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无重》温无非

2、第二章

　　第二章
　　幽静的长廊。
　　蜿蜒没有尽头。
　　檐上花纹高贵考究。
　　廊间穿堂风却冰冷依旧。

　　在这静谧中，一个衣衫不整的身影突然蹿了出来，只见她发簪尽落，长发披散，身上只穿着一件雪白的内衫，清秀的脸上是前所未见的张皇。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什么，声声急切。

　　这样突兀的举止，刺破了长廊庄严肃穆的气氛。

　　一大群宫女太监在后面追赶着，但是举止略显怪异，一个个似追非追，只是撵着这少女的身影，并未见扑上去，似乎在畏惧什么。一个身形灵活的小太监眼见追上了少女，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臂，似乎想往回拽。未曾想，状似柔弱的少女，竟然抬起脚，对着小太监的心窝就踹了过去。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太监，猝不及防，被踹得重心不稳，立马仰面从走廊的栏杆翻了出去，扑通一声，掉进了回廊旁的小池子里，不知是过于惊恐，还是不谙水性，小太监在水中大呼小叫地扑棱了起来。

　　其他宫女太监见状更加惊恐，只在后面半追半劝着，似乎颇为忌惮。眼看就要穿过走廊，到淑妃娘娘的寝宫去了，众皆惊惶，若是冲撞了娘娘可如何是好。更何况，刚才淑妃之父左相，偷偷来这栖梧宫与淑妃议事，也不知什么机密，若是坏了事，又如何是好，这罪名谁能担当得起。一时间，这些宫女太监，一个个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走廊尽头，隐隐可见不远处雕梁画栋的一角，正是栖梧宫。

　　***

　　淑妃寝宫门外，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毕恭毕敬立在寝殿的大门外，只见他身形修长，穿着一袭墨黑的长袍，神色淡淡，眉眼略显凝重。

　　这时，似乎有什么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少年身形一怔，半是迟疑地向门侧走近了一步，提神凝目，眉间微蹙。

　　秋日微凉的阳光泼洒而下，少年修长的身影投射在朱红色的殿门之上，略显单薄。突然间，像是从门内又传出了什么声音，少年的双眼闪过一丝惊诧。

　　墨黑的身影突然之间像是僵住了一般。

　　这时，一声声三皇兄，由远及近，声声急切，这声音有些耳熟，分明是五皇妹的声音，陈煊回神，来不及顾及殿内的状况，循着声音猛然转身，脸上的惊诧还没来得及收回。

　　五公主陈炫衣衫不整地冲了过来，似乎是从病床上刚醒，还没有来得及梳妆。如今这疯疯癫癫的形态，哪里还有皇家子□□雅的风范，浑然一个小叫花子。

　　陈煊心里一沉，眉眼更加凝重了起来，莫不是三皇妹落水后被冻坏了脑子？

　　陈炫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有什么不妥，激动地冲过去，猛地抱住陈煊，头埋在三皇兄的胸膛。

　　三皇子因内心的冲击，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不支，险些被冲撞倒地。

　　荆玄抬起头，一双清明的眼，闪烁着浓浓的笑意。

　　三皇子看着荆玄一双笑眼，流光溢彩，恍若星辰，看样子清楚得很。于是眼中的忧虑慢慢淡了，但是想到荆玄失礼的举止，三皇子陈煊皱眉，黑下脸来，眼中有些愠怒。

　　公主却恍若没有注意三皇子不善的脸色，只是看着三皇子的脸——一如既往深沉的眸子，微微翘起的唇角，不露悲喜。

　　荆玄心底一阵抽痛，前世的记忆碎片，无法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那种生与死的距离被打断，内心不由一阵狂喜，缓缓笑了起来，她笑的如此开心，以至于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自己醒了三天，不准媛儿声张，不仅是无法面对他们，也是担心自己性格的改变让他们担心，或者是惹人怀疑，不得已用这几天缓和了心情，制定了一系列方案，不要再重蹈覆辙。

　　三皇子低头，正好看见荆玄眼中闪烁着点点光芒，微微湿了眼眶，那眼泪难分悲喜，三皇子一怔，以为是那日落水的事，皇妹受了委屈，于是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头。

　　荆玄紧紧拉着三皇兄的手臂，温热的触感，不同于前世记忆里，他躺在自己怀中，渐渐冰冷的气息。那时的无助感，依旧留在心底，随着记忆的翻涌，心也跟着抽痛了起来。

　　荆玄默默垂眼，逃避了三皇兄微微诧异的目光。

　　三皇子陈煊迟疑地看向荆玄，感受到她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手，好像躲在主人怀里受惊的幼犬。陈煊只道是五皇妹前几日落水受了惊，抚了抚她的黑发，乱糟糟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梳洗打扮。三皇子看着往日里活蹦乱跳的妹妹露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不忍，缓缓伸出修长的手臂，轻轻地抱住了她。这一抱，似乎将荆玄心中所有悲伤的感情，都揽入怀中。

　　三皇子低低地道了一声：“没事了。”

　　荆玄靠在三皇子的胸膛。低沉的声音从耳边闷声传来，微微颤动，她心中也不由一颤。前世最后的一段记忆里，也有人抱着她，她虚弱的躺在那人怀里，耳朵紧紧贴在对方的胸膛。那胸膛震颤着，似乎在说什么，音节却模糊成了碎片，只听见一句“向来帘幕无重不见君”。

