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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锶 ...

  •   弯腰趴在走廊窗台上一笔一划的替贺嘉涂写中考志愿表的杨轩的身影渐渐烟消云散,而眼前这个静坐在黑暗中,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凝神注视着仪表盘的男人同样显得虚幻飘渺,电台的节目又换成了古老的电影插曲:
      With her first hello
      She gave a meaning to this empty world of mine
      There'd never be another love another time
      She came into my life and made the living fine
      She fills my heart
      She fills my heart with very special things
      With angel songs
      With wild imaginings
      贺嘉猛然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步入月光中,她卷曲的发梢、披巾边缘的流苏、宽大的长裙裙摆上下翻飞,她的身姿一如当年站在校门口时一样笔挺孤傲,仿佛船首的破浪神雕像。
      杨轩走到贺嘉身后,搂过她的双肩,替她挡住凛冽的海风,而贺嘉僵直的身体不曾作出温柔的回应。
      “那天,我真的很希望你虚脱晕倒、小腿抽筋,或者摔一跤,被钉子鞋踩一脚,那样,我就……”贺嘉的语气中满含难以排解的怨恨,爱心站急救药品齐全充足,足够把杨轩裹成埃及法老,还备有纸杯暖壶和温盐水,只要杨轩转过脸对她笑一笑,她就立刻……
      杨轩低下头,转过脸,吻了吻贺嘉的额角,笑了:“是吗?如果我早知道你心里这么想,我一定会想办法故意把自己绊倒,再踩自己两脚。”杨轩不明白贺嘉为什么盼着他摔倒,总之他一定会满足她的任何心愿。
      贺嘉丝毫未受感动,反而愈加愤懑:“那天,你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站在跑道边的爱心站,你来来回回路过了三次,没跟我打一声招呼!”
      杨轩长长的,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当天在校门口和往后一个半月里贺嘉的反常表现的缘由啊!他顿时内疚无尽:“对不起,嘉嘉,每次下场比赛前,我都要把眼镜留在看台上,你知道,我两只眼睛都近视得厉害,如果不戴眼镜,五米之外我就看不清人脸,我好像看见旁边有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那里。对不起。”
      贺嘉立刻转过身扑进杨轩怀里,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无论杨轩在学业、事业乃至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如何才能出众,无论旁人把他看作一个多么志得意满、应有尽有的成功人物,然而在贺嘉心里,杨轩永远是那么可怜,令人心碎的可怜。她第一次走进杨家,杨太太便轻描淡写的吟唱着“杨轩睡地板”,这使贺嘉对杨太太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杨睿每次谈到大哥都带着嘲弄戏耍的口吻,这让贺嘉总有胖揍他一顿的冲动,如今和杨家人相处了这么久,贺嘉明白杨睿和他的父母对她是真心真意、全心全意的关怀爱护,她并非忘恩负义,然而她心底时常为无法原谅他们对杨轩的漠视和轻视而饱受煎熬。杨轩就像个刚生下来的小羊崽一样无能为力,谁都可以欺负他,即便在跟他关系最亲密的贺嘉面前,他也总是那样诚惶诚恐,严肃谨慎得叫人心疼,他只会步步试探,时刻等待,毫无自主自信的魄力。
      贺嘉视力不错,她尝试过用各式平光眼镜改变自己的造型,但她从没亲身体验过高度近视以至于一分钟也离不开眼镜的感觉,她喜欢突然抢走杨轩的眼镜:“让我好好看看你的眼睛,啊,这么忧郁、这么深遂的大眼睛,摘掉眼镜之后多美啊!好像在眺望遥远的虚空,眼神里没有丝毫庸俗的计较和偏执,告诉我你在看什么,你在想什么?”对于这般诗情画意的美好形容,杨轩只能无奈的摇头苦笑:“我什么也看不清,周围好像一张拍得极其差劲的照片,一片模糊,我有点头晕。”杨轩说他从初二起眼睛就糟糕到这种地步了,贺嘉不由得问:“这么说,用你自己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清楚我长得什么样?”杨轩只是抬起手,轻轻的,轻轻的抚摸贺嘉的脸庞……
      “对不起,嘉嘉,我真的没看见你,你为什么不喊我呢?如果早知道你在爱心站,我一定要故意生病、受伤,好让你给我包扎治疗,对不起,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杨轩揉着贺嘉的头发,发自肺腑的赔礼道歉。
      贺嘉心想,我们两个成年人可真傻,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还要为了十几年前年少时期的误会如此这般认真的生气和道歉,可是这积累了十几年的怨恨依然鲜活而刺人啊,只是痛心的理由却截然相反了,她恨自己也像别人一样无端的欺负杨轩。
      贺嘉扬起脸,坚决的说:“杨轩,我们今天就去签一份人体器官捐献协议,等我死了,我把这对眼球留给你,你也可以替我继续看着这个世界。”
      杨轩平静的回答:“傻瓜,我眼睛的毛病是近视,近视眼靠移植眼球治不好的。再说,如果你不在了,我怎么会一个人活下去呢?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不!不会!”贺嘉推开杨轩的胸口,高声反驳:“我在世上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我死了,没人受影响,没人在乎。可是你不一样,你有父亲、母亲,还有弟弟,没有你,他们会非常痛苦,非常伤心,你能舍得他们吗?”
