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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铷 ...

  •   元旦过后是春节,杨轩照例请朋友到家里包饺子、看电视,大家都很体贴,故意忽视女主人的缺席,假装杨轩的人生中从不曾存在一个叫贺嘉的女孩。
      明天是工作日,过了午夜,众人纷纷告辞,只有莎莎主动留下帮杨轩整理房间、清洗餐具,忙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莎莎在沙发上坐下来,从包里找出护手霜,细心养护双手,她很累,却不无兴奋,没有贺嘉在场,时光仿佛流回她在异国他乡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心底交糅着远离亲友的淡淡惆怅和情窦初开的期待与激动。
      “谢谢。”杨轩站在厨房门口,这些家务他本可以独自完成,然而眼见莎莎热情洋溢的帮忙,他不忍心横加阻拦。“外面冷,喝点热饮吧。你要咖啡还是果汁?”
      莎莎明白杨轩的意思是先喝杯热水再回家,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口而出:“已经很晚了,我现在回去会吵醒雅静姐,一早还有组会,不如今晚我在你这休息吧!”
      这个念头早已自然而然滋生在莎莎心里,可她从不敢细想,她不敢认真打算应该在何时何地、什么场合,用哪种方式提起这件事,她怕想得太真太细,难免产生希望,有了希望,就容易失望。如今她出人意料突然说出这句话,连自己也毫无准备,她来不及企盼、担忧、羞涩、紧张,也不曾设想此后的种种可能,只是木然的等待杨轩回答。
      杨轩扭开脸,盯着冰箱门,考虑一会,才转向莎莎:“你一个人留下,我不放心。”
      “我……一个人……”莎莎神智迷离,不明所以。
      “等会我要回实验室,早晨直接去开会。这个月左右搬走几户,又住进来新邻居,我对他们不太了解,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过夜,我不放心。”这样解释与杨轩的性情不矛盾,平常他的确对每件事都慎之又慎。
      “你要去学校加班,怎么我不知道……”一根针缓缓刺入莎莎的心脏。
      “只是整理文档,有点急,不过不费力,我自己就能做,所以没通知别人。喝点热饮,我早点送你回去,如果影响雅静休息,我跟她道歉,怪我不该把你留到这么晚。”杨轩转身走进厨房。
      莎莎分不清自己喝的是茉莉花茶还是巧克力浆,直到杨轩把车停在楼下,陪她上楼,轻叩房门,身披睡袍的雅静出现在柔暖的灯光中,真实感和迟到的诸种反应才骤然一齐拥上莎莎心头。她已经到家了,而杨轩还要去实验室加班,为什么命运偏偏再次安排得如此不凑巧,假若她换个时间说那句话,结果会有所不同吗?
      莎莎没跟雅静打招呼,也没向杨轩道别,她径直钻进自己的卧室,反锁房门,没开灯,而后便悄无声息。
      雅静一直目送莎莎的背影,又转身望着紧闭的卧室门,这一晚她早早就回家了,却始终没睡,躺着看书,夜越来越深,莎莎没回来,也没来电话,雅静渐渐担心起来,并非担心莎莎的安全,而是担心杨轩留莎莎过夜,眼下,雅静终于可以放心了,并且为自己对朋友的不信任感到愧疚。
      “外面很冷吧,我煮了红豆汤,进来喝一碗。”雅静转向杨轩,面露微笑。
      “不了,谢谢。我还要去学校。”杨轩站在大门外,抬头看看莎莎的卧室门,这个钟点,他不方便再进两个女孩的住处。自从贺嘉来到美国,杨轩和雅静再也不曾彻夜谈心,然而此时此刻,善解人意的雅静能令杨轩感受到无声的理解和安慰。
      杨轩果真没回家,直接去了实验室。他手头没有急于完成的工作,便找出旧资料翻阅了一遍,给父母亲朋写了几封拜年问候的邮件,又上网随便看看新闻,这一宿就这么熬过去了,倒比独自留在没有贺嘉的家里容易不少。

