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54、铟

　　第二天上午，莎莎主动打招呼：“杨轩师兄，昨天你有没有上过留学生论坛？”她的态度蛮平常的。 
　　“没有，最近忙着准备讲座，有一段时间没逛论坛了。”杨轩的大脑还来不及思考，口中却自然而然的说出假话，而后他发现自己居然脸不红心不跳。面对莎莎，杨轩总能泰然自若的撒谎，既不后悔，也不愧疚，可是为什么贺嘉每次都会即刻揭穿他拙劣的小心思，还放肆的嘲笑他连说谎话都不会？ 
　　“那我转给你一篇帖子吧。”莎莎的态度依然很平常。 
　　很快，莎莎把一个链接发到杨轩信箱里，不是昨晚那篇，但作者同样是“讨人嫌”，题目叫《致YX，以及所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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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其他人，我知道你们讨厌我。
　　你们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吗？哈，我知道你们要说你们才不关心、不在乎、不稀罕知道呢。可是我偏要说出来，因为我，害得YX的真实身份被你们曝光，所以我必须说出我的姓名，随你们怎么折腾，算是我对他的补偿。
　　我叫“曾桃嫣”，身份证、户口本、护照上用的都是这个名字。我姓曾，因为我爸姓曾。我妈说她生我那天，看见产房的窗户外面有一棵鲜花盛开的桃树，所以她给我起了这个她自以为很有水平的名字。我才不觉得，要是她不巧看见墙根底下有只野狗在排泄，是不是就要管我叫“曾狗屎”了？
　　从小，我一在外边玩，就能听见我妈从六楼的窗口对着整片小区大声喊“桃嫣，回家吃饭啦！”“桃嫣，作业还没写完呢！”“桃嫣，该上学去啦！”她跟亲戚、朋友、同事提到我的时候都说“我们家桃嫣怎么怎么样”。上了小学之后，那个分不清平舌、翘舌、前鼻音、后鼻音的数学老师是第一个叫我“真讨厌”的，她还偏偏特别喜欢在课堂上点名叫我回答问题。
　　所以，从小到大，小朋友、大人、老师、同学、老熟人、第一次认识的人，在我面前或者跟在我背后叫我“讨厌”、“真讨厌”，我已经习惯了，我承认那是在喊我。
　　我怀疑我爸我妈从我一生下来就开始讨厌我，所以才会给我起这么个破名字。他们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可是我堂弟在家就特别受宠爱，我爷爷奶奶对我二婶的态度也比对我妈强多了。怪我吗？是我自己想当女孩啊！我也希望自己是个男的，可以坐在教室后排色眯眯的看美女，对丑八怪评头论足，我保证我的品味比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男性都能高出一个迪拜塔。
　　我爸我妈肯定是讨厌我，我跟其他小朋友做了同样的错事，别人都能用各种借口得到父母的原谅，甚至安慰，到我身上，就是明知故犯，就是活该倒霉，就得挨打挨骂。我跟别人做了一样的好事，人家都能得到表扬和奖励，我呢，说我不是撞了大运就是投机取巧，反正不落好，还得挨骂。要是我跟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别人都不会引人注意，可是我爸我妈还是能从鸡蛋里挑骨头，想方设法的找理由骂我。
　　父母是这样、小朋友是这样、老师是这样、同学是这样，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是这样，就连在网络上遇见的网友也是这样。我既不是天使，也不是超人，谁还能一点毛病也没有啊。我也没指望别人都是天使、超人，可是你们给过我一点点宽容和谅解吗？都说我嘴巴毒、心眼狠、尖酸刻薄、冷酷无情，我为什么不呢？谁对我温柔过？谁跟我说过我想听、我爱听的话？谁想过要讨我高兴？那么我为什么要故意说你们喜欢听的话讨你们欢心？
　　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对的和错的，也没有好的和坏的，有的只是人喜欢的和人讨厌的。我不是坏人，我也没做过错事，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是一个招人讨厌的人，别人都不喜欢我，我管不了，所以我就不管了。
　　我为什么会招人讨厌呢？每个人都喜欢跟自己一样的人，讨厌跟自己不一样的人，要是反过来不就成了自己讨厌自己了？而我呢，每个人都能在我身上找到一点跟他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每个人都有理由讨厌我。这个歪理邪说还能讲得通吧，哈哈！