      杨轩更加平静的说:“你怎么能说自己无亲无故呢?我是你的亲人,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我的弟弟就是你的弟弟,如果你能够做到对他们毫无牵挂,毫不犹豫的死掉,那么我也可以。”
      贺嘉骤然心软了,一对风华正茂,诸事有成的青年男女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死亡”的话题?杨轩的为人最讲求实际,从不无事生非,胡思乱想,只有面对贺嘉时,他的理智思维每每被感情冲得溃不成军。
      “我们当然不会死掉,我们会在一起活很久很久,还记得在香山脚下遇到的那对老夫妻吗?”贺嘉重新把脸埋进杨轩怀里,喃喃低语:“我们一起从山下出发,等咱俩跑到山顶再下来时,他们只往上走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路,他们每人拄着一根拐杖,手挽着手,每看到一处椅子就要坐下来休息。”
      “是啊,那天你刚好十八岁,我们着急爬完山回家吃蛋糕,我答应过你,等到你八十岁生日那一天,我还会陪你去爬香山。”
      “我的牙都掉光了,咬不动蛋糕,只能喝生日蛋汤……”

      “杨轩,你又在想贺嘉?”莎莎打断杨轩的沉思,她的嗓音略有沙哑,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不经意间,她将习惯中一直加在对他的称呼之前的“师兄”二字省掉了。
      自从那天,雅静发现杨轩家洗手间的玻璃柜空空如也,直到此刻,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杨轩面前提到“贺嘉”这个名字,这大半年来,所有亲朋好友不约而同的假装贺嘉从来没存在过,或许他们认为对杨轩来说,这是最体贴的安慰方式。
      杨轩轻轻点头,现出淡淡的微笑——世界上有些事没发生之前,你把它想象成天崩地裂一般恐怖,万箭攒心似的痛苦,然而一旦真正发生了,没准就这样平平淡淡,自然而然的过去了,既不可怕,也不心痛。
      从童年起,杨轩唯一害怕的就是“视力检查”。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他的双眼就不可挽回的一路坏下去,起初还不至于糟糕到看不清黑板,必须戴眼镜的地步,然而跟身边小朋友一比较,在视力方面,杨轩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差学生”。其它功课,不论多新、多难,他都能学得比别人快、比别人好,唯有视力表上那一排排东倒西歪的“E”,他没法说出准确答案。不管参加考试、比赛、演出,无论面对考官、评委、观众,他都能表现得信心十足,镇定自若,唯有见到穿着白大褂的眼科大夫,他会恐慌得不知所措,因为他们是唯一一类严厉无情的批评杨轩成绩差劲的成年人。
      杨轩曾多次当选全校、全区三好学生,小学六年级毕业前夕,学校决定拿他申报全市三好学生。可是在最后一轮审核中,他被淘汰了,因为他视力不合格,不符合“身体好”的标准。隔壁班一位女生顶替了杨轩,尽管她在考试和课余活动中不如他那么出类拔萃,但她全面发展,不偏不废。班主任没为这件事责备杨轩,他自己也不难过,这是一场公正、透明的竞争,他认为自己的失败合情合理。
      班主任在教室宣布杨轩落选的消息时,他的同桌忽然伏在桌子上,直到打铃下课也没直起腰,杨轩以为她身体不舒服,然而很快有几个同学围聚过来,他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在哭。
      “都怪杨轩!”一个女生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我?……没有啊……”杨轩从不欺负女同学,调换座位还不到一个月,他和新同桌相处得不错。
      “就是因为你!我们都以为你能当上三好学生,可是……”这个女孩说着说着,嘴一扁,也开始抽抽嗒嗒哭起来。
      男生们虽然没明确指责他,可他们全心全意去安慰两个女孩,仿佛对杨轩这位主角已经无言以对。
      从那时起,杨轩心里的恐慌和惶恐又加重了一分,他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不但对自己一个人有意义,也不仅为他的父母所关注,就连普普通通的同学,也寄予他那样厚重的希望。每一次掌声,每一句加油,每一道期待的目光,都让他肩头更加沉重,但他不害怕,他不怕压力,不怕负担,他可以全力以赴,甚至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他真正害怕的是那种无论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比如看视力表。
      当年社会上流传着种种用气功、点穴、草药治疗近视的偏方,杨轩的父母都不相信,除了带他去配最贵最好的眼镜,他们也别无它法。就这样,每年一次的体检折腾着杨轩的心脏,成堆成摞的书本折腾着他的眼睛。因此当杨睿上小学后,杨轩时时刻刻注意纠正弟弟的读写姿态,不许他看电视太久,甚至情愿不经讨价还价就帮他写作业,只要杨睿一开口:“哇,老师又布置这么多作业,完了完了,我跟你一样就要活活变成睁眼瞎了!”