      半个月之后的二月十四号,无情的实验把所有人都拖到半夜,谁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过情人节,杨轩主动提出送莎莎回家。
      杨轩大三就考了驾照,他到美国首先安顿好住处,第二件事便是买了一辆二手车,对他来说,车可以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是必不可缺的工具。杨轩拿到的offer尽管专业实力强悍,提供的奖学金却相对微薄,他租的公寓对留学生而言条件比较奢侈,那是他为贺嘉准备的“家”,因此他向父母借了一笔钱。在国内读本科时,杨轩从不兼职打工,他不像杨睿那样喜好花样百出的腐败享受,除了满足生活必需的基本保障,他唯一的开销就是为贺嘉买礼物,不过他也没有杨睿那份务必要自力更生的决心,根据杨轩的观点,既然家里条件允许,读书时就该全心全意学习,日后在工作中才会有能力更好的照顾家庭、报答父母。如今,杨轩凭自己的收入已经积蓄颇丰。
      杨轩和莎莎的住处距离学校方向相反,平时来去都不顺路,除非加班到深夜,不然杨轩从不主动接送莎莎。他上一次送她从学校回家时,贺嘉还没离开他。
      莎莎坐在副驾驶位置,接连数日高强度的工作把她累得快要睡着了,两个人一路无话。车子驶过一条小巷入口,莎莎忽然清醒:“杨轩师兄,开过了,刚才那个路口应该向右拐。”
      杨轩恍然醒悟,连忙道歉:“对不起,我走错了。”他继续往前,设法掉头。
      然而这一带全是民宅,笔直的单车道马路两旁,坐落着紧密相连的私家庭院,无处可供车辆掉头。
      “杨轩师兄,你对这里的路很熟吗?”莎莎很少往这个方向走。
      “一直往前,就到海边了,我以前来过几次。”那时都有贺嘉陪着他,今天,再次行驶在熟悉的小路上,杨轩仿佛以为自己正要带贺嘉去海边,而忘了身旁坐的是莎莎,所以他才会错过拐弯。
      “你想去海边吗?”莎莎试探道:“我们一起去吧,这几天做实验好累,我也想放松一下。”
      “好吧。”杨轩累得没有力气编借口拒绝莎莎。贺嘉走后,他再没来过这里,对他来说,看见大海真的是一种放松吗?
      直路尽头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杨轩先下车,绕到对面,为莎莎打开车门,这是男人应有的风度。记得贺嘉初到美国,把车子当成新鲜有趣的大玩具,她刚学会锁车门那阵,每次外出,杨轩为她打开副驾驶车门,贺嘉坐进去,没等杨轩绕过车头,贺嘉便在车内飞快的锁上驾驶座车门,把杨轩关在车外,然后隔着车窗冲他做鬼脸,这样幼稚的把戏总令杨轩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某一个深夜,他们把车一直开到一片静谧无人的海滨,上车前,贺嘉曾将用于抵挡海风的大披肩扔在后排座上,下车后,她打开后门取衣服,可她在车里磨蹭了半天,才向门外叫道:“杨轩,我的披巾被车座挂住了,你来帮我解开!”杨轩好心好意坐进车里帮她,贺嘉却趁机搂住他的脖子,顺手关好车门,她把脸埋进杨轩怀里,得意的低声笑着:“笨蛋,你又上当了!”……
      满怀这些当初是蜜糖,如今是砒霜的回忆,杨轩自顾自走下石阶,走过沙滩,登上一块大礁石。贺嘉第一次看见美国的海,正是站在这块礁石上,她兴奋的伸展双臂,大声问:“如果我们从这里跳下去,一直向前游,就可以回家了吧!”
      家。
      浩瀚的太平洋对面,是中国,可杨轩不知道贺嘉把什么地方称作“家”。是那个住着她的生母和继父,带给她无尽屈辱和伤害,最终逼迫她出走的“家”?还是那个她和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屁孩相依为命的居住了三年,曾经收留她、庇护她,试图温暖她、照顾她,最终却给她造成莫大压力的“家”?或者是这个虽然并非处于故乡故土,却可以任由她完全充当主人,她和她心爱的男人共同生活了三年半,最终只留下一只发夹和一根断发的“家”?
      哪里才是她的家,贺嘉一一抛弃了这三个落足之处,最终她会流落向何方,大海的彼岸,天空的尽头,真的有贺嘉的“家”吗?
