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环》汐澄璠霏

6、死灰燃

　　“兴，从舁从同，同力共举者，起也。”
　　完全不理会青年的诧异，雅嘉自顾自接下去，“皇甫兴，兴字辈，单名为兴，字公举，前慑北王，麾下有二智三勇，皆声名远扬，由北疆起义，有向中原扩充之势，却饱受北地族人骚扰，势力壮大困难，然众望实归，慢工可出细活，你功成只是早晚，有没有我都无所谓，真是何苦来哉！”
　　皇甫兴沉默半晌方才抬头道：“虽如此，但自古求贤者皆若渴，哪有人会嫌贤者多？更何况，先生之才，哪里是仅仅一位贤者可比，晚生自少时得见一面，对先生憧憬至今，现在亲历七重迷魂阵，更觉先生才学，恐怕晚生一生都难以习得，没有先生，晚生纵便成事，也绝对困难万分，而且晚生虽可御人，却不擅治国，请先生看在一国百姓的份上，出山教导晚辈。”
　　皇甫兴这虽是谦谨之言，却也实实在在的是自己真心话，这些日子虽然雅嘉几乎不与他交谈，但他还是从这里的气氛和各种细处里，深觉雅嘉的不凡，若是雅嘉果真愿意帮助自己，恐怕成大事指日可待。
　　雅嘉却不答话，“哦？你既可看出那是七重迷魂阵，能否看出七重变化之要？”皇甫兴略感诧异，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将自己所想和盘托出，竟就这样与雅嘉探讨起来。
　　看得出通过种种试探，雅嘉对皇甫兴十分满意，只是毕竟他走的是帝王之道，虽然现在他与雅印月两情相悦，但雅嘉终究放心不下，最后问道，“若是我出山助你与娶得月儿只能满足一件，你又当如何抉择？”皇甫兴一愣，“先生为何这样问？”
　　雅嘉悠悠叹息，“月儿的母亲，是我自己选择的，唯一的妻，月儿出世不久她便染疾身亡，我答应过她只要她一个，也应过她照顾好月儿，我知道不能要求你只要月儿，却也绝不希望她卷入权势纷争，我母亲一世有我父亲护佑，也是得于她毫无背景，我若想要你真心对月儿，便不应参与政事，你可明白？”
　　皇甫兴沉吟再三，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请先生出山相助。”
　　雅嘉默默点头，心下明白如此抉择其实才是最明智的，天下和美人，恐怕没有几人会选择后者，却还是有些惋惜，忍不住问道：“你可知月儿自小与志儿一同受教，才智并不输他，娶了月儿，同样是你一大助力，况且你也该知道，我是不可能完全放弃月儿的……”
　　熟料皇甫兴并无异色，只是有些困难的解释，“近一年相处，兴岂会看不出她的才华……只是，如果娶她，也只应因为是她，为着其他目的想娶她的人，配不上那种女子，而且那样即便束缚住先生，也并非兴之所愿，也绝非她所愿，况且……兴可以不顾其他女子，却不能不顾天下百姓……是我配不上她。”
　　雅嘉看着他一脸藏不住的哀色，也不禁动容，忽然朗声道：“听清楚了？即便这样，还是愿意嫁他？还是求我帮他？”
　　皇甫兴惊讶四顾，才发现屏风后藏着的窈窕身影，那不是雅印月又是谁？本正难过，却只听雅印月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慢慢走出，扑入雅嘉怀内痛哭失声。
　　雅嘉只是长叹。
　　天憙历817年，雅嘉之女，前天憙郡主雅印月嫁与乾国开国之君，叛臣皇甫兴为正妻，雅嘉出山为相。820年，北韩老王薨，诸子争王，终，长子继位，然平内患耗尽国力，雅志乘势攻之，新王降，送其妹山丹公主和亲，帝认其为妹，赐皇甫姓，嫁与雅志，封志为定界王，世袭。 822年，雅琪招降端木玉，孙杨与皇甫兴暂盟共进中原，诸多小势力各投其主，天下大势初定。 823年，皇甫兴正式称帝，同年连得三子，帝甚喜，与之厚望。
　　823年初，皇甫兴初称帝，得长子皇甫慕卿，夏末又得次子皇甫慕霜，其间雅志得一子，皇甫兴爱之，收为义子，雅志上书请随姓皇甫，帝允之，并允留姓雅，即是皇甫慕风，字雅适，小字适之。慕风自得，安适小志，此乃雅志远虑，讳君嫌也。
　　八月秋收，粮草充足，皇甫兴领兵出征，雅印月因为有孕已久，不能随行，又喜清静思故里，便由雅嘉带回落凤山修养。雅印月产期将至，人却越发像个孩子，每天缠着雅嘉和木乔，听他们讲各地的逸文传说，并乐此不彼。