      终于到了高三毕业前的高招体检,由于专业申报受视力水平限制,很多同学托关系、走后门,设法通过这一关。杨睿听同学的哥哥姐姐说得特别可怕,他也跟着急得满屋乱窜。杨轩本人对视力检查的恐惧更是严重到无以复加的极致,但他只能听天由命。
      体检那天,两所高中的毕业生打乱顺序混合编号分组,每组学生在视力检查室门口排成一行等候时,一个小护士沿着队伍从尾走到头,手里便多了一把小纸条,都是某领导为某同学特批的“指示”。
      杨轩心如擂鼓般坐在检查桌旁,为他检查的是位不到五十岁的女医生,她先小声确认一下:“有条儿吗?”杨轩摇摇头。她又语气极其和蔼,态度极其耐心的问过他眼镜多少度,便熟练的挑出一枚镜片挡在他裸眼之前,同时继续跟旁边另一位女医生聊昨天晚上的电视剧。“这个比刚才那个清楚?……老三媳妇跟老二说……这个能不能更清楚点?……老太太一开始也不相信……你还有点散光……老大的儿子最不是东西……平常吃鱼吗?……”话题以超光速穿梭跳跃,杨轩还没想明白自己该回答哪句的时候,他的检查已经结束了,大夫灵巧的归置好镜片,把一张体检表塞给他:“苏潇薇,挺好听啊,大小伙子怎么起个姑娘名,去吧。”她一拍杨轩后背,把他推走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按照正常程序,这张体检表属于下一位同学,他自己那张正在五米之外的护士手里。
      总之,这场体检结果对杨轩填报高考志愿没有附加任何限制,只要他考得上,尽管随便报。
      几个月后,又该大学新生入学体检,杨轩下完课赶到校医院时正好是午饭前,一个坐立不安的年轻男医生开口就问:“你戴眼镜看得清还是不戴眼镜看得清?”
      “当然是戴……”
      “行行行,不用摘了,快坐下,再晚食堂就没饭了。”
      年轻医生指点江山似的戳了几个符号,杨轩怀疑医生是否看到了他的手势,可医生已经大笔一挥,随便写了几个数字,然后赶紧站起身脱掉白大褂,表明今天上午的买卖已经“打烊”了,唯恐不知好歹的顾客再来打扰。
      说到校医院的体检,贺嘉进大学不久,便拿来体检表的备份给杨轩看,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过每一项检查数据,放下心来,贺嘉的身体健康极了。
      “看身高!”贺嘉见杨轩没有做出她期待的反应,只好指着表格提示他,身高栏里的数字几乎跟杨轩一样。
      两个人都坐着,杨轩惊讶的打量着贺嘉,没觉得这几年她的个头长得有这么快嘛!
      “穿着高跟鞋量的!”贺嘉得意的扭动脚腕,给杨轩看她的皮凉鞋鞋跟:“大夫说不用脱鞋,我就直接站上去了,我以为他们会自动减去鞋跟高度,谁知道就这么写上去了。哈哈!还好给我检查的是校医院的大夫,听说明天体检那批轮到兽医专业的毕业生来做毕业实习。哈哈哈哈!”