      贺嘉曾向着海天之际高声诵读这首她心爱的诗:“……男人死在大海上,会变出岛屿,从嘴巴和深眼窝中长出绿的树……”杨轩愿意为贺嘉变成茫茫汪洋中的岛屿,一座只属于贺嘉的孤岛,岛上生满了绿的树,那就是贺嘉的“家”。

      贺嘉和杨轩最后一次去海边那天,她刚刚熬过接连四天的重要考试,已是心力交瘁。杨轩在空中旋转观景餐厅预订了音乐烛光晚餐,然而贺嘉吃得心不在焉,索然寡味。好不容易用罢程序繁琐的法式大餐,贺嘉吃力的爬上副驾驶座,便一头歪倚着椅背,她蜷起酸软的双腿,垂下沉重的眼皮,一动也不想再动,任凭杨轩把车驶向天涯海角。
      微微震颤的发动机仿佛轻推摇篮的双手,收音机飘出Enya的音乐,一首接一首,直刺入贺嘉脑髓深处,她像一颗星尘,悬浮在无穷无尽的宇宙虚空中。没人说话,电台的整点报时也化为钟声融入旋律。忽然,一个包裹塞进贺嘉手里,把她拉回狭小坚实的现实世界。
      “给你的礼物,情人节快乐。”杨轩说着,要去开车内照明。
      贺嘉按住杨轩的手,仍然闭着眼睛,摸索着解开纸袋:“今天是二月十三号,明天才是情人节。”哪怕被烧成灰她也不会记错,最后那门死罪审判庭似的考试发生在二月十三号下午。
      “刚过零点,现在已经是十四号了,我想做今天第一个送出情人节礼物的人。”
      贺嘉心头一动,头脑也清醒了一点,她的手指触摸到硬挺的纸盒,柔滑的缎带,光洁的镀金logo和修长的磨砂玻璃瓶——又是香水。前几天她随意说起气味也能像纸张和磁盘一样记录信息,当你嗅到某一种气味时,往日在同样的气味中发生的每一桩小事的每一个细节便会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复苏,历历鲜活的激起你心底同样的感情。她说自己老用香型雷同的香水,已经厌倦了,她想来个彻头彻尾的大改变,可她还没拿定主意,因为她很久以来都没功夫好好的逛一逛商场。莫非杨轩把这出对话放在心上了?
      贺嘉伸直手臂,用力按下喷嘴,霎那间,一团古远而空旷的气息在窄小的车厢内弥散开——残破缺损的雕花石柱,虬曲盘错的野藤野树,被雨水浸透的泥土和杂草,无边无际的荷叶和荷花,清亮得刺目的满月光华,汇聚于六月的午夜,贺嘉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石桥护栏,杨轩急得抱住她的腰:“刚下过雨,地面滑,小心别摔了!”贺嘉像体检时做肺活量测试前那样恶狠狠的吸了一大口气:“多好闻的气味啊!要是有这种香水就好了!”杨轩连忙点头:“去商场找找看。”贺嘉没理会,又吸了一大口气:“湿乎乎的土地、木头、石头,野草、野花、野树,脏兮兮的湖水,都是甜的。”
      如此说来,到底有人把芳甜沁人的雨后荷塘连同仲夏的圆月一起灌进玻璃瓶里贩卖了?这就是由科技和经济孕育的时代,只要有人需要,没有什么不能被制造成商品进行买卖交易。
      贺嘉痴迷的抚摸着香水瓶,正如她曾经单脚站在突出湖岸的大石头上,全身前倾,一手死死拉住杨轩,另一只手竭力向湖中央伸:“让我摸摸那个荷花花苞!”……贺嘉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杨轩的腰,脸庞贴着他的后背,深夜的环路,不时有满载砂石钢筋的重型卡车擦身而过……杨轩把车锁在电话亭柱子上,他先攀上一处稍矮的围墙,再把贺嘉拉上去,两人纵身一跳,差点直接掉进挤满荷花的池塘里……当贺嘉借着月光看清这片荷塘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星空相接时,从未见过海的她情不自禁感叹道:“大海也是这样一眼望不到头吧!情人节的夜晚,如果在海边,看看月光和星空下的大海,感觉肯定很好!”……当大地的阴影终于一点一点吞噬了高高在上的月盘,贺嘉忽然攥紧杨轩的手:“最后一个登月宇航员把他女儿的名字写在月球表面了,可是现在,月亮没有了。”那时杨轩想,他也会用某种同样永恒的方式记住他心中最爱的人的名字……
      贺嘉慢慢睁开双眼,当年那个穿着T恤拼命蹬车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了,为了节日的晚餐,杨轩甚至穿得比平日更正式,他年初刚换了新车,淘汰掉早已超龄服役的二手旧车,头顶的月亮又圆了,只是今夜没有月全食,在美国的每一个情人节,杨轩都会带贺嘉去看星空下的大海,他终于为她找到了能完美再现月夜荷塘的香水,他利用工作之余私下策划了一项试验,他想要培育出一种独特的玫瑰品种,到成功的那一天,他会用爱人的名字为它命名。