　　这时，紧闭的大殿打开一条缝，淑妃的贴身丫鬟鲜儿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问道：“是五公主醒了吗，你快进来吧，外面冷。”

　　陈煊牵着妹妹的手进了大殿，淑妃端坐在主殿的榻上，神色有些疲惫，淑妃之父穿着常服，须发皆白，但神色犀利，精神奕奕。

　　见两人携手而来，淑妃面上一喜，道：“我儿的病终于好了么，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鲜儿，快拿了我的金翊披风来给炫儿披上。”说着拉过陈炫坐在自己身旁，一握手就发现触手冰凉，又惊又吓，连忙把手中的小暖炉放在女儿怀里，一面又着人煮姜汤给陈炫驱寒。陈炫心中一暖，依偎在母妃的怀里，一时默然哽咽。

　　外公柳行川，也就是当今左相，面色冷淡，看着衣衫不整的外孙女，眉头微皱，举起手中的茶杯，轻啜一口，半垂下眼，掩盖了脸上的神色。

　　陈煊见状向外公和母妃请安。一阵寒暄过后，左相道：“五公主落水后似乎康复地不错，看来这次辛游雅会，必能大放异彩。”

　　淑妃闻言笑容微僵，低头理了理陈炫身上华丽的金翊，一言不发。

　　照理说，陈炫寒冬落水，身体不适，并不适合参加辛游雅会，但是外公柳相跳过询问陈炫是否参加的环节，而是直接笃定她能大放异彩，不仅是种无声的暗示，也侧面显示了他在母妃面前的话语权。

　　若是以往，面对外公的指令，陈炫都会先根据母妃的暗示，再作出反应。比如这次，母妃一味整理东西，并没有任何暗示，意味着让自己拒绝。但是陈炫微微一笑，道：“定不负外公所望。”

　　淑妃整理披风的手顿时愣住，抬头看了陈炫一眼。

　　柳相似乎极为满意，抚了抚长须，微微笑了起来，看起来无比和蔼。接着他说道：“这次辛游雅会，李国公世子李然也会参加，听闻李世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将来可是国之栋梁啊。”

　　这轻飘飘的几句话，看似无意，实则意味深长。辛游雅会不过是世家子弟的相亲大会罢了，借着交流文字的名义，做些政治联姻的勾当。

　　陈炫但笑不语，如今很多事情变得不一样，即便是前世，自己也没有按照外公的意愿嫁人，这一次又怎么会让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于是当自己不以为意，刚想说些客套话时，就听在座的陈煊漫不经心道：“外公所言不虚，李世子的确是相貌秀妍，京中不少男子见了都要称赞。“”

　　陈煊刚说完，柳相的脸突然就黑了下来，然后故作镇定地捧起茶杯，垂眼看着杯中，似乎在看着茶叶成色如何。

　　这一世的陈炫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自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不禁疑惑了起来，三哥这是在夸李世子，虽然“秀妍”一词略有偏颇，但外公也不至于生气吧？看来这其中有隐情，记得前世自己恍惚听闻李世子是个短袖，当时自己不过是以为众人嫉妒世子面貌颇佳，有意诋毁罢了，看来很可能是真的。

　　自己的外公为了整合家族势力，居然骗自己嫁个断袖，也真是令人心寒。

　　柳妃明显也知道真么，笑容顿时僵硬了，一时间殿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柳相小啜一口，放下茶杯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说道：“辛游雅会，圣上特许异族二王子参加，这些化外蛮族，不可招惹。”

　　陈炫但笑不语。对柳家来说，通过联姻扩大朝中势力才是关键，那些遥不可及的蛮族，虽然称霸一方，但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还不如和朝中官员联姻来得实在。只可惜……陈炫心底冷笑数声，前世的自己就不受控制，如今又怎么会甘愿接受安排。

　　柳相一面分析着其中利害，一面捧着茶杯，时不时小啜几口，滔滔不绝-——
　　一会是朝中新贵张大人，虽得圣宠，然而性格孤傲，出身低微，难成大器，不值得来往；

　　手握兵权的大将军郑风，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年老体衰，子嗣皆绝，后继无人，爵位不继，也不值一提；

　　二皇子因为母妃坏了事，被废去后位，自己遭到牵连，一直为圣上不喜，太子之位堪忧。且性格乖戾，朝中相与往来者甚少，不足为虑；

　　四皇子看似轻狂，实则心机深沉，与其亲妹妹六公主关系非常亲密……

　　接着柳相话锋一转，道：“听闻三皇子把六公主打了？两位公主之间的小打小闹，如何能当真，你一个皇子，怎能参与女儿家的纷争，这几日六公主也是闭门不出，不过日日抚琴罢了。”

　　陈煊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听见外公训斥自己，他略微垂下眸子，一语不发。陈炫安静地听着外公的话，心中微冷，如果外公在三年后看朝中形势，再回想自己今日的言论，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呢？

　　不一会柳相就称朝中还有事，从偏殿暗室离开了。殿中几人都起身相送，柳相似乎无意看了陈煊一眼，末了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