　　有人跟我说，如果有一个人讨厌你，那可能是他的问题，如果有一群人讨厌你，你就该反省自己，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讨厌你，那你就彻底没救了。我就是一个彻底没救了的人，随你们的便吧，反正你们不让我开心，我也不让你们开心。我偏要做那种最恶心人、最招人讨厌的事，看到你们被我恶心到了，看到你们讨厌我了，我很有成就感，哈哈哈哈！
　　我的头像里就是我自己的照片，我长得丑吗？我爹妈就把我生成这样，我一没整容二不裸奔，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看见比我长得漂亮的人也不会冲上去泼硫酸。
　　我没气质吗？我一不装疯卖傻，二不撒娇发嗲，三不故作矜持端着架子，这就是我的气质。
　　我智商不足吗？初中高中大学都是我自己考的，全额奖学金是我自己申请的，我一没抄袭剽窃，二不托关系走后门，评卷老师都没给我打过不及格，谁有资格说我智商低下？你以为你是张衡还是达芬奇？
　　最好笑的是说我没人品，我既没虐猫虐狗，也从不打小报告出卖朋友，更没抢过闺蜜的男友，我的人品差在哪？
　　如果你们就是讨厌我，ok，尽管讨厌去好了，你们有讨厌我的自由。但是，拜托不要举不出任何事实证据就给我扣上一串贬义形容词！我这个被你们深深厌恶和鄙视的人都不会做这么愚蠢没品的行为！世界上比我优秀和出众的人多如牛毛，但是不代表我就是个一无是处、不值得被尊重的垃圾！垃圾还能回收利用呢，不尊重垃圾的人就是没有环保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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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老师，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姓杨，所以不算侵犯你的隐私。也请允许我叫你老师，尽管你对我只有短短一个下午的传道授业解惑的功劳。以后我不会再去听你的讲座了，因为我完全听不懂，只是在浪费时间。但是这一辈子我会永远记得你教给我的东西，不是巧克力和香水里的什么基什么团什么子的。
　　对我来说，你是一个陌生人，对你来说，我也是一个完完全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甚至不知道我那个可笑的名字。你对我没有先入为主的评价，你也没有以貌取人。你对我尊重、有礼貌，你愿意帮助我、对我尽职尽责，那是因为你心肠好，我明白，可是以前，其他那些自以为自己心地善良、品德端正的人都没有对我做到过这一点。
　　你让我明白了，我并不是一个天生就注定要惹人讨厌的人。我不想怪以前那些讨厌我的人他们都错了，我想只是因为我认识的人太少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很不巧，我认识的都是讨厌我的人。很凑巧，我晕头转向走错了教室，才能遇到人生中第一个不讨厌我的人。
　　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现在有一个人出于礼貌和责任心而认真对待我，以后就会有更多这样的人，将来某一天，我一定会遇到一个因为了解我而真心喜欢我的人！
　　我还是原来那个我，但是我再也不会故意做惹人讨厌的事了，我先给别人一个公平的机会，别人才能公正的认识我，对不对？
　　杨老师，今天下午，不对，已经过了十二点，应该是昨天下午，我耽误了你很多时间，还让你破费请我喝咖啡。我会好好保存你送给我的讲义，也会认认真真的写好报告，我叫曾桃嫣，等我的作业交到你手上，你会看到。给我一个客观真实的分数就行，我没想从你这里走后门。
　　还有，你的另外一句话也让我印象深刻，不是你当面对我说的，是在他们翻出来的你的老帖子里看到的。我得感谢他们对你的扒皮曝光，对你究竟是一个什么身份，什么样的人，我并不特别好奇，但是看看你曾经说过的话，让我有很多收获。
　　在那个主帖里，有个女孩说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好，她很苦恼。你回复她说，无论父母和子女之间发生过什么矛盾，但是父母能够在经济上支持她，在精神上引导、鼓励、至少是容许她一路读书，直到出国留学，这就是父母对她的最大功劳，就算将来有一天她有能力凭自己的本事创造更美好的生活，凭自己的魅力吸引到更爱她对她更好的人，而这一切的基础是父母为她贡献的。不知道那个女孩看了怎么想，反正我是突然想通了，就算我爸我妈再怎么讨厌我吧，但是他们依然教会了我做一个积极向上的人。我不再埋怨他们了，我要感谢他们。