      不知何时,车已经停在海滩上,贺嘉没有动手解安全带,杨轩便息了发动机,也一动不动的沉默着。
      “杨轩,还记得你在高中参加的最后一届运动会吗?”贺嘉突然神情肃穆的发问。
      杨轩同样严肃认真的回忆着,他的大脑就像google服务器,精确记录下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每一天中经历的每一件大事小情,他读高三那年的校春季运动会于四月二十九日、三十日两天举行,天气少云无风,正适宜开运动会,他先后参加了800米,成绩2分11秒13,第一名,1500米,4分30秒34,第二,400米接力……
      然而,那次运动会在贺嘉心中留下的却是迥然不同的另外一个印象。

      贺嘉的母亲是卫生所的药房护士,家里常用药品齐备,贺嘉也掌握了不少急救常识和外伤包扎技巧,因此学生会生活部请她去专为运动会设置的爱心救护站帮忙。第二个比赛日上午,贺嘉刚为一名在弯道处抢跑道时被挤倒又被钉子鞋踏伤的男生处理好伤口,就听见广播宣布下一轮项目参赛名单:“1500米高中男子丙组……杨轩……请以上同学立刻到检录处检录。”
      爱心站设在足球场草坪边,位于主看台和检录处之间。贺嘉提着急救箱走回服务台,正看见杨轩和同班另一位选手一起去检录,她默默的盯着杨轩的身影,一直看着他举手答到,看着他把领来的号码牌系在胸前和背后,看着他跟随大部队走向跑道另一端的起跑线,看着他全力以赴跑完四圈第二个冲过终点线,看着他去记分员那里看自己的成绩,看着他交还号码牌,看着他一边调节呼吸节奏,一边绕着大圈慢慢走回看台。不算比赛过程,这是杨轩第三次路过爱心站服务台,他和贺嘉之间只隔着一带六分道的跑道,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跟她打过一声招呼,甚至不曾转脸看她一眼。贺嘉直挺挺的站在爱心旗下,攥在手心里的半卷纱布已经浸满了汗水。
      两天的比赛全部结束后,杨轩所在班级成绩不错,团体总分年级第一,全校第三。从体育场回学校的路上,杨轩两手抱着一面半人高的大鼓,一群女生拎着小鼓小喇叭花束彩带,欢欢闹闹的拥在他身旁。
      “喂,杨轩,这是你的奖品呀,你怎么挑个粉红色的!”有个女生从包装盒里掏出一只铝合金运动水壶。
      “邵婷帮我领的。”杨轩很老实的解释。午休时播音员吃蹦豆卡了气管,急三火四去医院了,所以杨轩被临时拉到广播站念了半天稿子,他没功夫自己领奖品。
      “她才不是帮你挑的,她自己想要吧!”另一个女生一针见血的戳穿真相。
      邵婷大大方方的承认:“说得太对啦,我就是喜欢!上个礼拜看见宣传部买奖品回来那会儿我就看中这个水壶了,比发给第一名那个又丑又破的计步器有用多了。可惜我跑得肺都要吐出来了,连前八名都没取上!”
      “你要喜欢就给你吧。”杨轩赶紧说,他觉得为了一个水壶而玩命可太不值了。
      “真的?那我就不客气了,跟我书包的颜色正好般配!反正你从来不背水壶,你都是直接买可乐嘛!”邵婷早就把情况考虑得一清二楚,她准知道杨轩这个人最好说话,他的八百米和接力奖品还没等他自己看明白,就已经被同学瓜分了。“回头我请你吃冰激凌,不能算我贪你便宜!”
      “好啊。”杨轩随口答应,并不计较。
      “要不这样,我现在就去买,你们先回教室。”仿佛急于了结这笔交易以免杨轩半道反悔,邵婷把手里的花环往杨轩脖子上一套,转身跑向小卖部。
      其他女生骤然发现原来杨轩还有类似于衣帽架的功能,便纷纷将手里的花环和彩带绕在他的肩头,然后她们彼此挽着手,唧唧呱呱一路说笑,杨轩一概不介意。
      快到校门口时,邵婷追上来了,高举着一个火炬蛋筒:“苦咖啡口味的,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可是杨轩两只手都空不出来,邵婷便撕开冰激淋的包装,塞到杨轩嘴边,只要他咬一口,那个粉色水壶就踏踏实实的归她所有了。
      杨轩刚咬了一口冰激淋,还没咽下去,冷不防有人照他后心捣了一拳,他差点又吐出来,只听一个女生笑嘻嘻的说:“杨轩,你看你看,那是谁呀?”
