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花谢，凤凰花开》唐小山

49、钌

　　杨轩所做的第二件令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反常举动是他买了一个闹钟。
　　尽管自幼享有“小闹钟”的美誉，不过杨轩的日常生活中也缺不了功能齐全、走时精准的电子闹钟，除了随身佩戴的手表外，他还有四个闹钟：住所的卧室和客厅里各一个、办公室里一个、车里一个。
　　一个周末，杨轩照常去超市采购，只见卖场出口附近的清仓甩卖区，两个大货架上满满当当的堆着上百款统一标价为0.99美元的打折商品，他的注意力立刻被一个二层别墅造型的塑料闹钟吸引去了，翠绿色的尖屋顶、鲜红色的圆烟囱、嫩粉色的墙面、艳黄色的阳台、亮蓝色的门窗，房顶上盖着厚厚一层白雪，房檐下挂着一只圣诞花环，宽敞的阳台上却支着一顶落地遮阳伞，摊开两张沙滩躺椅。钟表器件的体积很小，整幢别墅的大部分空间被用作存钱罐，只要从房顶的开口丢进一枚硬币，烟囱里就会飘出那首古老的美国民歌《噢，苏珊娜》，音效就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国内流行的音乐贺卡和垃圾回收车，而闹铃声是连续四遍高亢激昂的公鸡打鸣，全部功能需要六节七号电池。考虑到低廉的售价，这款闹钟堪称实惠，不过设计和做工都嫌粗糙，塑料外壳边缘有不少小毛刺，两半接合处有明显的缝隙，艳丽的表面涂料漫过界限，像幼儿园小孩完成的填色画册——这样简陋的工业产品，以前杨轩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今天他忽然鬼使神差似的对它生出浓浓的好感，连忙挑出一只外观完好、包装工整的闹钟，小心翼翼的放进购物车，跟其它列在购物清单上的食品和生活用品一起推去结账。
　　回到家，杨轩先给闹钟装好电池，颤颤巍巍的秒针马上喘着粗气慢慢的兜起圈子，他把固定塑料部件的螺丝钉拧紧，用裁纸刀刮掉边缘多余的毛刺，然后将闹钟放在床头柜上的台灯旁边，紧挨着贺嘉的粉色塑料发夹。点亮台灯，橘黄色的灯泡好像一轮小太阳，照亮了，也照暖了这座不知道正在经历冬天还是夏天的别墅；关掉台灯，秒针在黑暗中继续踢踢踏踏的挪动脚步，仿佛平稳的心跳，宣布自己是个活生生的生命。这只闹钟让杨轩感觉无比亲切，它跟贺嘉的发夹很般配，他们三个互相陪伴，卧室里不再显得那么冷清和寂寞。
　　杨轩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简单，却有点苛刻，他并不贪图华而不实的装饰品，但对于日常生活中的应用之物，他尽量选择专卖店里制作精良、质量上佳的高档品。贺嘉却不同，她尤其对地摊、夜市、街边小铺和批发市场情有独钟，她特别乐于搜寻各式各样强烈吸引眼球却并没多大实际用处的小玩意。读大学时，贺嘉喜欢拉着杨轩逛马路，有时过一条天桥要花半个多小时，因为她会把两边的每一个小摊都仔细看一遍，她经常突然蹲下，捡起一个小东西问杨轩好不好玩、好不好看，比如钥匙链、手机链、零钱包、IC卡套、指甲钳、耳挖勺、发夹、手链、手电筒、折叠扇、化妆镜、晾衣夹、分趾袜、嫁接仙人掌、密封小金鱼、小狗磨牙饼、小猫橡皮球等等。杨轩总是点头微笑：“很好啊，我们再去前面看看。”贺嘉只是“看看”，从不乱花钱，而杨轩会把她留意过的物品记在心里，改天去商场买来功能相同、外观类似但更为精致考究的礼物送给她。
