，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父母满意？他从不嫉妒弟弟获得的宠爱，因为他知道杨睿才是父母所盼望的孩子，而他自己，八成是个残次品……

　　远远近近的回忆和鼻腔里的烟雾、肠胃中的酒精纠缠在一起，让杨轩的情绪势不可挡的低落下去。他苦苦思索，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不会抽烟不会喝酒而在旁人看来不像个男人？因为愁眉苦脸忧心忡忡而在父母眼里不像个孩子？自己会成为一个能跟妻子一起抻床单的好丈夫吗？自己能做到一个既充分尊重儿童的天性又给子女做出品德表率的好父亲吗？一定不能，不然为什么贺嘉要抛弃他？他像空气一样空，却远远没有空气那么重要，也许他只是二氧化碳，不对，是氮气、是氦气，是……自然界哪种气体最没用？
　　“杨轩，一个晚上你一句话都没说，想什么呢？第一次喝酒，不能一个人喝闷酒！”一个明显自已已经喝高了的哥们夺过杨轩手里的酒杯。
　　“还能想什么，你们大家说说杨轩心里还能想什么？肯定又在想他的嘉嘉呗！”另一个还在吞云吐雾的朋友说。
　　男主人挪到杨轩身旁，拍着他的肩膀：“杨轩，今天在座各位之中，就属你年纪最小，我们都能给你当哥哥，来，听大哥一句劝：别想了，再怎么想下去也没用，只能让你自己心里头越来越难受。这都快一年了，你不说，大家也不提，可是任谁都能看出来，你心里只有嘉嘉。你还在想她，就是忘不了她，忘不了她，就别再想了，去，把她找回来吧！”
　　“对，把嘉嘉找回来吧！”四下响起一片底气十足的应和，似乎这都是他们心里早就想说的话。
　　“我们都了解你，你不像别的男人，放不下面子，不肯主动低头，你呀，就是对自己没信心，跟条件没关，谁用情深，谁就自卑！越爱她，越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嘉嘉想要什么，你给不了的，你说出来，我们大家帮你。她不信任你，我去跟她说，她不相信你一个人，我们这么多大哥的话，她还能一个都不信吗？你的为人怎么样，我能拿这颗项上人头做担保，要是将来有一天你对不起她，我把我的脑袋赔给她！她要房子，要车，还是要钱，要多少，我们大家给你凑，咱们这样的人，说不上能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但是这一辈子养个女人，供她吃香的喝辣的，这点本事还敢拍拍胸脯做保证！你去跟她说，结婚的事，我们都给包办了，让她知道，杨轩是个靠得住的男人，还有我们这么一帮靠得住的男人给你当朋友！”
　　杨轩大为感动，可他明白，这只是酒后醉话，谁都懂得，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岂是其他人热心帮忙便能解决？无论那些朋友再仗义，本事再大，终究无济于事。
　　“杨轩，小妍跟我这么多年，我现在才觉得她是我老婆，不对，是我现在才觉得，我算得上是她老公。等你娶了老婆你才能明白，一个女人为你付出这么多，你拿一辈子去还她，都不过份……”
　　这是那次聚会中，杨轩记得的最后一句对话。因为大家都喝了不少，气氛也有点压抑，第二天还要上班，所以就散了。其他人为了来喝酒，都没开车，只有杨轩事先没料到，他只好把车放在朋友家楼下，自己走回去。从今往后他的生活中又多了一条纪律，若要参与喝酒的场合，就不开车去。
　　独自一人走在夜色中，小风嗖嗖的吹着，杨轩恍若置身梦境，他今天竟然喝酒了！他倒没觉得喝酒的人都是坏蛋，可他以前一直认为对他自己来说，喝酒不是好事。有生以来，他还做过什么坏事？时光倒流三十年，他做过的最坏一件事大概就是——如果说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那么欺骗老师一定是人世间最卑鄙的罪行……