　　有人说，这个回帖，还有类似这种内容的回帖，都不是你写的，而是你的未婚妻在用你的帐号说话。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你们两个人是同样的人，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墨西哥游记里提到的“阿姨”，就是你的未婚妻称呼陪她一起旅行的你的母亲吧？她们两个人相处得就像母女一样。既然儿媳妇和婆婆之间都能这样真诚相对，那我一个做女儿的对自己的亲妈还能有什么怨恨呢？
　　祝你和你那位美丽、有气质、高智商、人品好的未婚妻永远幸福。
　　杨老师，最后还有一句话我昨天忘了说，其实不能算忘，只是我太久没说，已经没有那个习惯了。不过现在我要郑重其事的说出来，就算你会很快忘掉我这个人，但是希望你能记住这三个字，那就是：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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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所有其他人，我也有三个字要说：永别了。
　　放心，或者我应该照旧刻薄的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我不是要去死，我只是要离开你们这些已经深深的厌恶我、对我的态度再也改不过来的老熟人，以及受到你们影响、可能刚一认识我就对我心存偏见的不那么熟的人。其实来到国外已经是个很好的转变机会，有足够陌生的环境和足够多的陌生人，我为什么还要一直和过去的生活方式纠缠不休呢？是我自己愚蠢了。
　　离开你们，我会去面对更多陌生人，我不会故意惹他们讨厌，给他们添恶心，我这个人有优点，可能缺点更多，但是有人会客观而公正的对待我。
　　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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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轩一字不落的看完了这篇几千字的长帖，他长松一口气，对昨晚那桩凭空搅腾起来的风波而言，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不过对曾桃嫣郑重其事的留给他的最后三个字，他深感受之有愧，在学业上帮过她，他还不至于谦虚到否认这点，可在其它方面……毕竟他也曾对她产生过反感的情绪，甚至后悔过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为她补课。
　　大多数人都称赞杨轩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但他并不博爱，相反，他把全部情感和心血都倾注在仅有的四个人身上：父亲、母亲、弟弟、贺嘉。在少年时期以及更早，身边的伙伴们对杨轩的看法是，他虽然随和却不大容易交往，因为他不热情。你尽可以利用他，他不会反抗，因为他的拥有实在太丰富了，他不在乎偶尔被别人占去一点便宜，可是假如你对他掏心挖肝，并指望他会用同样的赤诚来回报你，那你肯定要失望了。所以那阵，杨轩身边很少有称得上“朋友”的人。直到他年龄渐长，周围那些更加成熟的同龄人才能体会到他的可亲可敬之处。如今，杨轩生命中最要好的几个铁哥们都是来到国外后认识的，而且几乎都比他年长。
　　对自己的性格，杨轩了解得很清楚，除了那四个令他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的骨肉至亲之外，他对待其他人如何，只是为了实践他的道德准则，让自己良心平衡。至于他人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收获，他漠不关心。
　　今天，杨轩同样从“讨人嫌”身上得到一点启示，这有点像喝酒、看日出、洗床单，或者一只粗制滥造的塑料闹钟，除了本身“最正确”、“最合理”的那个意义之外，能在不同人心中激起不同的情感和思绪，或许这才是它们更重要的价值所在。
　　杨轩先是由于惭愧而脸红，最后又露出微笑，因为曾桃嫣送给他的祝福，不管她的措辞方式曾经有多惹人厌恶，但她从不胡说八道，他希望这一次她能吉言成真。

　　莎莎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不时的偷偷抬头看杨轩一眼，她想猜出他心里的想法。
　　她听过杨轩的第一场讲座，因为和她的课题相关，第二场她没去。
　　莎莎也是论坛里的老用户，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同杨轩取得联系，一位师兄把杨轩的帐号透露给她，他说，在BBS上随便聊聊天、灌灌水，要比正儿八经的发Email来的亲切。