　　来到美国后，贺嘉对地摊和跳蚤市场的兴趣有增无减，不过她依然很少破费，因为杨轩照旧回答“这个很好看”，却从来不说“喜欢就买吧”。一年夏天，贺嘉在一个旧货摊上看中一枚胸针，正当中嵌着一块硕大的、蓝莹莹亮晶晶的仿真宝石。这一次她格外动心，因此试着说服杨轩：“你看，这个胸针真的好漂亮，冬天跟毛衣搭配，效果肯定好。去年圣诞节我买的那件毛衣，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胸针，我都没舍得穿。”杨轩还是笑着回应：“确实很好看。咱们再往前逛逛。”就这样，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再没回头，也没碰见其它相似的胸针。其实这家市场离家不远，贺嘉手里的钱也足够支付这枚廉价的胸针，可她没想过自己一个人跑回去买，因为她想要的，不仅仅是一枚胸针。
　　随后的秋天，有位中国同事请假回国结婚，先在美国买钻戒，他想方设法搞到两张珠宝店的优惠券，自己用掉一张，把另一张送给杨轩：“我这些熟人里，不是已经结了婚的，就是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有，只有你们俩感情最稳定，买个钻戒求婚吧。”
　　杨轩明白，就算自己买下全世界最大的钻石，贺嘉也不会答应嫁给他，不过他还是去珠宝店转了一圈，挑中一枚海蓝宝石胸针，价格不到普通钻戒的五分之一。
　　杨轩的同事很遗憾：“唉，杨轩你怎么不会算帐呢，这边钻石比国内质量好、价格低，这家店又很少打折，机会难得，折扣都一样，买得越多省得越多嘛。眼下看买个钻戒是挺贵，可是将来结婚早晚用得上啊，要是你因为手头现金不够，告诉我，我借给你。你买这个也挺漂亮，可是不如钻石实惠，我跟你说，女孩子都喜欢钻石，喜欢男人送她钻石。”
　　同事解释得入情入理，杨轩感谢对方的好意，却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把胸针先藏起来，一直等到冬天。
　　杨轩和贺嘉去做圣诞大采购那天，看见商场一楼的玩具大厅中央坐着一位披挂齐全的圣诞老人，身旁围着驯鹿、雪人、小天使，好多小孩排着队依次向他吐露自己的圣诞心愿。贺嘉打算暗示一下身边的傻瓜，她站在人群外，大声喊道：“戴红帽子的老爷爷！今年圣诞节我想要一枚和我的毛衣相配的蓝色胸针！”
　　杨轩笑了：“离这么远，圣诞老人听不见，再说他不懂汉语。你去排队吧，到跟前好好说一遍。”
　　贺嘉噘起嘴：“排队的都是小孩，我去多丢人呐。我这叫‘心到神知’。”这时，圣诞老人果然远远的向贺嘉招了招手，她高兴的说，“你看，神仙知道了！”
　　当天晚上，贺嘉把去年用过的圣诞袜挂在床头，大大的红袜子上绣着一只大大的竹筐，筐里装满了小小的雪人。“这么可爱的袜子，就算空着不装礼物，挂在这也很好看！”
　　圣诞节的清晨，杨轩先醒了，却没起床穿衣服，他要等到贺嘉醒来，亲眼看见她满怀期待的把手伸进圣诞袜，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盒里装着那枚镶有海蓝宝石的白金胸针。贺嘉惊呆了，这正是“和她的毛衣相配的蓝色胸针”，尽管并不是她心里一直期待的那一枚，而且价格高出上百倍。首饰盒里附带的珠宝鉴定证书表明，胸针的购买日期在三个月之前，在她逛过旧货市场之后，却远远早于她向圣诞老人许下的心愿。
　　看见贺嘉的表情如此严肃，杨轩略带歉意的解释：“你喜欢吗？我早就买好了，按理说该带你一起去，让你亲自挑选你喜欢的样式，不过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选了我认为跟你最般配的这一款。你觉得好看吗？”