　　杨轩读高二时，杨睿还在小学五年级。某个星期一下午，高中举行高考模拟考试，无关年级放假。杨轩回到家，惊讶的发现杨睿居然也在，没听说小学今天也有活动啊。
　　杨睿躺在沙发上，一条腿搭在扶手上，另一条腿搭在靠背上，脑袋倒垂着，半截胳膊摊在地下，好像一具……
　　“杨睿，你怎么了！”杨轩吓得大叫起来。
　　“看电视呢，这样舒服！”杨睿没好气的回答，“你回来干嘛，真烦人，早知道我就不今天逃课了！”
　　“你——逃课？”杨轩简直比看见杨睿的诡异姿态还要震惊。
　　“不是逃课，是请假，行了吧？我跟老师请过假的，老师说可以回家。”杨睿不耐烦的解释。
　　“请什么假，你怎么了？”
　　“病假，我肚子疼。”
　　“肚子疼？疼在哪，是胃还是肠子，怎么个疼法？我带你去医院！”杨轩很着急，父母不在身边，他必须为弟弟的健康状况负责。
　　“哎呀，不是真的疼，只是我跟老师说我肚子疼，其实我哪也不疼，这样老师才能给我放假。”杨睿觉得哥哥不可理喻。
　　“就是说，你欺骗老师？”杨轩的震惊又上升了一个级别。
　　“就是骗了一小下，又怎么了，那也是跟老师学的。老师不是也经常欺骗我们吗？说好了不拖堂、不留校、减轻作业负担，结果还不是照样侵占我们的课间和放学后时间，还布置那么多作业，写到半夜都写不完！凭什么只许她骗我，不许我骗她？”杨睿理直气壮，振振有辞。
　　“不行，欺骗老师就是不好的行为。你马上回学校上课去。”杨轩坚定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你傻呀！”杨睿一翻身坐起来，“我不回去，就不算骗，反正老师不知道。要是我回去了，说我肚子不疼了，老师就知道我骗她了，这是什么罪过你知道不知道！”看来杨睿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可是你肚子明明不疼，偏要说疼，这就是欺骗。”杨轩走到弟弟身边，他打算就算拖着拉着背着抱着也要把弟弟弄回课堂去。
　　杨轩要动手，杨睿就有点担心，从体力上，他打不过哥哥。“好，你等着！”杨睿跳下沙发，咚咚咚跑进厨房，稀里哗啦一阵乱翻，端出来两个大杯子，一杯加满了冰块的冷藏牛奶，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你看好了！”杨睿喝一口牛奶，喝一口开水，再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开水，烫得他嘴巴吸溜吸溜的，可他坚持喝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杨轩怀疑的看着弟弟，想不明白他又要耍什么诡计。
　　“混合一下，”杨睿站起身，像转呼啦圈一样扭着腰，左三圈，右三圈，左三圈，右三圈，“行了，你等着吧，我马上就要肚子疼了。”说完他又换了一种新的奇怪姿态倒在沙发上，拎起遥控器换了几个台。
　　果然，不到五分钟，杨睿再次跳下沙发，捂着肚子就往卫生间跑，一边跑一边说：“好了好了，我肚子疼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就这样，杨睿在电视机和卫生间之间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宁可糟践自己的身体，也绝不愿意回学校上课。
　　第二天，杨轩不得不帮弟弟写了请假条，证明他昨天的确肚子不舒服。尽管杨轩比杨睿大不了几岁，也是个未成年人，可是杨睿的老师们都非常信赖杨轩的品格。只有杨轩自己知道，他是个罪大恶极的帮凶，协助弟弟欺骗老师……

　　这就是杨轩这辈子做过的最坏一件事吧，他曾经非常担心弟弟由于过分自以为是以致于荒废了原本不笨的好脑瓜；可是当杨睿逐渐长大、升学，他认识了更多人，见识了更多事，学到了更多知识，他反而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渺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地球上比杨睿聪明的人多了去，比他更猖狂的也大有人在，他这点小本事不算什么。因此，杨睿最终还是学会了客观的评价自己的真实水平，也许有时他的表现显得不够谦虚，其实他心里一直很冷静，至少在学业上，他像杨轩一样踏实、严谨、勤奋，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逃课、不写作业、瞧不起老师……
　　杨轩自嘲的想，所有曾经令他忧心忡忡的那些“坏事”，结果都没有变坏，贺嘉抽烟喝酒、母亲穿高跟鞋、弟弟逃课，最终不过变成他们人生中多彩的小点缀而已，他们的人生依然积极健康的继续下去，反倒是从来不做“坏事”的杨轩，变成了一团没人稀罕的空气。
　　就从学会喝酒开始吧，我也应该偶尔干点“坏事”，杨轩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