　　她也做过所有沉浸在暗恋中的少女都有可能做出的举动，那就是在整个论坛内搜索杨轩发表过的文章，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它们全部保存下来，却从不用自己的帐号公开回复他。她很清楚自己珍藏的内容有一多半是贺嘉亲手写的，可是有谁能将杨轩和贺嘉截然分开？莎莎当然也做不到。
　　莎莎喜欢的版块有美食、影视、音乐、购物、时尚、自己所处的城市、自己的家乡、自己就读过的学校等等，这些都跟杨轩没有交集，和贺嘉也基本不同，唯有一点，她常常在情感版块悄悄潜水，希望能在那里为自己的感情难题找到些许提示和线索，可是她不敢发文求助，因为会被贺嘉看到……
　　今天早上，她被标题中“YX”两个字母所吸引，因而得知了发生在昨晚的故事。
　　莎莎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杨轩是个好人，作为朋友、作为同事、作为师兄，甚至仅仅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他都能带给别人温暖的鼓励，荒川深月跟杨轩相处得不错、林雅静跟杨轩相处得不错、曾桃嫣跟杨轩相处得不错，所有认识杨轩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跟他相处得很好，可是唯独她，刘雁沙，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满足于杨轩分享给她的快乐和友情，为什么她无法抑制心里的强烈渴望，屡屡渴望着他永远也不会给予她的爱情？为什么只有她会因为杨轩这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日渐消沉？

　　从贺嘉离去至今，杨轩的生活可以用连篇累牍的十余万字来描述，其中一半以上在追忆往昔。曾经，杨轩对事实拥有超级精确的记忆能力，而今，他渐渐变得对联想和回忆敏感起来，这两件事不同。
　　人生就像还没发明出象形文字的原始人使用过的绳子，从一头起始，到另一头终止，中间依次打上一个一个结，过去的结无法解开，未来的结只能向前延续，谁要想强行将现在、过去、未来叠加在一起，只会得到一团庞大、纠结、混乱的死疙瘩。
　　而回忆却像一张水彩画，在空荡荡的白纸上，先用铅笔草草的定下形体，然后淡淡的涂抹远景、浓浓的描摹近景、细细的修饰局部，最后还可能需要渲染阴影、勾勒边缘。只在尺余见方的画纸内反复操作，可每一步骤过后，整幅画就会呈现出全新的面貌。
　　杨轩发现，自己跟贺嘉相处了十几年，只是打下了一张构图精准、细节分明的铅笔稿，这一年的回忆才让它变成了跃动着色彩和光影的水彩风景。
　　然而离开杨轩之后，贺嘉的经历只需寥寥数言就能交代清楚。她就像一个结绳记事的原始人，用最简单的方式生存下去：去学校上课，到书店打工，回住处休息。她没有假期，也没有娱乐，学校没课的日子里，她尽可能找兼职工作，再有空闲的时间，她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读小说、做翻译。
　　贺嘉当然也想过杨轩，可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好作罢。这不像考试，必须在两个小时之内交出答卷，你答了也好、蒙的也好、空着也好，无论如何，这两个小时结束之后，你答不出来或者没答对的那些题，这辈子都不用再去想了，也算一种解脱。对贺嘉来说，杨轩就像一道附在参考书章节末尾的思考题，附录里没有提供标准答案，也没人强迫你一定得解出来。今天想不通，明天再想；一直想不通，就放下不想；过几天记起来，又回去算算；偶尔灵感乍现，得出一个解，却无从知晓是否就是正确答案。这道题与成绩和奖励无关，也不会对你的升学、求职造成任何影响，可是固执的你，当此生弥留之际，最难以释怀的是，半个世纪之前，那本绿色封皮的习题集第一百五十八页第三道题的第二个问号时至今日还没有解答出来啊！
　　展云遥在酒吧里对杨睿背诵的那首英文小诗，贺嘉也读到过。人们说，当你强烈的渴望着拥有某一个人时，你要先给她自由，如果她还会回到你身边，恭喜你，她属于你了，如果她一去不返，只说明你从来也不曾得到过她。
　　贺嘉想，反过来也成立啊，如果你想放弃一个人，就把他放在自己心里最显眼的位置，假如他的身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渐淡薄，那么你已经成功的忘掉他了，可是假如他留下的痕迹只会日复一日愈深愈重，那么你这一辈子也别想甩掉他。
　　于是，贺嘉把杨轩放在心中最明显的地方，等着他自己慢慢消失。