　　贺嘉转身搂住杨轩的脖子：“好看，太好看了，我非常喜欢！谢谢你！你就是圣诞老人，不管我想要什么，你都知道，你都会送给我！”这枚胸针非常精美、非常别致，象征着幸福和青春永驻的海蓝宝石虽然个头不大，却散发出如同浩瀚的太平洋一般宁静淡雅的蔚蓝色光芒。
　　杨轩一直以为，贺嘉喜欢逛地摊、买二手货，是因为她经济拮据，不舍得破费，但他认为像贺嘉这样精致优雅的女孩，理应配得上世间一切最高档、最贵重的吃喝穿戴，所以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限度内，绝不愿亏待她、委屈她、让她吃得粗糙、穿得简陋。
　　曾有一次杨轩带贺嘉去一位美国同事家做客，见到两只毛色油亮、威风凛凛的牧羊犬，贺嘉跟它们一起玩得很开心，她问这种狗是不是很贵，主人不无得意的解释，它们的母亲是得过狗展会冠军的纯种苏格兰牧羊犬，身价不菲，然而由于一段本该极力避免发生的孽缘，它生下来的狗崽的血统却分文不值，这对小杂种还没断奶就被饲养者无情的抛弃了，变成了流浪狗，他收养了它们，一分钱也没花就得到了两个聪明强壮的好伙伴。
　　后来，贺嘉心情不错的时候，会对杨轩说：“我也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狗，你把我捡回来，给我洗干净，喂我吃饱长胖，我要一辈子给你看家门来报答你。”
　　杨轩心里从来没这样想过，他也不希望贺嘉从这种角度看待问题，他严肃的说：“别这么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贺嘉意识到杨轩十分在意，她只好无奈的笑着转移话题：“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我也每天在大街上走，连一只杂毛松鼠都没抓着，为什么人家就能一下子捡到两只那么漂亮的狗呢？”
　　杨轩说：“你喜欢养什么，我们去买，或者去救护站收养一只。”
　　“算了，住的地方这么小，咱俩又这么忙，把猫猫狗狗带回家，它们也不会过得开心。”贺嘉最终放弃了收养猫狗的念头。
　　今天，杨轩望着台灯下的闹钟，它一点也不精致、不华美、不名贵、不高档，小孩子没准觉得挺好玩，成年人多半会认为家里面摆上这么一个玩意是个笑话，可他能渐渐体会到贺嘉逛天桥时的感觉。不是因为她穷、她口袋里缺钱，也不是因为她的鉴赏品味太庸俗，甚至不是因为她同情起早贪黑、辛苦劳碌的小商贩，只是当她看到那些被草率的生产出来因而卖不出高价钱的粗陋货色，就像看见一只串种的流浪狗，并非生出居高临下的怜悯心，而是出于同命相怜的亲切感，她想要收留它们，疼爱它们。杨轩忽然想通了，贺嘉向圣诞老人祈祷的那枚胸针，并不是他最终送给她的那一枚。
　　购物面临选择时，贺嘉总说，就买便宜的吧，用坏了弄丢了都不心疼。可是在生活中，往往是那些不值钱的物件陪伴你更长久，对你用处更大，而那些贵重物品经常在你提心吊胆的守护过程中，莫名其妙的坏了，不知不觉的丢了，或者正是由于你的“舍不得”，它们永远也得不到发挥实际作用的机会。
　　杨轩的心里揉合着苦涩酸疼和温暖甜蜜，他希望自己拥有玛丽·波平斯阿姨的魔法，能够真正住进这座小别墅里，它穿梭于冬季和夏季之间，可以在艳阳当头的盛夏召集圣诞聚会，也可以在冰雪笼罩的寒冬挂上一串由刚采摘的鲜艳水灵的花朵编织成的花环，它的世界里四处充满了鲜亮亮的彩色，唯独没有灰色。杨轩望着那个拇指大小的窗户，可惜窗子里遮着艳紫色的窗帘，他想，生活在窗帘后面的，一定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