　　重阳节的早晨，雅嘉正讲着“是日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然而九月内火的故事刚讲了一半，木乔还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雅印月的肚子忽然疼了起来。
　　早产半月多，雅嘉和木乔来不及出谷传唤御医稳婆，只得匆忙去寻谷内的接生婆，所幸这里居民 对这家人敬若神明，接生婆也十分郑重。正午时分，有力的哭声只响了一会儿，雅嘉担忧的入内，只见木乔抱着一个喜人的婴儿，“是个女孩儿，右脚心还长着七颗黑痣呢”，雅嘉只是点点头，略有的一点失落也在看到孩子后消退不见，反正还有十一年呢，不着急，而且这个孩子长得实在是聪明可爱，看来也会是个十足的机灵鬼，雅嘉知道自己对她的喜爱绝对不会亚于对一个外孙。
　　然而孩子睁开眼睛后，雅嘉突然犹豫了。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那是和记载中一代天骄，天憙开国之君憙明帝一样的眼睛。
　　重叠的瞳仁，深邃又诱人，乌黑的双眼偏偏流动着灼目的光华，像是天上星子落到了此处，一望之下叫人愣神。
　　婴儿的眼睛都很亮很清澈，雅嘉再清楚不过，但这样的眼睛，他肯定自己有生之年也只能见到这一双，连接生婆看到都说，这样亮的眼睛怕不是人能长出来的。
　　眉比剑，目胜星。
　　倒也奇怪，这个孩子仅仅眉毛结合了她的父母，似远山，似长剑，遗传了她母亲俏丽的脸型和眉间的红痣，父亲偏小的耳朵，而其他地方，除去双瞳外，不论怎么看，都充斥着雅嘉的影子。很美，美的独特，美的难辨雌雄，而那目光，似能照耀苍生。
　　雅嘉沉默良久，望向木乔，“这，果真是个女孩？”木乔的头点的很慢，“本来很确定，但……看到这双眼睛后，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看错了……”
　　雅嘉点头，仔细端详孩子的面相，“阔额龙口，龙眉星目，鼻耸天庭，耳高而坚亮……可是为何几乎无垂？”木乔疑惑，半响方才试探着唤了一声，雅嘉回神，开口解释，“若是不看耳垂，简直是十足的帝王相，至于耳垂……掌管福禄，不过也许是因为她父亲才……脚踏七星？……可惜了，若是个男孩……若是个男孩？！！”
　　那个人的临终呓语，再次回响在耳边，挥之不去，“天下……只应由你来坐！只需再沉稳些，必将……造福万世，雅氏天下……千秋万代……”天下，他自知到如今，自己已经无意于天下，也无计于天下，然而雅氏天下，千秋万代……雅嘉承认自己是期盼着有雅氏血脉的孩子登上王位的，纵然后代不再姓雅，可毕竟是传下了雅氏的皇族血脉，纵然日后还有可能，可终归自己还是惧怕着那个万一，况且，况且这个孩子还如此奇特……
　　一旁的雅印月看出了父亲的纠结挣扎，想明白后，自己也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之中。许久，雅印月终归不忍父亲一生抱憾，他的遗憾实在太多了，自从懿伯父和祖母身亡后，他就一直活在愧疚和懊悔中，急性子的雅嘉简直将自己活成了另一个温吞的雅懿，至于孩子，对她的亏欠，雅印月决定用自己一生去弥补。
　　天知道雅印月是鼓起了多大的力气才叫得出那声父亲，“按您的意思来吧，月儿……会用一辈子来补偿她……”雅嘉却更加犹豫，“……不要冲动，这样的话，日后你和他之间……”“父亲已经为月儿做的太多太多，女儿不想为了自己，让父亲最后的心愿也实现不了……爹爹，求您了，按您的想法做吧……就让她……那样活着吧……她的宿命……”雅印月说到最后已经涕不成声，只是含含混混地说着哭着，木乔抱着安稳睡着的孩子在一旁悄悄地抹着眼泪。
　　雅嘉红着眼眶走出门去，茫然地卜下一卦，半晌，他颤抖着手提笔。将信鸽放出后，雅嘉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找到接生婆，只是叮嘱她孩子的性别，莫与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