　　繁忙的学习和工作挤占了贺嘉的身心，她没有精力想杨轩，甚至没有精力考虑自己的未来，眼下她只能一门功课一门功课的考，一个学期一个学期的熬，已经进行到一半的学业不该荒废，至于毕业之后去哪里做什么，她不知道。反正地球上没有哪间空房子等着她回去住，也没有哪个寂寞的人等着与她团聚。
　　其实要是没有杨轩，就算贺嘉有幸不曾走上问题少女的堕落道路，就算她仍然读完大学，她也不会选择出国。贺嘉在美国的境遇不算失败，她也热爱英语文学，可是她发自内心真的一点也不喜欢生活在美国，她想回国，想回到那座自己在其中出生、成长、虽然没有家的城市去。为什么，她也解释不清，也许有点像一个小孩，七岁那年想要一块带水果香味的透明橘子瓣橡皮，却买不起，等到二十七岁的时候，面前摆着属于她的礼服珠宝跑车，她不是觉得这些不值钱，也不是不稀罕要，她就是心里烦躁，没法畅怀欣赏，她想要跑遍商场和地摊，搜遍网店，先买回二十年前的那块橡皮再说。
　　贺嘉在美国的所有熟人都是通过杨轩认识的，离开杨轩之后，她又恢复了孤来独往，与任何人再无私交。没有被好奇心折磨的闺蜜来探听她究竟为什么和杨轩分手，也没有古道热肠的知心大姐劝说她回到杨轩身边去，甚至没有暗恋已久的异性乘人之危发起攻势，当然更不会有善解人意的知己默默的、小心翼翼的回避着“杨轩”这两个字。

　　在网络上，贺嘉同样不再有精力和心情逛论坛，她原本没有写博客的习惯，也从不拜访他人的个人空间。有一天，一位在国内读研的师妹秦以芳发来消息，说自己拿到硕士学位了，穿学位服的照片放在她的相册里。对贺嘉而言，秦以芳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算作“朋友”的人，大概在秦以芳心里也是如此，师姐贺嘉是唯一一个能让她诚心敬佩的人。贺嘉了解师妹把这段学业看得多么重要，当然乐于分享她的喜悦。
　　贺嘉进入秦以芳的空间，看到师妹的照片，背景里的建筑物很眼熟，杨睿的本科毕业照也是在那里拍的，师妹脸上那依然高傲倔强的微笑触动了贺嘉心底关于旧日时光的亲切情思，她把光标留在回复框里，手指停在键盘上，构思着如何表达自己的祝福和鼓励。
　　平时，贺嘉的笔记本电脑一直处于静音状态，今天，为了给课题汇报用的ppt里添加一段音频材料，她把音箱打开了。在缓慢的国际网速的延迟作用下，网页的背景音乐毫无征兆的突然响起。
　　那是一个女孩喃喃自语似的清唱。

　　一点钟
　　一个人
　　两个地方

　　一片天
　　一条路
　　各自游荡

　　一盏灯
　　一个梦
　　留在一间单人房

　　贺嘉感觉自己的五脏和四肢骤然间叛逃得无影无踪，只丢给她一颗嗡嗡作响的大脑袋，好像继父再一次用沉重的钢扣皮带抽打在她的头顶，好像她熬夜赶工在实验室晕倒后脑勺撞在平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好像她仅有一次偷偷跑去上散打课被半瓶子醋的女同学一记左勾拳砸在太阳穴上……
　　这首歌贺嘉当然不陌生，读高二时全班去春游的路上，旅游大巴的收音机里就放过，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和同学们打牌聊天吃零食讲笑话的吵吵闹闹。贺嘉扭头问后排座的女生：“这是谁唱的，什么歌啊，挺好听的。”她邻座的男生抢先回答：“我家有这盘磁带，你要喜欢我星期一带给你。”贺嘉随口应道：“谢谢。”她以为男生也是随口说的。
　　星期一早上，男生第一个到教室，不过等贺嘉进门的时候早自习已经开始了，教室里禁止再说话和乱走。第一节课一下课，男生就来到贺嘉座位旁：“就是这盘磁带，B面倒数第二首歌，我已经把位置倒好了，你直接就能听。”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盒盖，拿出磁带在贺嘉眼前展示了一下，以表达自己的殷勤周到，贺嘉也看清了磁带盒里并没有偷偷藏着小纸条之类的东西。可她毫无热情的说：“谢谢你，不用了，我觉得这首歌还行吧，我也不是特别喜欢。”男生愣了一下，只好讪讪的将磁带收回去：“那好，要是你还喜欢听什么歌，告诉我，我家还有好多磁带呢。”贺嘉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立刻又板起脸，冷漠的答道：“知道了，谢谢。”男生满脸通红的回去了，觉得自己真愚蠢，看看贺嘉平时穿的衣服用的文具吃的午餐，她家里绝对不穷，自己怎么想到用“好多磁带”在她面前臭显摆呢？
　　贺嘉想过，也许那个男生只是出于一片单纯的好心，或是很高兴找到喜欢同一首歌的知音，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次接受其他人的“好心”，也没有权利再去做其他人的“知音”，她更知道，只要让杨轩听说她喜欢哪一首歌哪一位歌手，他就算找遍整座城市也会为她买回那盘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