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Esther_

8、第 8 章

　　鹿家老房产权易主，原本是要闹到法院的大事，两人却不约而同，选择对外隐瞒不报，被迫开始不咸不淡的同居生活。

　　司繁丢失六年记忆，骨子里还是入世进取的好学生。他不仅积极配合治疗，还主动和医生沟通康复方案，只力争短时间内最小化失忆冲击，尽快返回人生正轨。

　　“我并没有完全忘记”出租车上，他望着窗外喃喃：“有时，会梦见一些影子，声音，形状模糊，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却看不清。”

　　“大夫嘱咐过，你这种脑震荡导致的失忆一般比较短暂。”方知行忙着回微信，头也不抬：“照我说，你在家歇着，按时吃药，没准自然就想起来了。”

　　何必东奔西跑，追捕记忆与幻梦。

　　司繁望着窗外飞驰而过树影，声音与表情同样冷淡：“这是我自己的事。”

　　“好好好，我错了，一切您说了算。”方知行忙不迭求饶，赔笑作揖背后，隐藏成人对孩子的宽容忍让，令司繁胸中滞闷更甚。

　　他的记忆错乱破碎。前一夜，方知行还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是不曾换角的幼鹿，四爪尚未磨厉的小狮，眼神懵懂，行事横冲直撞，需要他牵住缰绳，陪伴左右，给予安抚，建议，指引。

　　天光大亮，幼兽消失无踪，在他缺席的岁月中，方知行已经独自跨越草原，画下自己的领地。在这个令司繁陌生的世界里，他开始反客为主，给予司繁自上而下的照顾。

　　“到了，快下车吧。”方知行打断司繁神游天外，替他打开车门。六年时间，他的手仿佛长得大了些，按在司繁肩上，是陌生的温热与沉重。

　　王丰年本科毕业后直接留校一路读研读博，目前本校教授实验室博后在读。在p大一众目光向西看的学术精英中，算是个非典型。他微胖，剃平头，戴厚厚玳瑁框眼镜，牛仔裤，旅游鞋，帆布衬衫，笑容敦厚温和，是所谓标准象牙塔学者。

　　他早早等在p大校门口，望见远处司繁与方知行身影，连忙挥手，一路小跑着穿过马路。

　　“这个时间路上不堵车吧？司繁最近休息得好吗？医保报销顺利吗？美国休学办妥了没有？有什么需要我还有同学帮忙的一定告诉我们。”王丰年一面带路，一面生动诠释何为男人琐碎起来女人都害怕。司繁与方知行二不敌一，只得胡乱点头摇头。

　　“你确定这个人是我大学好友？”趁王丰年在保卫处登记，司繁悄悄问方知行。

　　“三年前我就问过你。”方知行无奈：“你说他人挺好的。”

　　进入校园，被发好人卡的王丰年更是打开话匣，从校门口小草坪到宿舍楼边上快餐店，恨不得学校每一寸土地都浸透大学四年美好回忆。司繁与方知行跟着他走马观花，灌了满肚子鸡毛蒜皮，头昏脑胀。

　　“感觉不怎么好吧”王丰年在前方带路，大学时趣事信手拈来，说得口沫横飞，方知行则偷偷打趣司繁：“都说大学四年是人生巅峰，你还没过，就被提前剧透了。”

　　“我没什么印象。”司繁环顾四周，神色迷惘，比方知行更像游客。

　　选课，参加社团，进入实验室，发文章，考gre，套瓷。一点一滴，琐琐碎碎，富有真实感的过去，却好像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角，因而苍白，平面，像别人的生活。

　　王丰年在一栋灰扑扑六层楼前停下脚步：“这就是咱们系实验楼。。。。。。那什么，听说你来，我特地联系了小邵师妹。也赶巧，她这几天从国外回来休假。人已经到了，在我办公室等你。”

　　他的笑容中混进几分紧张：“司繁，你和小邵师妹，大学时有过一段。没征求你意见对不住，但是我觉得，没准你们俩聊聊，能想起什么。”

　　“我交过女朋友？”司繁讶异，低声质问：“方知行，你从来没提起过。”

　　方知行低着头，目光闪烁：“你和邵梦庐大二谈恋爱不到一年就分开了，在一起没见你多高兴，分开也没多难过，多大点事。”

　　他烦躁地踢一脚地上碎纸屑：“跟你说好几遍了，回家歇着按时吃药看看书不就得了，跑出来东奔西走，也不怕累出个好歹。”

　　原来他都知道。

　　司繁冷笑：“现在我相信，王丰年确实是个好人。”

　　他昂首向前，换上真正温暖亲切的笑容：“谢谢师兄，细心为我着想。”

　　从门口到三层办公室短短一段路，司繁脑中念头纷乱冗杂，想象无数种“前女友”可能的模样。高中最彷徨时期，他也曾有过一个女朋友。对方比他长一岁，来自隔壁职高，堪称一声学姐。学姐身材丰满柔软，唇红齿白，虽然逃课纹身染发泡台球厅，却仍然保持一种清纯不失温柔，温柔不失娇媚的神秘魅惑气质。因神似历史书上所刊文艺复兴时期肉感美女，人送花名榆树胡同雅典娜。司繁与她短暂交往，承蒙教诲，好聚好散，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碰女人。

　　然而眼下，他竟然再次有了前女友，司繁想，大学真是神奇。

　　与学姐截然相反，邵梦庐纤瘦高挑，五官无甚亮点，只有一头长长黑发，浓密蓬松，如海藻般簇拥着她苍白的脸颊。学姐是浓墨重彩林中女神，邵梦庐则画在薄薄绢纸上，春蚕吐丝描勾勒出纤腰，长颈，细细眉眼。纸上呵口气，五官便模糊成一团模糊的灰白。

　　“学长，好久不见。”她原本临窗坐着，见他们来了，忙站起身。她声如其人，清亮细弱，窗外噪音大些，便要被淹没。

　　他们寒暄客套几句，一应一答，十分拘谨。还是老好人王丰年站了出来。

　　“我们都在，估计你也拘谨。我先出去，你们慢慢聊。”他率先站起身，也冲方知行使眼色，岂料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只管稳坐如山。

　　“方先生，麻烦您出去一下。”出人意料，竟然是邵梦庐下达逐客令：“我和学长有私事要聊。”

　　她不喜欢他。这种面团般没脾气的女孩，一旦厌恶什么，就很难掩饰。方知行被她迎面而来的敌意兜头泼了满脸，双方眼神交汇，电光火石间，将对方看得透彻。

　　“你们慢慢聊。”他终于站起身，在司繁狐疑的目光中从容离场，心里泛起一丝酸涩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