　　第二天早上，杨轩还没来得及像平常一样根据多年养成的习惯自然醒来，就被声嘶力竭的鸡鸣吵醒，很遗憾，别墅闹钟的定时功能不咋样，提前二十分钟就响了。杨轩毫无怨言的起床，更加严肃认真、不慌不忙的洗漱更衣和准备早餐。正当他对着卧室里的落地穿衣镜打领带时，无意中发现一幕出人意料的景象。
　　当初在贺嘉来美国大半年之后的一个早晨，杨轩也像这样站在镜子前系领带，贺嘉还穿着睡衣，她整理好床铺，拉开窗帘，给窗台上的小盆栽洒了一点水，忽然，她双手举着喷壶，定定的望着窗外。
　　杨轩没有转身，却也停止动作，盯着镜中贺嘉的背影，忧虑的问：“嘉嘉，你在看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窗外是一条狭窄的马路，车少人稀，很僻静，他担心贺嘉看见什么危害社会治安的可疑事件。
　　“没事，我在看日出呢。”贺嘉语气平淡的回答，然后离开窗口，去衣柜里找今天要穿的衣服。她并没说“过来一起看啊”。
　　杨轩放下心来，却以为贺嘉跟他开玩笑，因为卧室窗外的小马路对面是一栋高大的公寓楼，像屏风一样挡住了视野，更主要的是，卧室窗口朝西，无论在哪个季节都不可能看到日出。
　　起初杨轩选择住处时，有两套公寓的环境、位置都不错，另一套面积更大、租金更低、卧室朝阳，不过客厅没窗户，最后杨轩租下了现在这套，因为客厅里有一扇开向南面的大窗户。杨轩在国内的家里也有一个宽敞通光的大客厅，贺嘉经常在朝阳的大窗户底下席地而坐，背靠着暖器护板，夏天有凉风，冬天有暖气，晴天有阳光，雨天有雨声，她喜欢这样看书。所以杨轩一定要为贺嘉挑选一个客厅窗口朝阳的家。
　　不过就算站在客厅窗前，也看不见日出，因为向东望去，隔着另一条稍微宽一点的马路，同样有一排屏风似的高楼大厦拦在眼前。
　　二十年前，还在读小学的杨轩，曾经参加过暑假期间在邻近的滨海城市举办的天文夏令营。出发前，语文老师给每位小营员布置了一篇作文，要他们写写自己亲眼见到的日出。
　　夏令营总共只持续两天一夜，看日出只能在第二天早上。杨轩在人体生物钟的驱使下及时醒来，发现宿舍里灯火通明，其它床铺却乱糟糟的空着，不知道同住的七八个同学去哪了。他关掉灯，拉开窗帘，窗外一团漆黑，时间还早呢。
　　杨轩穿好衣服走出营房，营地建在高高的海滨悬崖顶，宿舍楼正门外是一座宽大的观海平台，此时，这里还有不少通宵没睡的小朋友，有的围成一圈打扑克，有的凑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银河铁道999》，还有两个高年级同学在摆弄天文望远镜，可其中没有一张杨轩熟悉的面孔，连带队老师的影子也找不到了。
　　杨轩心里很困惑，他看看手表，天快亮了，他只好独自一人转过身，绕到宿舍楼背后，爬上一片光秃秃的小山丘，找到海拔最高点，面向东方坐下来。这儿视野不错，没有树木和楼房遮挡，能够一眼直望到地平线，当天天气也很好，天边几乎没有云。杨轩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铅笔和硬皮记事本，摊在膝盖上，他对照手表，将不同时刻的日出现象完整而详细的记录下来，旁边还附上太阳形状变化的示意图。直到一轮艳阳彻底升上晴空，日光变得强烈刺眼，不可直视，杨轩才严谨的标注上本次观察结束的时刻，末了，还没忘给自己所处的观察环境画一张地形图。整段日出期间，杨轩身边再没出现第二个人。