      杨轩十分忧虑的盯着贺嘉那对钉子尖似的鞋跟,很小的时候,每回跟在老妈身后,他的目光也总是紧紧盯着她的双脚,他总担心她下一步就会扭伤脚腕,跌倒在地,他想搀着她的手臂扶着她,又害怕自己个头太矮,反而成为累赘把她拽倒,等到老妈爬楼梯的时候,他担心得都要哭出来了,有时一想到明天老妈又要穿着高跟鞋出门,他就担心得一宿都睡不好觉。
      结果呢,杨太太从来不曾因为鞋跟太高太细而摔倒,贺嘉也没有,那是女人的独门秘笈。杨轩后来经历的体检有的宽松,有的严格,可视力检查再也不可怕了,尤其是眼镜店的验光师,他们可不像小学校医那样对近视的小孩怒目相向,像杨轩这么糟糕的眼睛正好让他们有借口卖给你更昂贵的镜片或者鼓动你去做昂贵的手术,所以验光师对杨轩的态度充满近乎谄媚的温柔和体贴。——可见,那些令你长久担惊受怕的事情,其实本来一点也不可怕。
      关于贺嘉也一样。从前,杨轩时常难以克制的问自己万一贺嘉离开他该怎么办,他不敢想,哪怕仅仅幻想一下这种可能性,他也感觉像在熔岩滚滚的火山口上方走钢丝一样,心里空空荡荡,除了害怕,只有害怕,无法躲避、无法缓解的害怕。可是,一旦贺嘉真的离去,他发现,事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太阳依然在头顶火辣辣的照着,海浪依然单调而不懈的冲刷着岸边礁石,令人抓狂的三十九号大街依然一天二十个小时堵得水泄不通,而每个清晨他睁开双眼,会听见心脏依然在自己的躯体内健康而有力的跳动着。所以,没什么可怕的。
      杨轩的微笑更明显了,他再次点头:“是啊,我在想贺嘉。”看,他亲口说出了“贺嘉”这个名字,而整个世界并没有随之灰飞烟灭,这不是一句魔咒,只是最平实不过的陈述而已。
      “贺嘉已经走了!”莎莎平凡的语气中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感情。
      杨轩叹了口气:“是啊,她已经走了。”整个宇宙依然好端端的,没有瞬间分崩离析,可见,这只是另一句平实的陈述。
      “贺嘉已——经——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莎莎把音调拔高了八度,使出浑身力气大声喊叫,可是一股突然卷来的海风吞没了她的声音,也抹煞了她百分之九十的努力。
      然而杨轩依然听出了莎莎的感情——愤怒,那不是小女孩耍脾气闹别扭时的恼火,而是成年女性发自肺腑的怨毒和忿恨,他倒是第一次看见她用这种方式生气。
      杨轩收拢自己的思绪,转过身认认真真的面对莎莎。

      莎莎克制怒火,第三次摆明这个事实:“贺嘉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难道你不明白吗?你们俩在一起这么久,就算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就算没有亲情,还有人情,你舍不得她,你每天都惦记她,她肯定知道,可是这么长时间,她打过一次电话吗?写过一封邮件吗?捎过一个口信吗?只要对你报一声平安,说一句她现在过得很好,她想到过应该这么做吗?你照顾她,她说过谢谢吗?她伤害你,她说过对不起吗?这不是爱情的问题,她缺乏做人最起码的礼貌和修养!我就做不出这种事!对点头之交的陌生人都不能这么无情,何况……”
      杨轩平静的听着,莎莎说的都是实情,贺嘉走得决绝、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就是她的处事风格,她极少说“谢谢”和“对不起”,对不相干的外人,她尽量做到不亏欠人情,而对至亲至近的身边人,不需要使用这两个词。莎莎的话不无道理,与人交往应该遵守某些礼节,然而——倘若爱人之间相处也能用普遍的人情事理来解决,那么也就不称其为“爱情”了,这就是“爱人”与“其他人”的区别。
      “她不在乎你,她不在乎你这个人,也不在乎你对她的感情,她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利用你,她自己什么都没有,除了这样,她还能怎么办?你给她房子住,给她饭吃,给她衣服穿,给她钱念书,带她出国,你把她变得聪明、漂亮、大方、有见识,她想要的就是这个,然后,她再不需要你了,她可以自己去过另一种生活,或者再找另一个更值得利用的对象!可是你呢?她什么也不会留给你,最后你什么也得不到!”
