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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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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鸣府严楼
手中饱蘸浓墨的笔凝滞半晌,悬在纸端,才发现挽袖的手竟有些酸了,蓦然回神,腕中一颤,滴墨溅落,莲芯处洇开一团不可开交。想起自己原本是要题字来的,再看纸上墨莲……不题也罢。抬头望着外面的天光,楼前两株槭木高到二层楼的窗口也是晓翠扶日映春色的模样,便掷了笔,任由它滚落纸端,一路染了去白白毁坏一幅画儿。自己却待到窗侧看看园子,一旁早闪过了小小一个人影,“大少爷,可是累了。”
“别拦着,我看看景。”他并不怪下人们有这样的态度,“可这…”云儿一副为难的样子,并不移步。“我还清醒着。”他说话诚恳的样子叫小小的奴才不忍拂,却实在是心里怕责罚。
“少爷,”云儿端了桌上的茶,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少爷累了罢,您用茶,”“不喝茶,让开。”“少爷说笑的,不要为难奴才。”
“咿——呀——”一声,书房的门开了,小童卷了帘子让进个人来。“老爷。”云丁一见来人,连忙施礼只脚下却还不曾动。宿鸣东齐看向背对着自己的析长身影,又看了一眼小奴才的神色。“让开。”声音更显淡漠。“退下吧。”宿鸣东齐挥挥手,云儿垂手站到一旁。
他走到窗前,托起半卷的帘儿,云儿便把帘子卷起,高高挂了铜钩帘。恰巧楼外一阵风过,钩儿上的坠饰流苏摇曳起来,像花儿一般一合一翕。他舒了口气,仰脸受风洗礼,半暇的双眼有了笑意。春风似得了意思,漾得更浓。于是展开双臂袍袖翻飞,清新之气注入原本渗满书纸陈香的楼中,有了一点湿碌的青草气息。他还活着啊——
不知道站了多久,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目光搜寻着,最后落在桌上刚作的画上。一把扯了来,轻轻折了,撕成一条一条一条又一条,如此这般折成个“丫”字…宿鸣东齐看着儿子认真的神情,不过半百的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已是满脸沧桑。
把纸蜻蜓一只只放进风中,小小的折纸扇着翅膀飞起,不降反升,打着旋儿冉冉远了楼窗——宿鸣臣的脸上有了浅笑。
见忽然显得十分疲累的老爷轻轻退了出来,门上的童子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怎的今日这样风平浪静?’
宿鸣东齐到得楼下,好些纸蜻蜓在眼前落地。抬头望时,半空里满眼皆是或白或黄间或有墨迹的折纸,盈盈飞舞…
‘臣儿——’
须髯花白——一如飞升的起落,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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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小小的人儿明眸皓齿——那是他宿鸣府未来的承继之人,“臣儿。”“恩,父亲大人。”见着爹爹的朝服未换,小孩想起来,认真地一揖施礼。“今日何先生教的什么书。”“禀父亲大人:今日里何先生病了,儿子自己温书。”坐到他身侧的椅上,显得椅子稍嫌高大了些,小人儿双足悬空,小脸上却是一本正经的表情,“父亲可是要考考儿子功课。”“不必了。”“为何不问。”“既是温书,臣儿学的可都会了,”“会。”“懂了么?”“懂。”“臣儿想父亲考问你什么呢?”“自然是臣儿学的功课,何先生教的书。”“已是懂了考你何用?”“…”
“父亲可教你的只是何先生也不能教你的东西。”“父亲大人要教给尘儿什么呢?”“却也不是父亲教给你的…待臣儿长大成人了,自己就会明白。父亲唯能做的,只守护一个好好的天下给你。”“好好的天下给我?——如何的天下却是‘好好的天下’?”“父亲也是不知…那不过一梦,臣儿需得谨记…天下,天下,普天之下谁皆可是天下;万万人或是一个天下,只万万不是一人的天下。”“也是臣儿的天下么?”“是,也不是。但臣儿却是这天下的人,需为这天下好好地长大。”“臣儿记下了,父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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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鸣臣站在窗前,望着天外飞逝而去的纸蜻蜓,自己却要在这楼中困顿一生,困顿一生…喉头发紧,“晴儿…”,痛过了四肢百骸,皆是恨意,噗!一口鲜血,溅成血花招摇,他笑起来——皆是恨!
安澜路上
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架轻便马车轧着车辙轻快而来,车上四角鸢铃叮叮当当,好不轻灵。“吁——”,车夫长声吆喝一收缰,却待车儿停稳,早跳下一个八九岁小猴儿,在辕侧忙忙地放了两层小梯凳退到一旁。一个双缳的丫头打帘子下来,“小姐,慢些儿。”说话间,探手从车中扶出了一个女子来。
虽则是锦蝶穿花一件粉色斗篷裹得严实,看那发式利落又戴得齐整的攒花株蕊钗头凤凰,也似妇人打扮。但得抬眼时,却是活灵活闪一对乌亮眼眸儿,尖溜溜一个小巧下巴,薄薄一对唇儿润得膏脂留香——不过十四五六一个小媳妇儿。
“哎——呀!”小媳妇长长叹了口气,才一落地,神情早换了四五回,此时皱眉站着叉手扶了腰,只是不能动的样子。“娘啊——”,一声娘叫过,总算是不那么浑身酸痛了般,抬腿往府里走。小丫头忙上前扶着,“小姐…”“可把我累坏了。”小嘴一厥,“你们都哄我,那样远路,早说就不回来了——我的腰都快累折了”。“这可是你头年中和节上回门子,路上还耽搁得几天。”“哼!”
小姑娘原来是嫁了不久的样子,这时候回门,可以住到上巳——还有月余去了。一侧头,“诶!”见那家门前不远处的人,“方才我坐车上就见着了,芯儿你看,那女子可是和大姐长得一个样儿?”“芯儿不知,小姐说的是哪个女子。”
“车道过去,那个藕荷衫儿秋色裙子的女子——真是,连个头身段儿都和晴姐姐差不多呢。”“小姐可是眼花了,”芯儿回头打量,“哪里有什么那样穿着的女子。”“先明明还见呢…哎呀——罗妈妈,”被叫做罗妈妈的婆子和着丫头仆妇在门里首迎着,“罗妈妈,我可想你……。”
一群女眷随着这小姐丫头唧唧喳喳的进了内院。宿鸣景在对街下看马车绕进了侧门里巷——这个宿鸣家——她所不认识的宿鸣家,算来,这小姐…若是不错的话,倒也是她妹妹呢。
亲人,至亲之人——这个堂妹妹,宿鸣景有些无奈。那一张化了浓妆的“粉脸”——远望去一团粉白,教她实在看不清别的五官来。不禁冷笑,这却是原因了?
这女孩儿,一见就是普通人的样子,甚至,比一般人家的孩子还见着普通。传说中的宿鸣家,世代结天缘世代皆出天知——人却不知他宿鸣家,也世世代代皆有无法结天缘的子女——就如平凡人一般的普通。他们也是这“天下”之人,就为了这些天下之人,她已经失去太多太多。
亲人们…她眼中的宿鸣府,安详平静得没有一丝儿风动…是否真的亲如家人呢?
——<亲人·完>——
——<待续>——