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Esther_

7、昔

　　木头桌上遍布斑斑点点油垢，面对面放着两碗羊汤。阔口汤碗上袅袅升起乳白蒸汽，羊肚羊肝羊肠切成小块，在汤碗中上下沉浮

　　“鲜！”方知行抿一口汤，陶醉地晃了晃头：“要说羊杂，北京城里还是这家最正宗。”

　　他将另一只碗推向司繁：“赶紧吃，凉了就膻了。”

　　司繁看了他一眼，拿起勺子，却只是在汤中来回翻搅。他眼眶还红着，面色苍白，神色却已恢复镇定，哪怕是强自镇定。

　　“方知行”他犹豫片刻，慢慢道：“今天的事情，你千万不能告诉我妈妈。”

　　“这话我不爱听”方知行当啷一声将勺子扔回碗里：“你当我傻啊。我告诉你妈，我图什么。你妈要是告诉我妈，我还不得屁股开花。”

　　“咱俩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担心我，还不如想想你爸。”方知行装作漫不经心，心里一阵阵发紧：“你爸说的......你会考虑吗？”

　　伊顿公学，牛津剑桥，一个人住一栋大别墅，应有尽有的公子哥生活。方知行年少顽劣，却也隐隐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司铭为司繁描绘出一片花团锦簇，方知行却仍本能不喜欢司铭，也不想看到司繁变得跟司铭一样，表面斯文，妥帖，眼神却冷冷的，没一点热乎气。

　　“法院判决下来了，我跟我妈。”司繁平淡道。

　　方知行心口大石落地，却仍有疑虑：“你爸爸会不会再来找你？这一次瞒住了，总不见得次次瞒得住。”

　　司繁低头盯着羊汤，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会再来了。”

　　“下个月，他就和小老婆移民去英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其实，我偷偷见过他好几次，希望他们能复合。”司繁自嘲：“电视剧都这么演——父母还有爱，小孩牵线搭桥，最终破镜重圆。”

　　“只是每一次见面，我都重新体会到，他们多恨对方。”

　　“司繁......”方知行听着难受：“他们之间再怎么闹，你爸也是你爸，你妈也是你妈。”

　　“你方才听见了，司铭的小老婆已经怀孕，是个女孩儿。”司繁笑笑：“他很快就是，不，已经是别人的爸爸了。”

　　“看着我爸妈现在的样子，你能不能想象，他们以前有多好。”

　　方知行一时语塞。司繁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我恨我爸爸，可说句实话，我理解他。跟我妈妈在一起，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穷的时候。忘不了我们一家三口挤一张大床，翻身就摔到地上的日子。他现在有钱了，装出一身气派，他要别人仰视他，崇拜他。我妈妈做不到这样。她一举一动，都是提醒我爸爸，他欠她的。”

　　“何况，我爷爷奶奶都不在了，我妈妈给他铺了第一段路，他现在飞黄腾达，我妈妈除了分股份，又能帮得上什么？”

　　“其实，我有什么资格恨他。”司繁字字诛心，却语气平淡，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亲生父亲：“我既然看得清，就说明骨子里，我跟他是一样的人。”

　　“......方知行，你，你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方知行胡乱抹一把脸，哽咽道：“我就是心里梗得慌，听了难受。”

　　“我还没哭，你哭什么。”司繁从包里抽出一包餐巾纸：“赶紧擦擦，不然回家要露馅。”

　　司繁怎么不伤心呢。方知行一边用纸巾揩鼻涕，一边内心疑惑。他怎么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亲手拆毁自己的家庭。

　　回家路上，两人闷闷的，一路无话。夕阳西斜，小区里纷纷亮起灯光。锅铲声，新闻联播与动画片的声音交相呼应。不知谁家的孩子仍在练小提琴，一曲朱庇特磕磕绊绊，在晚风中缓缓飘散。

　　“司繁！”家门已在眼前，方知行突然叫住了司繁。他回过身，那是司繁人生中的华彩瞬间。小少年浑身沐浴晚霞，目光灼灼，仿佛太阳坠落人间，能够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光和热，照亮，温暖他人生的凉夜。

　　“你爸爸和你妈妈的事情，说实话，我没太懂。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咱们和那些大人不一样。”方知行坚定道。

　　“我没你想得那么多，什么谁欠谁的，谁还谁的，谁骨子里跟谁像，统统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统统不重要。

　　“我不爱给人戴高帽，估计你也听太多了。我就是想说，你就是你，和他们没关系。别把话都说死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要是不信，就走着瞧。”方知行咧嘴一笑：“我跟你打赌，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兄弟。”

　　司繁心里像是被轻轻拱了一下。

　　“好啊。”

　　“我们赌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