　　杨轩收好手表、铅笔和记事本，回营地吃早饭，在观海平台上，他遇见了自己班的老师和同学。他们刚从悬崖下面的海滩上来，爬完了一百一十四级台阶，年近半百的女班主任被落在最后，气喘吁吁，其他小孩则更加活蹦乱跳，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玻璃罐头瓶，里头装着小虾、小蟹、小海螺，还有人手里攥着鹅卵石和贝壳，那个平日最调皮的男生拖着一条两米多长的大海带。
　　“你们去哪了？”杨轩奇怪的问。
　　“去海边看日出了！”“老师带我们看日出去了！”“我们一起到海边看日出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回答，连班主任也笑咪咪的说：“杨轩，就你没来，你睡过头了吧？”
　　杨轩如坠迷雾，百思不解，他到达营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定方位，宿舍楼正门朝西，面对着大海，后背向东，紧邻一片小山丘，无论如何，太阳将从营房背后升起，朝阳不可能出现在海平线上，看日出只能去后面的小山上，不能去海边。他以为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懂得。
　　开学之后，杨轩把精心整理过的观察报告交上去，可是分数刚刚合格，相反，被语文老师大力推荐，在全班高声宣读的那几篇优秀作文，杨轩一听就知道都是从《小学生作文选》之类的参考书里抄来的，题目统统叫做《海上观日出》。当然，语文老师没有亲自参加夏令营，她不知道那天早上真正的日出到底什么样。
　　这桩往事令杨轩困惑了好多年，而贺嘉听说之后，放声大笑：“难怪大家都说天才总是寂寞的，你就是一个寂寞的天才！假如换作是我，我可不要孤零零一个人去小山包上看什么日出，我宁愿跟大家一起去沙滩上抓螃蟹玩。”贺嘉的语气转而黯淡下去，“以前，班里组织过登山观日出，学校也举办过夏令营，可是老师同学都不欢迎我，家里也不同意我去，他们都怕我捣乱惹事。所以，我从来没有机会……”
　　贺嘉读小学时，她还不认识杨轩，有一年端午节，班主任打算带领全班同学去学校附近的山上看日出，还让大家带上煮鸡蛋和粽子当早饭，前一天晚上，老师特意领着几个家离学校很远的同学借住在附近的学生家里，以便每个人都能及早出发，不错过日出——除了贺嘉。宣布活动计划那天，贺嘉又被教导主任叫去训话，回教室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向她转告活动内容。端午节的早上，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大门紧锁的教室门口，一直等到入校铃响过，等到其它班级的教室里都坐满了学生，等到上午第一节课过去了一大半，才见到自己班的班主任带着其他同学姗姗来迟。第一节正是班主任的课，登高观日出就是这节课的内容。
　　听完贺嘉略带伤心的讲述这段回忆，杨轩说：“别难过，我带你去看日出。”随后的假期里，杨轩预订了船票，他们在豪华邮轮上亲眼观赏到真正壮丽的海上日出，还看到了喷水的鲸鱼和跳跃的海豚。返程时，杨轩特意选择了深夜的航班，他们又在万里高空目睹了云海日出。杨轩还说，下一次假期，他们去欧洲的雪山看日出……
　　欧洲雪山之旅随着贺嘉的离去而变得虚无缥缈，就连世界上所有的日出都显得遥不可及。
　　可是就在今天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杨轩在自家的穿衣镜里看到了“日出”——镜子反射出窗外马路对面那座公寓楼的外墙，而公寓住户的玻璃窗上则清清楚楚的倒映出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圆圆胖胖的红日好像在很吃力的爬楼梯，从一层楼跳上另一层楼，从一家人的窗户爬进另一家人的窗户。