      不错,莎莎坦白道出多数旁观者的想法。贺嘉不愿回想童年,但她从不说假话掩饰真相,从一张嘴到另一张嘴,人们总会慢慢知道她出身什么样的家庭,怎样成长到今天,并据此得出他们的结论。贺嘉从不反驳。
      贺嘉刚到美国不久,或许因为水土不适,或许因为学业压力太大,原本只是偶尔隐隐发作的头痛突然剧烈爆发。那天杨轩从学校回到家,看见贺嘉跪在沙发旁,左手撑着地板,右手指甲嵌进沙发扶手里,额头抵着墙壁,痛得生不如死。杨轩要立刻开车送她去医院,可贺嘉拼死反对,他只好把她抱到床上平躺着,又找来可暂时缓解痛苦的止疼药。
      杨轩端过一杯热水,贺嘉抬手去接,杨轩用温暖有力的大手按住贺嘉的右臂:“嘉嘉,别动,我来喂你。”——如此相似的情景和动作,如此相似的疼痛和绝望,让贺嘉恍若回到校医院病房,彼时彼刻沈陌说过的每一个字像霹雷一样在她本来已经轰鸣不止的大脑内更加响亮的隆隆炸裂。贺嘉感到泪水骤然夺眶而出,她使出最后半分力气推开杨轩用小勺递来的药水,她宁愿自己痛死算了。
      “……杨轩……有人说……我跟你在一起……只是为了利用你……是贪图你的……”尽管沈陌的原话绝对不是这么说,然而“杨轩用金钱收买贺嘉的青春”和“贺嘉用青春换取杨轩的金钱”这两种句式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全看你的立场偏向哪一方。沈陌当然向着贺嘉,贺嘉相信他对她抱有比较单纯的感情,可正是如此,他的误解才更令她倍觉屈辱,这些同情她的人尚且如此,那些不同情她的人又会怎么想呢?“……如果哪天有人付给你更多钱……你也会转手把我卖掉吗……”这句话并非质问杨轩,而是对沈陌说的,可是贺嘉混乱的头脑已经模糊了时间空间和因果逻辑,只剩下一个挣脱不去的噩梦。
      杨轩把药水放到床头柜上,在床边跪下,小心翼翼的把贺嘉的脑袋揽入怀中。杨睿曾经把他看来的、听来的、推理分析琢磨来的情况都告诉给杨轩,关于沈陌以及其它,并非“打小报告”的性质,只是杨睿认为大哥应该了解贺嘉为了他吃过多少苦,忍受了多少不公正的对待。天生讷于言辞的杨轩更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只有让他的手臂代替沙发扶手来分担贺嘉的痛苦。他想到的唯一解决之道是等贺嘉这次头痛缓解后,带她去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去一家大医院,找一位资深的专家……
      杨轩心怀些许怜悯望着莎莎,她依然是个不经事的少年,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你最在乎的不是她从你这里攫取什么,而是你能为她奉献什么,别人都说贺嘉想从杨轩身上贪图这个,贪图那个,杨轩倒真想知道贺嘉究竟想向他“贪图”什么,他一定会匍匐在地,高举双手捧到她眼前,无论是舞会礼服,荷花香水,还是在跑道上摔倒受伤。其实,贺嘉想要的,无非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只是最简单的“快乐”而已,但是唯独这一样,杨轩给不了她。贺嘉的存在带给杨轩许许多多快乐,而他却不能用同样的财富回馈她,所以,真正“一无所有”、“贪得无厌”的人应该是杨轩才对。
      杨轩的淡漠神情让莎莎以为他已经受贺嘉的毒害太深太深,难以自拔,她忍不住愈加愤怒的叫道:“这半年里,你有没有试过去找贺嘉的下落?并不困难,这座城市一点也不大,真想找一个人很容易。你找过吗?没有!你想不想亲口告诉她你还爱她,你在等她,你希望她回到你身边来?可是实际上,你连听见她的名字都不敢!你害怕什么?你怕听说什么还是怕亲自发现什么?我不害怕,我都知道,我没有故意打探,很多人也知道,贺嘉没有秘密,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秘密!雅静姐叫我不要跟你说,她说该知道的你自己会知道,但是她这么做不对,她不应该瞒着你,这不是帮你,而是害你,你自己更不应该自欺欺人,你是在自己害自己!贺嘉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对她!我知道——她从你这搬走以后,就去跟另一个男人住在一起,意大利人,很高,很帅,他俩早就认识,你知道吗?她跟你说过她有个意大利朋友吗?你不知道吧!他家很有钱,在意大利有一家足球俱乐部!所以他根本不需要跟人合住来分担房租,但是贺嘉和他同住在一套公寓里,直到现在,她再没搬过!而且他们住的地方很热闹,总有女人出来进去,总是天黑之后很晚才去,半夜甚至凌晨才出来,那些年轻女人一个个长得都很漂亮,穿得很花哨,几乎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有时候还有男人出入!你知道贺嘉会说意大利语吗?她不会吧!那个意大利人的英语也烂得一塌糊涂,你说他们之间用什么语言沟通呢?总不能说汉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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