      只见贺嘉孤伶伶的站在门柱旁,姿态笔挺得宛如一尊雕塑,她两眼直盯着正前方,不像在等人。杨轩不由自主迈出一大步,贺嘉却像中了复活魔法的石像,突然朝着远离杨轩的方向飞快的跑掉了。杨轩想去追,可他答应过啦啦队的女生要帮她们把用具搬回学校。
      “哎,我家楼下有个小孩也在咱们学校初三三班,他跟我说他们班那个……”几个女生把脑袋凑在一起,津津有味的咀嚼着道听途说来的八卦流言,全是关于贺嘉的,越说越邪乎,杨轩忧心忡忡的听着,他知道那些都是胡说八道。
      一进教室,杨轩急忙把大锣小鼓堆在讲台上,来不及吃完他的冰激淋,便匆匆离去。校门口当然没有贺嘉,车站也没有,杨轩沿着贺嘉平常回家的路大步快走,不停的东张西望,可是一直走到尽头也没找见贺嘉的影踪,以前,贺嘉只许他送到小区门口,他不知道她住在哪一栋楼哪一单元哪一层。杨轩头一次走进这个陌生的大院,他抬头仰望环绕在四面八方的老式家属楼,似乎指望贺嘉会突然从某个窗口探出笑脸,热情的向他招手,然而——只有一位火眼金睛的居委会大妈准确认出这是个外来客,她貌似和善的探问道:“小伙子,你来找同学还是看亲戚?”
      “嗯,对——呃不,没事。”杨轩只好黯然走开。
      从此往后一个半月,杨轩和贺嘉之间没说过一句话。同为毕业年级,高三和初三各班好像在鼓劲比赛看谁放学更晚,拖堂更久,而不管谁先离开学校,杨轩每天放学后都去车站等贺嘉,有时会等上一个小时,直到整片街区再也找不到第二套同样的校服。似乎无论能否见到贺嘉,这种日复一日的等待本身就是杨轩所坚持的信仰。可是或许贺嘉已经改走另外一条回家路线,她再没经过这个车站。偶尔几次,杨轩和贺嘉在校园相遇,可她总是远远的一看见他就立刻转身,迅速消失在相反的方向。
      教室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减小,对杨轩来说,想考哪所大学都易如反掌,唯有他最渴望见到的贺嘉的笑脸却是遥不可及。
      其实,学校早已拿到若干保送名额,无论考虑各科成绩还是综合素养,杨轩都是当之无愧的候选人之一,然而学校不打算保送像杨轩这样有九成九的把握高中榜首的优秀学生,他们要把免试机会留给考取风险稍微大一些的同学,让有能力考试的人上考场,这样才能使学校的名声利益最大化,更何况还少不了托关系走后门的情况呢。当时杨轩的父母都不在他身旁,没有人替他争取他应得的利益,班主任告诉他不能把保送名额给他,他毫无异议,他觉得自己去参加高考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勤勤恳恳埋头苦学十二年,为的就是最后那三天的考试嘛。倒是杨睿替大哥打抱不平:“傻冒啊你!能不考就不考呗!两个半小时不许上厕所,憋死你!”
      当校园公告栏张贴出最终确定的保送名单后,还是在高三年级乃至全校学生中间掀起小小的波澜,各式议论随处可闻。
      “为什么没有杨轩呢?听说他从初一到高三,每次考试都排在年级前五名之内。”
      “对啊,他平常又老实又听话,老师肯定最喜欢他,怎么不把保送机会给他?”
      “这个张——世——炜是哪个班的,是咱们学校的吗?我从来没听说过他呢!”
      “保送多没劲,杨轩要能一下考个全市状元什么的,那才露脸呢!”
      “你们不知道,杨轩根本就不用跟咱们一起考,人家马上就要直接出国了,他们全家都要移民啦!”