　　杨轩没有回头，他在心里默默的将本地的经纬度、当前的日期时刻、附近建筑物的高宽距离等数据飞快的计算到一起，得出结论，每年当中只有特定的三四天里，在日出之后一刻钟内，直线传播的阳光能够正巧连续两次穿过几幢大楼之间的狭窄间隔，照映在西边那幢公寓楼的东墙上，再恰好反射进杨轩的卧室窗口——所以贺嘉在视线被建筑物阻挡的西方看到了“日出”。
　　杨轩转过身，仿佛又看见贺嘉手捧喷水壶，悠然说道：“我在看日出呢。”
　　——床头正上方挂着巨幅装饰画，那是一张灯塔的照片，洁白的灯塔孤身伫立在勉强可称作“小岛”的礁石堆上，骇人的巨浪在塔基上撞得粉碎，迸溅出无数细腻的水花。
　　这幅画是贺嘉住进来之后亲自挑选的，杨轩担心它的风格过于孤独冷清，他怕贺嘉的心情也随之沉浸在孤独和冷清之中，卧室里的气氛应该是温暖融洽的。不过贺嘉笑着解释：“我喜欢海，夏天看上去很凉快。你说睡在这张画旁边，会不会听见大海的涛声？半夜去卫生间也不用开灯了，因为有灯塔指路嘛！”
　　——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盆栽，起初贺嘉对于种什么花提出好多设想，园艺店广告图册里的品种她全想搬进卧室里来，杨轩都不反对，只是耐心的对她一一解释，哪种植物难以适应当地气候，哪种植物不适合在室内条件下栽种，哪种植物必须和人类起居保持一定距离。最后贺嘉放弃了：“唉，我看你面对这些花花草草，就像医学院的学生看见异性裸体一样，早就没兴趣了，你想到的不是花的颜色多么漂亮，气味多么芳香，你只是记起一串DNA序列而已。算了，什么也不用种了，挂上一张基因图谱就够了。”
　　好在后来，雅静教给贺嘉一个在台湾很流行的小窍门，用吃剩的火龙果种子和橘子核就能种出一片茂盛的微型森林。
　　“这么可怜的小家伙，你可别说它们也会害我啊！以后我请你吃我自己种出来的水果！”贺嘉每天都要细心照料这片只有巴掌那么大、拳头那么高的小森林。
　　杨轩不说话了，这两样植物要想收获或者能对人体产生危害，还得等很多很多年。
　　贺嘉离去以后，杨轩延续了她的习惯，每天早上换衣服之前，给小盆栽洒点水。
　　——穿衣镜右上角挂着一串水晶饰物，由两个小天使和两朵小雪花交错排列而成，再经过镜子反射，变成了四个小天使和四朵小雪花，可是由于无色透明，所以通常很难被人注意到。这本来是圣诞树上的装饰，贺嘉特别喜欢，就一直将它们挂在眼前。
　　这天早上，对面的窗户反射过来的晨曦给杨轩的卧室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灯塔和浪花红了，橘子树叶上的水珠红了，小天使和小雪花也红了，杨轩仿佛在一瞬之间就已将海上日出、林间日出、雪山日出的美景尽收眼底。贺嘉也曾经享受过如此稀罕的幸运吗？或者她认为这种快乐太卑微、太渺小，不值得对杨轩提起？
　　短短几分钟过去了，太阳的身影还没来得及爬上最高一层楼，光线就被错综矗立的建筑物截断了，对面公寓的窗户暗淡下去，杨轩的卧室也重新沉入清早的阴凉中。
　　杨轩想着，倘若就在一年之中的某一天里，他比正常时间提早半个小时就把贺嘉推醒：“起来，看日出啦！”贺嘉会有什么反应？她会嘲笑他的幼稚无聊吗？会责怪他打扰她宝贵的睡眠吗？他还有机会尝试吗？
　　失职的闹钟带给杨轩的额外二十分钟就这样被消耗光了，他赶紧将衣装穿戴整齐，吃过早饭，开车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