      ……
      贺嘉再也不走校园正门了,她宁可每次多绕几百米走侧门,她不想路过正门口的公告栏,她不想看见红艳艳的保送榜单,尽管上面并没有杨轩的姓名。
      那时,贺嘉已经痛下狠心,只要一过完这个学期,她立刻就离家出走,她心底反叛狂躁的情绪几乎膨胀到了极至,与街头地痞厮混的无赖时光已然令她感到空虚厌恶,比继父的殴打更让她不堪容忍的是母亲无休无止的沉默和泪水,有几次她半夜悄悄爬起床,偷偷溜进厨房,手指紧紧捏住煤气阀门,她想先杀死卧室里那两个人,然后自杀,这样世界就彻底清净了!而她眼前总会浮现出亲生父亲那副活灵活现的尊容,满脸堆着猥琐放肆的邪笑:“好样的!不愧是老子的种!你亲爹我还没干过杀人的勾当呢,就被几个小王八犊子给宰了!”
      周围的同学愈发全神贯注的读书复习,常常一整天又一整天没有一个人对贺嘉说一句话,老师更不会在课堂上叫她回答问题,无论她的功课完成得多么好。贺嘉换了一条偏僻绕远的放学路,有两次遇到几个企图对她非礼的小流氓,都被她揍老实了,正因此混混头儿有兴趣采取更加稳固持久的手段来赢取贺嘉的芳心,他甚至在全校大课间操时捧着红玫瑰找到学校来了,结果被校园保安礼貌的请走了。
      保送的美事当然不会落到贺嘉头上,班主任更受校领导委托委婉的建议她不要报考本校高中部,凭她的成绩,还有很多其它好学校可以选择。
      贺嘉无声的冷笑着,她知道别人都嫌弃她,她也根本不乐意再见到他们所有所有的人!
      可是她能去哪呢?有生以来,贺嘉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连稍远的郊区都没去过,她没有积蓄,从前跟地痞街霸合伙拦路抢来的钱总是不到一天就被她在游戏厅花个精光,她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反正他们不是像继父一样凶狠残暴就是像母亲一样懦弱无能。
      贺嘉打算扒火车去南方,那些离家出走的流浪儿不是都要往南走吗?她听说爷爷奶奶的老家就在很靠南边的某个她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县城。其实,老爹死掉的时候,贺嘉还不懂事,她更不记得自己得到过丝毫来自父亲的慈爱和关怀,根据她长大后听来的传闻,倘若亲爹活到现在,他对贺嘉只会比继父对她更卑鄙更恶劣。继父企图用这个过继来的女儿在大庭广众面前掩盖他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事实,所以他要强行给贺嘉改姓,而母亲当年不明不白的怀了孕,然后才迫不得已与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潦草成婚,这两件事不知道哪一件更令人作呕,一想起自己的出身,贺嘉就恶心得浑身发抖,然而她依然坚持无所顾忌的公然宣称那个下三滥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依然要固执的为自己冠以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姓氏,不光出于故意要跟继父唱反调的动机,她只是想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除了一条不值钱的性命,她还有什么可以坚持和珍惜的?亲爹活在人间的时候没有给过她一声呼唤,一个亲吻,甚至一条小手绢,而他龌龊的死掉之后,他那片杂草丛生的坟冢却比地球上任何其它地方更令贺嘉有“家”的感觉。
      贺嘉决定随便去哪里,随便做什么,或许从此再也没有道德底线的束缚。她无意自杀,可是万一活到哪天真的再也活不下去了,她也不介意死掉,毫无留恋,毫无牵挂。只是,在那未知的都市、乡村,或者天堂、地狱,再也没有一个人傻了吧唧的在车站等上一个小时,只为了无比拙劣的对她说一句:“这么巧,你也在这等车。”
      领到中考志愿表那天,贺嘉真想一把撕个粉碎,可班主任再三强调过每名同学填好之后一定要家长签上字再交回来,继父也早已为贺嘉规定了她必须报考的高中,所以她心灰意懒的想,最后这段日子,何必再惹麻烦?
      其他同学热火朝天的讨论起各自的中考志愿,贺嘉故意落在最后,等吵吵嚷嚷的人都走光了,她才百无聊赖的背上书包,一走出教室,只见杨轩耐心的等在门口。
      “呃,嘉嘉,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贺嘉凌厉的眼神仿佛寒冰雕成的匕首,恨不得一刀把杨轩戳个透心凉。
      “那个,你们今天是不是发中考志愿表了?”
      “是又怎么样!”贺嘉几乎压抑不住的尖叫起来,她希望杨轩和所有其他人一起去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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